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零六:失德
2024-07-09 08:20:49
作者: 柳寄江
「阿嫣,」劉盈按住她的肩膀,避開道,「我今兒累了,咱們先歇下吧。」
張嫣睜開眼睛,看了劉盈一會兒,應道,「好。」
中夜的月光照在椒房殿的飛翹如鳥喙的眼角之上,如同霜雪一般皎潔冰冷,本應陷入沉睡的張嫣卻輕輕坐起來,就著床邊點燃的兩枝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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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暗色燈罩的宮燈燈光,瞧著劉盈,
他靜靜睡在自己身邊,縱然在深夜夢重之時,一雙劍眉依舊緊緊的皺著,仿佛有什麼深重的事情煩心縈繞一般。
張嫣伸手,想要替他撫平眉角,卻在即將觸及的時候,縮了回來,怕驚醒了近日疲憊的他難得的深眠,低聲道,「舅舅,你到底是在為
什麼煩心呢?」
夜色深重,椒房殿中除了劉盈和自己的清淺呼吸,再無旁的餘音。
劉盈的濃眉忽的皺的更緊起來,面色也變的痛苦惶惑,仿佛夢到十分可怖的事情一般,喚道,「阿嫣,」「阿嫣,」聲音急促。
張嫣怔了怔,忙道,「我在這兒,你怎麼了?」
「若當真有罰,便降在我一人身上罷,不要傷了阿嫣。」劉盈急急的說道。
張嫣伸出去搖晃他的手便這麼僵在原地,一動也不動,面頰上的眼淚刷的一聲便下來了,整個心中一時間只反覆回播著一句話:原來如
此,原來如此!
原來,這些日子,劉盈這般反常的表現,竟是為了這件事情。
天狗食日,寓意的是君主失德,卻原來,劉盈竟是真的信了自己失德,並且覺得這失了的德行,是應在他和自己的愛情上。
綺年玉貌的年輕男女,她曾深深地傾慕這他,他也並非對自己不動心,卻因著彼此間的親緣關係,怯而退步。
親緣二字,在外表現為倫理,在內則為血緣。
縱然後來事實揭曉,她另有生母,與劉盈並無血緣之親,但在世人公認社會倫理上,他們還是一對舅甥,與血緣並無絲毫關係。她當初
心灰意冷,悄然遠走,隱在雲中,本以為他們二人的夫妻緣分今世已經是斷了的,卻沒有想到,他追到雲中,與自己做了一對真正的夫妻。
那一日在雲中,他們第一次燕好的時候,她冷笑著譏嘲他,「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你外甥女,如今你行此悖逆之事,便不怕他日遭人非議
麼?」 」
他沉默了片刻,說,「阿嫣,如果說,得到你的身體能夠留住你,那麼就算是真的會遭天譴,這一次,我也會毫不猶豫的做下去。」
原來,這竟是他的真心話。
他們夫妻恩愛,育有一雙子女,她以為他們的生活十分圓滿,沒有什麼缺憾。原來並不是的,他一直都認為,他對她的愛,是帶著原罪
的,只是他已經太過泥足深陷,這才掩了耳,閉了眼,不聽不看,強將自己留了下來。這些年來,他將一切掩藏的很好,好的將自己這個枕
邊人都瞞了過去,直到一場天狗食日打破了心頭藩籬,這才將那些壓在心底的東西浮現出來。
她以為,他已經看破了那些所謂「倫常」。卻原來,他還是沒有,從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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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可想好了?」
漏夜,丞相府後院的花廳之中,小黃門用尖銳壓低的聲音笑著道,「咱們雙方合作,可保住你的丞相之位,我的主子的心愿也可以達成
,這樣好的事情,你可願應下?」
花廳內外清理乾淨,空無旁人,陳平的影子映照在廳窗的砂紙之上,捻著鬍鬚沉聲道,「本相自年少之時追隨先帝,對大漢一直忠心耿
耿,不是你這樣的奸佞小人能夠隨便利誘的。」
「呵,」小黃門低低笑道,帶著蠱惑意味,「陳左相立於百官之頂,掌控大漢眾生權柄的滋味多麼美妙,您這致仕奏章一交出去,這一
輩子,便再也不用想著重回這丞相府了。您辛辛苦苦輔佐兩代天子,屢出奇謀,可以說是沒有你,就沒有這大漢江山。如今只因這麼一次天
狗食日,便要你交出所有,以後只是一個光杆子列侯,其他什麼也不是了。陳丞相,曲逆侯,你甘心麼?」
「再說了,天狗食日,本就應在君主失德,您這丞相不過是推出的替罪羊罷了。與其你來背這罪過,和讓張皇后來背,又有什麼區別呢
?說到底,夫妻一體,張皇后為自己的夫君背點罪過,不也是最正常的事情麼?」
前元七年的秋七月,長安城的天氣有些悶熱,張嫣心思沉重,不過數日,腰肢便又減了一分,面色雪白,整個人看起來,竟有些楚楚可
憐的意味。
「皇后娘娘,」荼蘼笑著捧著進來,「這是岑娘精心熬煮的奶白魚羹,你從前在侯府的時候最愛吃的,多吃一些吧!」最後一句,隱隱
有懇求之意。
張嫣抬頭看了她一眼,不忍她為難,接過魚羹。
荼蘼目露喜色。
張嫣用銅杓吃了幾口,將魚羹放在案上推開,懨懨道,「我吃不下。」
「娘娘,」荼蘼著急起來,「你再這樣下去,會病倒的!到時候大家會擔心,大公主和二皇子也會難過的。」
