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綠腰
2024-07-09 08:13:03
作者: 柳寄江
「呂五娘子真是個好心的人!」荼蘼提起一瓢熱水,加入張嫣的浴桶之中,笑著道。
張嫣舉著濕潤的帕子覆在自己臉上,笑道,「怎麼,只說幾句好聽的話就收服你啦?」
東閣中帳幔低垂,白霧熱氣蒸騰,黃楊木浴桶中的熱湯浸沐過自己的肩膀,張嫣坐在其中,舒服的嘆了口氣,只覺得連日來的疲憊和風塵都在這暖融的白色霧氣中消解。
「難道不是麼?」荼蘼睜大了眼睛。
張嫣抿唇淺淺微笑,她雖然是呂后的侄孫女,但呂后娘家的侄女、侄孫女本就有十幾個,呂伊不過是其中一個,還是庶出;而自己作為呂后的嫡親外孫女,卻是獨僅此一個的。更何況,兄弟雖然親,又如何比的上自己的親生女兒?呂伊在這座椒房殿中住著,若想要得到呂后的歡心,交好自己便也是理所當然。「呂五娘也算不容易了!」她笑著嘆了口氣。
白霧熱氣漸漸散去,張嫣從浴桶中「嘩啦」一聲起來,披上一條白色象眼格綿巾。荼蘼捧著衣裳從屏風後轉了過來,「翁主。」
張嫣回過頭來,正色吩咐荼蘼,「荼蘼,我阿翁已經不是諸侯王了,你以後不必再喊我翁主了!」
「這——」荼蘼無措的頓了一會兒,不甘不願的換了稱呼,「諾,大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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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嫣換了一件陳留錦橙色菊花紋黑緣曲裾,系上白玉帶鉤腰帶,坐在梳妝檯前,荼蘼站在她的身後,取了案上的百花膏,摩挲了,細細塗抹著張嫣濕漉漉的頭髮,「這百花膏芬芳馥郁,是這次從酈邑回來後皇后殿下賜下來的,據說是集萃百花精華製成的,最是滋養頭髮,就這麼一小盒就要百貫錢呢,娘子的頭髮不那麼順滑,日後每次沐浴之後塗抹一些,想來養上個幾年,便會烏黑柔順了!」
「許是有用吧。」張嫣心不在焉道,「這個不急,荼蘼,待會兒我畫給你一張圖紙,你幫我走一趟織室,讓織娘給我做一種褌褲!」
這個時候人們穿的被喚作「絝」的褲子是沒有襠部的,無論男女下身只用窄長的下裳遮系,行走的時候空蕩蕩的,有一種微妙的不安感。她前些時候還在胡思亂想,便也忍過來了。如今既然安定下來,便自然要改變現狀,便從這加襠的褲子開始,將自己從開襠的囧狀中解脫出來吧。
荼蘼細聲細氣的應諾。
既然決定要好好的待在大漢過日子了,從此刻開始,便需要好好規劃日後的生活。
張嫣準備開始讀書練字。
這段日子,她已經通讀了漢朝啟蒙用的《急救篇》,將常用的篆字都認識下來了,便開始謄摹《詩經》、《楚辭》。
她雖然沒了趙國翁主的身份,但依舊是大漢貴女,想要在這個大漢時空好好的過下去,自然是要讀書識字的。說起來,後世的簡體字與此時同行的隸書雖一脈相承,卻也存在著不小的差別,自己只能夠從頭學起,好在自己有著成年人的思維,學習的快,且這個身體只得六歲,在趙國時也不過隨著魯元剛剛啟蒙不久,如今接著撿起來,倒也十分自然。
