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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8章 記憶

2024-05-02 16:17:02 作者: 意遲遲

  他一愣,旋即紅著眼睛手腳並用地撲了上去,發了狠地去揍對方,鼻子眼睛,專挑臉打。

  可他生得瘦小,手腳細長,拳頭握得再緊也沒有多少力氣。反倒是鄰居家的小子,手掌一揮便像蒲扇,五指一握就像生鐵,一拳頭砸在他腦袋上,打得他兩眼冒金星,站都站不穩。

  鄰居家的小子嘴裡叼著他的餅,又一拳頭把他打倒在地,腳一抬,就踩上了他的臉,然後得意洋洋的用含糊的聲音譏笑道:「暗娼家的小子吃土嘍!暗娼家的小子吃土嘍!」

  

  那聲音聽著要多高興便有多高興,要多嘚瑟便有多嘚瑟。

  混著他耳邊的嗡嗡聲,響了一天又一天,終於徹底刻進了他的血肉里。

  直到現在,偶爾午夜夢回,他仍然會聽見那個聲音,像是小鎮上空掠過的鷹隼,尖利地鳴叫著,盤旋在人耳邊不肯遲遲不肯離去。

  那日過後,他終於知道了母親在靠什麼養活他。

  ——靠她的姿色。

  ——靠她的皮肉。

  ——靠她的淚水。

  她是個暗娼,是個做暗門子生意的寡婦!

  當他灰頭土臉,鼻青眼腫地從地上爬起來時,這句話不斷地從他腦海里冒出來。

  一遍,又一遍。

  比方才那些打在他身上的拳頭更叫他痛苦難受。

  天色漸漸昏暗,他衣衫襤褸地一步步往家走,拐過一個彎後,母親先瞧見了他,提著裙子飛奔過來,急切地問道:「這是怎麼了?同誰打架了?傷在哪兒了?」

  她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

  但他一個也沒答。

  他只是站在那,神色木呆呆地望著遠處房舍的朦朧影子,任憑她發問、查看傷口,始終一言不發。

  母親急得要哭。

  夜風襲來,她面上的脂粉散發出濃烈又劣質的香氣。

  像是盛夏過後凋零的花瓣,爛在泥地里的氣味。

  他定定地看著她,良久吐出三個字來:「我恨你。」

  咬牙切齒的三個字,伴隨著淚水奔涌而出。

  母親一震,僵住了身體。

  他越過她,大步朝前跑去,再也沒有回過頭。

  他那樣愛她,又那樣得恨她。

  在外徘徊至深夜,他帶著一身潮漉走進了家門。屋子裡沒有點燈,但窗戶半開著,有月光筆直地照耀進來。冰冷的銀白色下,他看見了母親的腳。

  穿著很舊的繡鞋,上頭是一朵褪了色的並蒂蓮。

  再往上,是被寒夜的風吹得不斷飛舞的裙擺,一揚一落,像是翻飛的蝴蝶。

  他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想哭,眼睛卻乾巴巴的,想叫她,嘴裡也是乾巴巴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月色隱去,比深夜更加濃重的黑暗來臨,然後一點點變白,有日光從外照了進來。

  風停了。

  母親的裙子垂在那,一動也不動。

  她僵硬的身體比冰還冷。

  他試圖站起來,但雙腿早已麻木。

  這時候,「咿呀——」一聲。

  有人推開了門。

  他目光呆滯地轉頭去看,瞧見了一個肥胖的中年婦人。她逆著光走進來,用帕子捂著鼻子,一邊走一邊喊:「鄭娘子可在家?」走到近旁,眼睛一瞪,帕子從手裡掉了下去,她連滾帶爬地往外跑,哭天喊地地尖叫起來:「死人了——死人了——」

  他想叫住她,可張了張嘴,一個字也沒發出來。

  ……

  那一天,他沒了母親,卻有了父親。

  一個他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在母親嘴裡聽說過的父親。

  胖婦人說,他爹是個大好人,在京里當大官,知道他流落在外,派了許多人來找他。如今終於找著了,實在太好了。

  她眉飛色舞,看上去比他這個做兒子的還要高興。

  可陸立展心知肚明,若非他爹唯一的兒子死了,他又被大夫斷言今後再無法誕育子嗣,只怕他根本不會想到自己。

  不過是個他早棄之如敝屐的女人所生的私生子罷了,沒名沒分,遠在天邊,如果不是真的一丁點辦法也沒有了,誰會想要找他?

  當年的陸立展年紀小小的,一夜之間卻突然像是長大了。

  他被帶回了京城,有了父親,也有了母親,卻再不許管自己的生母叫娘。

  那個死去的女人,在他們眼裡什麼都不是。

  他渾渾噩噩,行屍走肉般的活著。

  直到十四歲那年,他在花朝節上遇見了同樣年少的莞貴妃。

  他未娶,她未嫁,青春正年少。

  可他只是個六品官的庶子,她卻是侯府嫡長女。

  身份、地位,皆遠遠不足以匹配,天上地下,雲泥之別。

  他只敢遠遠地看著她。

  可後來,她入宮了,他連遠遠看著她都無法再做到。

  於是他開始渴望權力,野心勃勃,甚至最終為此同授業多年的老師決裂也在所不惜。

  ……

  但經年累月至此,突然思及師長,陸立展心頭還是不由得變得五味雜陳了。

  他暗暗嘆息了一聲,重新將目光落在了太子少沔身上。

  不論如何,莞貴妃只此一條血脈。

  他望著太子少沔,恢復了平日的泰然鎮定,慢慢說道:「殿下言之有理,不過這衛麟就是一條狗,也是條兇猛的惡犬,殿下若當真有意養著他,那終究還是不可掉以輕心。」

  不管他是叫玉寅還是衛麟,那都是一個能狠下心腸的人。

  而一個能對自己下狠手的人,對付起旁的人來,其中狠絕可想而知。

  畢竟淨身這種事,縱然是他,細想一想,也忍不住要退縮。

  但陸立展不知道,太子少沔看中的原就是衛麟這一點,夠狠,夠果決。

  難得的很。

  當日初見,太子少沔自然是不信任衛麟的,故而他漫然開口,說若想要獲取自己的信任,便到自己身邊做個內侍吧。結果衛麟二話不說,就去刀兒匠那淨身了。

  是以這會陸立展的話只讓他覺得不耐煩得緊。

  他敷衍了幾句,立馬將話頭帶到了如何對付自家兄弟上。

  在他眼裡,雲甄夫人是站在他的對立面的。

  他的對手,眼下又舍昱王其誰?

  那麼,雲甄夫人就是同昱王一夥兒的。

  而定國公府,才同連家聯了姻,這一貫的中立也就該不作數了。

  太子少沔別開臉望向窗外,不無可惜地道:「倒叫老七撿了個大便宜,那蘇五可不一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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