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四皓
2024-07-09 08:12:58
作者: 柳寄江
面色瞬間凝重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張嫣自己也被嚇了一跳,「我也不知道啊!」
卻原來,張大娘子體質特殊,肌膚嬌嫩,但凡質地粗糙一些的絲織物沾染上了,都會生出紅腫斑點來。只是她出身趙王府,從小錦衣玉食,從未碰過次等織物,才從不曾發作過。只是今日在野外趕路,無奈穿了一次縑襪,就犯了出來。
劉盈趿上了鞋摔門而去,「張嫣,你那個什麼心愿,我看還是全都就此忘了的好!」穿過庭院來到門前,揚聲喚道,「青松。」
青松忙趕到門外,躬身拱手恭敬問道,「郎君有什麼吩咐?」
「去山上采些消腫止癢的草藥來,儘量快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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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褐色的藥湯散發著淡淡的薄荷氣息,張嫣嘟著唇坐在榻上,將雙足濯於其間,腫癢的感覺慢慢褪去,泛上一陣清涼之感。
因著足上的原因,張嫣沒有隨劉盈去堂上,而是留在房中獨自用了哺食。四樣農家小菜味道鮮美,一葷三素,葷的是濡雞,素菜是白瓜子(冬瓜)、筍脯和薤菜,配上香氣盈盈的撒飯,極是不錯。只是想起自己被一個人摞在屋子裡,便覺得十分憋屈。
張嫣恨恨的撥弄著衣帶,忽聽得木梯傳來軋軋腳步聲,卻是景娘打著燈籠過來收拾碗筷。她忙從欞窗中探出頭來,喚道,「景娘姐姐,」
「姐姐,」她雙手合十,「我一個人待在這兒無聊的很,幫幫我吧!」
景娘訝異的看著女孩,見她半身坐在房中榻上,明晃晃著一雙塗著淡綠色膏藥的腳丫兒,一雙杏核眼兒可憐兮兮的,不由撲哧一笑,想了想,轉身折下了樓,不一會兒重又回來,手上拎了一雙棠木屐。
張嫣眼睛一亮,忙歡呼一聲踏上木屐,棠木清涼寬綽,自己小小的腳丫扣在其中,頓覺空蕩蕩的,站在地下晃蕩了幾下,握著景娘的手,笑道,「景娘姐姐,咱們一塊兒下去吧?」
景娘笑著點了點頭。
一輪明月清清灑下來,灑在商山靜謐的土地上。張嫣牽著景娘的手在廊上行走,雪玉般的雙足扣在木屐之中,踏在青石板之上,宛如盛放在月光下的梔子花。
月色清亮灑入堂中,劉盈與東園公唐秉執棋對坐。唐秉執白子為先,落子於棋盤左上角,發出「啪」的一聲,捻須笑問,
「不知在太子心中,何者為華,何者為夏?」
劉盈一身燕居白羅袍子,右手食指中指夾著一枚黑子,左手執袖,落子於棋盤之上,抬起頭來,沉聲答道,「孤以為,煌煌者為華,恢恢者為夏!」
唐秉目露滿意之色,追問道,「昔日汝父大漢皇帝陛下與西楚霸王共爭天下,項王勢強而汝父勢弱,然天下終為漢室所得,太子以為何也?」
這個問題十分尖銳,劉盈思索片刻,鄭重答道,「當年父皇曾與人言,他運籌不如留侯,撫民不如蕭丞相,將兵不如淮陰侯,然能用人傑,所以最終能夠取天下。孤不才,竊以為,得天下與治天下,雖各種艱難不同,底在君臣相得四字!」
唐秉垂眸,無法看出他的神色,落下一枚白子,收攏合圍,吃下了劉盈棋盤上一片黑棋,笑道,「太子言辭端莊,棋力卻並不十分高啊?」
劉盈面上微赧,「小子師從叔孫太傅,太傅言,弈棋之道,雕蟲末技,只可頤養性情,不值得費太多心力!」
一老一少二人映在直欞窗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張嫣趿著木屐從堂下走過,瞧見窗上人影晃動,泛起一陣暖黃的色澤,不由會心一笑。
這個少年正在為著自己的夢想努力。無論結局成功還是失敗,在這一刻,他的身影是這般動人的!