七枝扶桑樹燈燭火將殿中照的通明,張嫣執著一支狼毫小筆,伏在朱漆螺鈿平頭書案上謄寫第六卷《詩經》,得殿外小宮人屈膝拜道,「呂娘子。」
「起來吧。」呂伊站在殿門前,矜持笑道,「阿嫣妹妹可在麼?」
張嫣起身道,「原來是呂姐姐,請快進來。」
「阿嫣,」呂伊笑靨如花的走進來,「我一個人在西閣待著無事,便想著過來看看你。」她走到張嫣案前笑問「阿嫣在做什麼呢?」
張嫣將蘸著墨汁的狼嚎小筆擱在筆架上,笑著道,「閒來無事,正在練字。」
呂伊瞧了瞧張嫣面前的絹帛,不以為然的笑笑道,「阿嫣是貴女,便是字差一些又有什麼關係呢?等你長大了,有著這般貴重的身份,又兼姿容出眾,自然有的是富貴人家來爭著迎娶,詩詞琴畫不過是小節罷了!」
張嫣垂眸一笑,避重就輕道,「阿伊說的也自有道理,我卻不這麼覺得。我天**書,讀書識字不是為了別人,不過是為了自娛罷了!」
呂伊怔了怔,忽的笑道,「阿嫣這麼說,倒是像我的九姑姑了!」
「啊,阿嫣也曾聽過我的九姑姑?」
張嫣搖頭,「沒有。」
呂伊害羞一笑,又是矜持又是驕傲,「我九姑姑是大伯祖周呂侯第九女,單名一個未字,人生的美,又有才學,最得姑大母喜愛,魯元姑姑沒有進京的時候,常被召入宮陪伴姑大母。這一趟若不是她病了,是輪不到我進宮陪姑祖母!聽說呀,」
她眨了眨眼睛,湊到張嫣耳邊悄悄道,「我大父、大堂伯希望將她許配給太子表叔,讓她做太子妃呢!」
張嫣愕然。
她倒真是第一次聽聞這件事情。
劉邦與呂氏俱出身草莽,劉邦取得了大漢天下,呂氏居功甚偉,足以封王,但除了得到一個皇后之外,並沒有得到更多的賞賜。呂氏希望補足自家的榮華富貴,將自家女兒許給劉盈,延續呂氏下一代的尊榮,也是十分正常的。甚至此事劉邦可能也是同意的,這般一來可以補償呂氏的怨氣,二來令劉盈再娶呂氏女,便無法以婚姻結納更多的助力,
但作為劉盈的母親,呂后是如何想的呢?
若呂后果然中意這位呂九娘,為什麼到了最後,竟是自己登上了惠帝皇后的位置呢?此事一來
她按下心頭不定的思緒,抬頭望了呂伊若有所盼的眼神一眼,笑道,「是麼?那我倒真的想見見呂九姑姑了!」
她這般嫣然一笑,猶若春花綻放,清艷無匹,呂伊看的呆得一呆,脫口贊道,「阿嫣,你生的真美!」
「啊,」張嫣面上紅了一紅,笑著道,「五娘姐姐也很美啊!」
殿外傳來宮人恭敬的行禮聲音,「蘇摩姑姑。」
張嫣回過頭來,見蘇摩一身黑色素裳,領著一個青衣小宮人進殿,忙迎了上去,笑著道,「蘇摩姑姑,你怎麼來了?」
蘇摩淺淺一笑,回頭道,「張娘子,皇后娘娘聽說你要學琴,特意命審詹事尋了一張名琴給你,你瞧瞧看。」
青衣留頭小宮人捧著一張琴上前。
張嫣歡喜作色,上前接過琴,笑道,「這琴真漂亮。」
蘇摩抿嘴一笑,「此琴名喚綠腰,張娘子若是喜歡,便再好不過了。」
「我很喜歡,」張嫣展顏笑道,「蘇摩姑姑,你替我轉告阿婆,說阿嫣一會兒便去椒房殿謝恩!」
「這便是琴師曹默製作的名琴綠腰麼?」呂伊走上前來,望著張嫣手中的古琴,目光欣羨,「據說綠腰琴乃曹大師中年得意之作,琴聲清越,采桐梓之精,爍山水之華,有鷗鷺忘機之贊。阿嫣妹妹能得了它,是極有福了!」
張嫣抿嘴笑道,「多謝五娘姐姐。」
「阿嫣妹妹,」呂伊笑道,「我痴長你兩歲,倒也學過一陣子琴,你若不介意的話,日後我們一塊兒學吧?」
