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今朝
2024-07-09 08:12:59
作者: 柳寄江
月光從東廂窗中照下來,投下一道寧靜的光澤。張嫣獨自躺在內室的榻上,聽著空氣中傳來的劉盈的淡淡的呼吸聲。一道杉木門將兩個人分隔開來,雖然看不見,卻因著他就在咫尺之間,心中有著一種奇異的的安全感。
張嫣喚道,「舅舅。」
「嗯?」隔著一道木板壁,劉盈答道。
張嫣的唇角流露出一縷笑意,「唐先生答應出山了麼?」
劉盈想起之前在堂上與東園公唐秉的對話,目光微微一閃,翻了個身,含糊道,「大概吧!」
「如此說,舅舅這一趟的目的達到了嘍?」張嫣笑眯眯道,「恭喜舅舅。哎呀,舅舅,你可不要忘了,你還欠我一份謝禮啊!」
「你——」劉盈氣結道,「閉嘴睡覺!」聲音里有一種切齒之意!
張嫣閉上眼睛,將被衾扯過頭頂,任由暗幕將自己完全籠罩,偷偷咯咯的笑。
如果,不知道日後自己的命運的話,這個叫劉盈的少年實在是一個再好不過的人了,好到,自己明知道和他的結果最終是不幸,卻依舊忍不住想要靠近他的地步。
這夜色這麼美,何必思慮那麼多煩心的事,暫且今日有酒今日歡吧!
她笑著睡過去。
清晨的第一縷天光吻上窗紗的時候,張嫣從美夢中醒來,揉了揉眼睛。室中一片杳然,外間榻上的被衾整齊的摺疊著,劉盈早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來出去了。
她換上一身從屋子裡出來,見一輪紅日從東方升起,院子當中,劉盈手持一柄寶劍晨練。劍身上下翻飛,矯若游龍,勢如破竹,划過空氣發出嗚嗚聲響,最後當心收勢,英姿颯颯。
她燦爛的笑起來,招了招手,正要出聲叫喚,忽聽得門外傳來一聲喝彩聲「好」,愕然頓了下來,只見院子大門「咿呀」一聲從外面打開,四個博衣冠帶的老人魚貫而入,當前一人鬚髮全白,正是東園公唐秉,第二人斑發短須,居中一人的發全白,最後一人最是年輕,頂上尚見著黑色,行到自己面前,由東園公唐秉領著,舉手加額鞠躬,起身後同時手隨著再次齊眉,雙膝跪地同時叩首,最後直起上身,同時手隨著齊眉,朗聲道,
「臣東園唐秉,」
「臣夏黃周術、」
「臣綺里季吳實、」
「臣甪里崔廣——拜見太子殿下。」
劉盈面容肅然,微微欠身虛扶,「四位先生不必多禮,請起吧!」
清晨的陽光從他的身後升起,射下萬丈天光,少年負手而立,沉穩端莊。不再是早先溫潤和善執弟子之禮的少年,而是大漢皇太子。
商山四皓放下雙手,笑道,「謝殿下。」
「孤不得在此久留,今日便當返轉,」劉盈聲音朗朗,「四位先生可略於商山盤桓收拾,三日後,盈當遣人來接!」
四皓稽首應道,「諾!」
張嫣從東廂樓上走下來,笑道,「阿嫣恭喜太子舅舅喜得良臣!」
劉盈唇角露出一絲微微笑意,抬頭看見站在當庭處的張嫣,玉雪可愛的的女童,穿著一件白色冰紈撒花上襦,六幅鬱金擷裙腰間繫著一條銀色白玉鉤腰帶,身姿裊裊。
青帷馬車再度從商山腳下啟程,一路向西南而行,張嫣坐在車中看著車簾外的風景,南風熏頭撲過來,帶著田野中淡淡的青草香,令人迷醉,「商山四皓已經請到了,舅舅,咱們現在是要去酈邑了麼?」
「不是,」馬車上,劉盈合上手中竹簡,覷她笑道,「舅舅打算把你給賣掉,怕不怕?」
「好啊,」張嫣渾然不懼,坐直身子斜他一眼,嫣然笑道,「舅舅,你要找個養的起我的人哦?」
「咯咯咯。」少女的笑聲如同銀鈴一般,響徹在馳道上。
許是因為來路上眾人懷著心事的緣故,心情難免有些沉重,如今成功請得商山四皓出山,一行人心中俱都舒暢,馬車在馳道上行的飛快,不過大半日日辰,就趕到了酈邑城外。
樊伉命太子衛長寧炅護衛著儀駕在酈邑城外三十里處停歇,自己悄悄迎了出來,在路口遠遠的看見了劉盈,拱手行禮,笑著問道,「殿下此行事情辦的如何?」
劉盈含笑不語。
「得,」樊伉大笑,「見了殿下這般模樣,便知道殿下此行不虛了!」
荼蘼跟在樊伉身後,遠遠的看見張嫣從車上下來,眼淚刷的一聲從紅了的眼圈墜了下來,撲到張嫣身邊,喚了一聲,「大娘子。」聲音哽咽。