椒房殿外忽然傳來鐘鼓之聲,人聲喧鬧,張嫣顰眉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宮人還未出宮查看,楚傅姆已經是掀簾進來急急稟道,「皇后娘娘,凌室那邊失火了。」
「凌室失火了?」張嫣愕然。
凌室是宮中藏冰的處所,建於未央宮西南部,因著室掘於地下,儲藏著宮城夏季用冰的緣故,素來嚴禁菸火,這個地方失火,便是一件
看起來很奇怪的事情。
這一場火起的並不算十分嚴重,張嫣趕到的時候,火勢已經被宮中的黃門用水撲滅,只是整間屋子被燒的一片漆黑,藏冰也已經融化了
大半,這個夏季的用冰可能供應不上了。
「可有人傷亡?」張嫣問道。
「回皇后娘娘,」凌室丞恭聲稟道,「火勢並不大,發現的及時,並無人死亡,只有一個小黃門,因為救火的時候手忙腳亂,磕傷了胳
膊。」
「那就好。」張嫣微微安心,復又問道,「凌室禁止煙火,怎麼好好的會起火了?」
「這……」凌室丞面色看起來有些苦,「奴婢也不知道。」
「連這個都不知道,朕要你們如何?」
張嫣回過頭來,見劉盈著著晨時換上的玄色廣袖深衣,大踏著步子過來。卻是劉盈在前殿聽聞了消息匆匆趕來,聽到凌室丞的話,臉色
極其難看。
凌室丞驚駭不已,噗通一聲伏跪在地上,求道,「奴婢之前忙著救火,沒有來得及查證此事,罪該萬死,還請陛下恕罪,」身子瑟瑟發
抖。
劉盈立在凌室的殘垣之前,手負在身後,在廣袖的遮掩下,用力青筋累累。從齒縫裡迸出來幾個字,「給朕仔細的查。」
夏夜的風在一日的炎熱後,終於有了些清涼之意,吹拂在張嫣的青絲和劉盈的廣袖之上,輕悠悠的,張嫣凝目看著十步開外的劉盈,這
些日子,他雖然每天都會回到椒房,卻早晨走的極早,晚上回的極晚,算起來,她已經有一陣子沒有跟他仔細說過話了。他極難看的面色之
下,整個人也消瘦了不少,只一雙鳳眸十分的精神。
「你也別太勞累了,」她忍不住勸道,「凌室被燒了,雖然不是什麼好事,但如今也已經被撲滅了,也沒什麼傷亡,不用太擔心。」
劉盈愣了一會兒,低頭瞧著妻子,欲言又止,最終之餘下一雙訴盡糾結的眸光,道,「阿嫣,你放心,不論發生了什麼事情,我都會護
你周全的。」
語畢,他轉身打算回宣室殿。
張嫣瞧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喚道,「劉盈。」
劉盈的身影頓了頓,停下步伐,卻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回頭。
清涼夜風吹在空曠的未央宮中,月光靜靜的照著地面上的兩個影子,拉的那麼長,孤孤單單。張嫣走上前幾步,低聲問道,「你說,如
果當初我沒有嫁進未央宮,或者你沒有追去雲中,你的一生,會更幸福安心一些?」
劉盈的身子抖的一僵,回過頭斥她道,「胡說八道,」
「你都在胡思亂想什麼啊?」急急說了這一句,他放緩了聲音,沉沉的,像漫天的夜色,
「阿嫣,我這一生,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自己選的,沒什麼好後悔的。想要什麼,要付出什麼,心中一清二楚。你不要多想,乖乖的在椒
房殿中,好好看著桐子和好好,外頭的事情,我都會處理好。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回椒房,好好歇息!多吃一些東西,不要太瘦了。」
張嫣低著頭靜靜聽著,這時節,連聽他罵自己胡思亂想,她都是開心的。
待到他離開很遠後,她方抬起頭來,面上早已經是冰涼淚水,透過朦朧淚眼瞧著他的背影,生平里從來很堅定的心思,忽然第一次開始
後悔起來。
這一段感情,開始的是她,主動的是她,若不是她的緣故,他一輩子都只會當她是個單純的外甥女,不會動出男女感情來。也不會有這
麼多年的負擔,以及抉擇痛苦。
這樣的後悔,並非是因為她不再愛他了,而是因為她太過深愛。
因為深愛這個男人,所以根本不願意他因為自己,而遭受任何一點點負擔痛苦與挫折委屈。
這是在她自匈奴逃回來後,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的遇到棘手的問題了,思來想去,都沒有解決之道。
凌室災第二日,大朝上出現了大量御史彈劾張皇后的奏章,言道未央宮凌室之災為後宮失德之兆。如今天子後宮之中地位最尊,且獨占
君恩的便是張皇后,這失德的自然也是張皇后。又有人將之前的天狗食日翻出來,言道此兆所應非丞相失職,亦應在後宮。張皇后為帝姐魯
元公主之女,天子親甥,不配為皇后,皇帝應當廢后以消除天神之怒!
皇帝應變急速,很快就有朝臣站出來為張皇后辯護,說是張皇后自為後以來,賢良淑德,為國立下不小功勞,並無失德之事。更何況,
張皇后已經做了十多年皇后,如今更是連子女都生了兩個,若是說天神不滿應在張皇后天上,為何這十多年都不曾天狗食日,直到今年才天
狗食日?
朝堂之上尚在為此事而唇槍舌劍,卻已經有人把此謠言放到民間。長安百姓尚未從天狗食日的恐懼之中徹底走出來,聽聞此謠言,半信
半疑之中,一股廢后以消天神之怒的民意卻已經悄悄聚攏起來。
正在這個時候,卻爆出一個驚天的消息來。
言道張皇后雖然為大漢皇后,卻與匈奴大閼氏蒂蜜羅娜關係和睦,二人之間曾互通消息,十分密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