張嫣怔了怔,笑道,「五娘盛情,本不敢辭,只是阿嫣於琴道上不過初學,半分不會,若是拖累了五娘的進度,就是我的不是了!」
「不委屈,」呂伊笑盈盈道,「我瞧著阿嫣就喜歡,能夠和你在一處,我呀,就很開心了!」
這一日,張嫣進了西次殿,見青銅饕餮香爐香菸裊裊,呂后坐在上座朱漆檜木榻上,一旁侍立著一位四十餘歲的中年男子,穿一身青色錦袍,面貌十分普通,身材微胖,面上帶著平和的笑意。
「阿嫣給阿婆請安了。」
「起來吧。」呂后笑著道,「阿嫣啊,這位是阿婆殿中的詹事,你阿婆這椒房殿中的事,都是這位審詹事管的,他和阿婆是同鄉,已是相識多年了,便是你阿娘和太子舅舅,從前在沛縣老家的時候,也得過他不少照顧,你就叫一聲審阿公吧!」
張嫣便轉身朝著審食其行了一禮,「阿嫣謝過審阿公了!」
「哎喲,張娘子,」審食其連忙扶住,「你出身貴胄,我可受不住你這一禮。」
「審阿公過謙了,」張嫣笑盈盈的抬起頭來,道,「連阿娘和太子舅舅都對你十分尊敬,阿嫣是小輩,自然是要叫一聲阿公的。阿嫣今個過來,除了得了那架綠腰琴,要向阿婆謝恩,還想要阿婆給阿嫣請一位琴師呢,審阿公既是這椒房殿的詹事,阿嫣便少不得要求一求阿公了。」
辟陽侯審食其便捻著鄂下的鬍鬚,覷著呂后笑起來,「皇后殿下,這位張娘子果然聰敏。」
呂后亦笑的十分舒展,指點審食其道,「她既然求到你身上,你自然要為她這個小輩盡一點心力了!」
「這是自然。」
「琴乃百樂之首,形制暗合天地法理,琴身長三尺六寸,象徵了一年有三百六十天,十三個徽位象徵了一年有十三個月,琴有七弦十三徽,又有三種音色:散音、按音和泛音,泛音法天,散音法地,按音法人,分別象徵天、地、人之和合……」
樂師窈娘用一管清冷的聲音講解著琴之一道,起身向張嫣略屈了屈膝,「奴精研琴道多年,於琴道,倒也有些許見解。琴道除天賦之外,同時也離不開勤奮。張娘子想要學琴,奴家自會傾心教導,只是天賦雖非人力所及,這勤奮二字,卻是看個人的。有一句話,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形容學琴也是對的,『唯手熟耳!』」
張嫣笑盈盈道,「窈娘言重了,我既是要學琴,便自然會用心。」
窈娘深深的看了張嫣一眼,「既如此,奴家便先教導娘子這彈琴的指法。」
她坐在琴案之後,操弄琴弦,同時對張嫣解說,「演琴之時,需右手投彈琴弦,左手按弦取音。古琴七弦分別對應宮、商、角、變徵、徵、羽、變宮七音,每根弦又分三個音色:散音、按音和泛音,右手彈弦用除小指外的四根手指,分為劈、托、抹、挑、勾、踢、打、摘八個基本指法;左手按弦則多用大指和名指。」
她隨手彈弄了一支曲子,「這首《春日》音調活潑,曲律簡單,卻包含了大部分主要彈琴指法,最適合初學之人。娘子若能將它練熟了,這琴道便也算是入門了!」
《春日》琴曲如流水輕雲,踟踟躕躕,斷斷續續,仿佛一串珠鏈斷了絲繩,華美的珍珠滾落了一地。
珍珠滾落到劉盈的腳下,劉盈頓了頓腳步,眉頭微微蹙起,忍耐著沒有用手遮耳,沿著深灰檐瓦下的長廊走到東閣前,望著彈琴的女孩調笑道,「我說這麼生疏的琴聲是哪個人彈出來的呢,原來是咱們的阿嫣啊!」
「舅舅,」張嫣猛的抬起頭來,杏核眸顯露出歡喜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