「好了好了,」張嫣失笑,哄著她道,「我這不是好好的麼?不哭了啊。」
她領著荼蘼走了過來,笑盈盈的朝著樊伉行了一個禮,「阿嫣見過樊家表舅。」
「喲,小阿嫣,」樊伉朝著張嫣挑了挑眉,「你沒有給你太子舅舅添麻煩吧?」
張嫣嘟了嘟唇,「表舅都沒給舅舅添麻煩,阿嫣又怎麼會添麻煩呢?」
呂家侍衛迴轉長安,劉盈則與太子儀駕會合,一路向酈邑而去。
太上皇衛酈商披著盔甲從新豐宮中迎出來,對著劉盈單膝跪下,拱手道,「臣酈商參見太子殿下。」
「酈衛尉請起,」劉盈忙上前,伸手攙他起來,「太上皇居於酈邑,孤身為子孫,不能時常伺候於膝下,勞衛尉守候太上安全,孤心中十分感激!」
「不敢。」酈商恭敬拱手道,「守護太上皇是臣的本職,太上皇知道太子到了,十分開懷,請太子馬上進去,太子請!」
酈邑位於驪山北麓、涇渭交會之處,為秦朝因襲驪戎國都城所得,後修築秦始皇陵設為奉陵邑。漢二年,漢王劉邦還定三秦,居於秦故都櫟陽,將太上皇劉昂接到關中,不久,太上皇思念故鄉,想要東歸,皇帝不允,便改築酈邑城寺街里以象豐,徙豐民實之,慰太上皇思鄉之情。
此時新豐宮殿之中,太上皇便望著自己許久未見的孫子,吹胡瞪眼,「喲,這不是咱們的太子殿下麼,還記得來酈邑看我這個老頭子啊!」
「瞧大父說的,」劉盈好脾氣的笑道,「孫兒這不是來看你了嗎?」
張嫣跟著劉盈進殿,見殿中上座坐著一個六十餘歲的華服老漢,便知道這是太上皇了,上前大禮參拜道,「阿嫣拜見曾大父。大父長樂未央!」
太上皇望著嬌美的張嫣,疑惑道,「這個女娃娃是誰?難道是你阿娘給你挑的小媳婦兒?」
劉盈的額頭迸出了一個十字,忍耐道,「大父,這是你的曾外孫女兒。」
「枉阿嫣一直念著要來給你請安,」張嫣也用長袖捂著眼睛,委屈道,「曾大父,你竟然不認得阿嫣,實在太讓阿嫣傷心了!」
「哎喂,」太上皇受不得小女孩的眼淚,見她哭的一抖一抖的,便手忙腳亂起來,哄著道,「不哭了,不哭了,」頓了頓,心虛問道,「你阿娘是誰呀?」
劉盈哭笑不得,「這是阿姐的女兒。」
「滿華妮子,」太上皇微微詫異,放開張嫣悵然道,「還記得你阿姐也不過是個小孩子,一眨眼,連她的女兒都這麼大了!」
「阿姐本也想一同來看望大父,只是前些日子剛剛又生了一個兒子,不能遠行,這趟我出來,她也託了我,向大父請安問好呢!」
太上皇失笑搖頭,「只要你們這些子孫日子過的好,來不來酈邑看我,又有什麼關係?」
他回過吩咐一旁時候的女官秋羅,「去取了我房中的藍田玉佩來,給阿嫣娘子做見面禮。嗯,帶阿嫣娘子到側殿去,好好招待著。」
秋羅屈膝應道,「諾。」
張嫣隨著秋羅離開,殿中的宮人也無聲的退了下去,殿中轉瞬間只剩下祖孫二人,太上皇望著自己的孫子,笑的分外有意,「伢子呀,你來酈邑之前,去了別的地方吧?」
劉盈面色微微一變,笑道,「大父你說的哪裡話?我……」
「得了吧!」太上皇揮了揮手,
「你瞞的了別人,卻瞞不了你大父我。你是庚辰日離開長安,今天才到了酈邑。這一路不過三百里路程,用的上八天麼?」他眯了眯滿是皺紋的眼睛,像狐狸一樣笑起來,「總算你沒那麼傻,懂得開始為自己謀劃了。自己若不警醒點,難道真要待你阿翁百年後,將這皇帝位置讓給你三弟?」
劉盈怔了好一會子,才道,「多謝大父。」
他依在太上皇身邊,問道,「大父,盈兒著實不明白,盈兒便真的那般不好麼?為什麼阿翁便這麼不喜歡我?」聲音中帶著悶悶的傷情。
太上皇憐惜的看著稚嫩的孫子,這個江山的責任太重,對於他未免太苛責了。
他將身子靠在身後背屏上,笑道,「這你都不明白,男人啊,一顆心本就是偏的。若是對女人的心偏了,對子女的心也就跟著偏了。所以鄉下人家都講究娶妻重妻,除了妻子外,旁的女人不過是個玩意兒,當不得真的,若翻過來了,就難免禍亂其家。」
「盈伢子,」他看著劉盈,「你是我們老劉家的人,劉家人是從黃土中生出來的,至少要知道自己想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