張嫣在月光下張開口,「你要成功呀,舅舅。」
景娘回過頭來,見她沒有趕上來,不由得晃了晃燈籠。
張嫣回過神來,「哎,來了!」
「叔孫通行事詭詐,這話說的更不著道理。」堂上,唐秉哼了一聲,捋了捋鬍子,露出不屑的神情來。
「先生,」劉盈聲音略帶了不悅,拱手道,「叔孫太傅才學淵博,教我良多,又為大漢制定禮儀宗法,是社稷臣。先生不該失了敬意!」
唐秉怔了片刻,看著他哈哈大笑起來,「好,好,我倒沒有料到,叔孫通居然能教出你這樣一個弟子。」他語調甚奇,卻又掩不住欣慰,
「不過這樣也好。」
如今百廢待興的大漢,需要的不是一個英明神武的皇帝,而正是這樣赤子仁心的繼承者。
「殿下不信我說的話麼?」唐秉笑道,「那老朽便以棋喻人,與殿下切磋切磋。」他舉手示意棋盤道,
「請殿下續手。」
劉盈心中清明,落子如飛,當他的黑子吃掉唐秉一大片白棋的時候,他拱手笑道,「承先生讓。」
唐秉微笑,「是該相讓!」
劉盈愕然,低頭仔細看棋盤,卻見被己方黑棋包圍的一片白子提出去後,盤上形勢一變,黑子形勢並未變明朗,反而隱隱被白子壓制。
唐秉捻須悠然道,「人生有時候便如一局棋,黑子得意,卻不知道自己已然陷入危機。白子暫時退讓,卻也為日後贏得了廣闊的天地。棋之一道雖為小節,卻蘊含著人生至理,能洗去人心浮躁,令人目光洞遠。——這些都是太子身為儲君該習的事物。」
劉盈知曉唐秉正在借棋點化於己,肅然而聽。
唐秉肅然問道,「若太子他日得繼君位,太子認為,你遵行的治國之道該是什麼?」
劉盈將棋子擒在腮邊,心思早已不再放在棋盤之上,鄭重道,「父皇春秋尚盛,孤尚未認真思慮此事。不過,孤少時遭遇戰亂,見慣民生困苦,並不強求治國之道,只盼能讓百姓漸漸富足安樂,不再受戰亂之苦!」
唐秉扣反棋盤,起身道,「天色已經不早,太子回去歇息吧!」
劉盈從堂中:出來,見東廂二樓燭火熄滅,一片寂靜,知道張嫣這是忍不住寂寞從屋子裡溜出來了,嘆了口氣,提了燈籠從長廊向院中走去,尋找自家小外甥女的下落,忽聽得院子南端廚房中傳來少女嬌憨的聲音,「姐姐的手藝真好!」
他循著聲音進了廚房,見房中圓頭灶上置著一個陶釜,釜下禾材噼里啪啦的燒著,兩個女孩正圍在灶旁,大的那個在看著爐火火候,小女孩換了一身櫻草黃散花綾衫,繫著珊瑚素長裙,披著一頭濕漉漉的長髮,一雙杏核眸望著陶釜亮晶晶的。
「阿嫣,」他開口喚道,「在做什麼呢?」
「喲,舅舅,」張嫣回過頭,紅彤彤的爐火照在她笑的彎彎的眉眼上,染上一層艷麗的暖色,「我和景娘姐姐在煮夜宵呢,你要不要嘗嘗?」
劉盈瞪了她一眼,道,「儘是胡鬧。」聲音親昵,
他朝著景娘點頭致意道,「我這個甥女還小,給小娘子添麻煩了!」
景娘面色微微泛紅,搖頭表示自己沒有事情。
張嫣抱怨道,「舅舅,你再這麼一本正經下去,小心要成小老頭啦!」
釜中的白粥翻騰,景娘熄了火,用銅杓盛入漆碗,端給了張嫣和劉盈,又給了一個煮雞蛋。
劉盈看著埋頭喝粥的張嫣,唇邊泛起淡淡笑意,便也在案旁坐下,執起竹箸慢慢喝起粥來。
一碗粥喝完,張嫣將空碗放在案上,只覺得全身暖洋洋的,十分舒暢。
劉盈右手食指屈起,在她腦心敲了一下,「起來啦。天不早了,該回客房了!」
「嗚,」張嫣哼了一聲,和景娘匆匆道別。
景娘微微一笑,走到廚房門前,看見院落中少年和女童一雙背影,月光下,少年的手牽著女童,溫暖寧馨,女童抱怨的聲音在風中隱隱傳來,「舅舅又敲我,總有一天會把我敲笨了!」
「睡吧,」劉盈只當沒聽見,,「明日還要早起呢!」
「哎呀,」張嫣抬起頭來,一雙大大的杏核眸分外無辜,「我頭髮還沒晾乾呢!」
劉盈推開房門,又是好氣又好笑,只得扯了一條帕子,喚道「過來。」將她拉到身前,用帕子擦拭頭髮。月光靜謐的照下來,在東廂窗上投下一片明淨的光芒,張嫣猛然驚呼,「痛,輕點輕點,舅舅你扯到我的頭髮了!」
「怎麼了?」劉盈怔了怔,摞開了帕子,替她將打結的頭髮的解開,挑眉稀奇道,「你阿娘小時候頭髮也沒你這麼糟啊!」
「我怎麼知道?」張嫣聳聳肩,撲到榻上,「許是我隨阿翁吧!」
她的頭髮已經是差不多幹了,劉盈便摞下帕子,吩咐道,「好了,」
披著大氅的東園公唐秉從後門悄悄出去,上了一條羊腸山道,折了數折,叩響面前屋子的門扉。
大門立刻從裡面打開來,三個頭髮花白的老者迎了上來,喚道,「唐大哥,終於來了!」
燭火通明的室中,綺里公季吳實問道,「大哥今日見了這位太子,覺得太子為人如何?」
「時日尚短,看不出太多。」唐秉捻著自己的鬍鬚,「不過太子的確是個謙謙君子,為人忠厚。」
其餘三皓對視一眼,夏黃公周術道,「既然太子為人忠厚,便也值得我等效忠了!畢竟,如今這大漢天下剛剛從秦末數十年逐鹿中平定下來,比起什麼英明神武的有為雄君,更需要一位德心仁厚的繼承人。」
「我也是這麼想的。」唐秉鏗然道,
「我觀太子言辭有質心存純恤,這是仁;不以勢逼人而待我等意向,這是度。進退有儀尊師敬道,這是敬。悉心照顧下人幼甥,這是情。有此有仁義之念,敬才之心,沉穩之意,容人之度的君主,我等出而輔佐之,何愁他日天下不能垂拱而治?」
「唐大哥、周二哥說的對。」
「既如此,我們明日便去拜見太子殿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