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勸皇上無從消愧心
2024-05-02 13:58:01
作者: 九命紫林貓
當張馥郁出現在前殿書房門外,侍衛和太監瞧見了趕忙去攔,但好像無一人真的有要攔下的意思。張馥郁在這般故作姿態的推推搡搡中進了殿內,卻見朱高熾伏書案上咳得正厲害。
「這……這是怎麼了?」張馥郁見到,也不顧著去說他什麼,連忙上前撫著朱高熾的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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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啊……咳咳……朕算到,你也該來了。」
張馥郁看到書案上有一塊白絹,白絹上血花朵朵,甚是可怖。失聲問道:「怎麼都吐血了?太醫可曾瞧過?」
「不礙事,太醫說讓朕好好休息,再開方調理便無大礙……」
「這!這哪裡像無大礙的樣子!」張馥鬱氣急,對太監說:「去把太醫院的院使給本宮叫來,皇上病重至此,要他們有何用?」
朱高熾出口攔住:「別去為難太醫了,假若朕能好好休息也不至於此。」說罷他擺了擺手讓宮人們下去,看著張馥郁的眼睛道:「朕有些話要單獨與你說。」
「皇上你……」
「別說那些沒用的,朕知道自己時日無多……」
「皇上說這話要是要氣煞臣妾,皇上今年時年才不過四十又七,先帝是六十多歲駕崩,太祖更是長命。皇上才登基半年多,又何必說這麼讓人傷心的話?」
「朕這麼說,是有原因的,朕能感覺到……」
「皇上倒是說說,否則我現在便把整個太醫院的人都叫來!」張馥鬱氣惱一坐,看朱高熾的眼神一半心疼一半心急。
朱高熾看著張馥郁,一陣苦笑。他似是覺得這書案面前說話亦不能安心,攜了張馥郁進了側廂房。好好的一間書房被改得不倫不類,張馥郁見了那張看起來無比彆扭又無比大的龍床,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朕知你討厭這張床,朕每每放縱之後也無比討厭。不止一次想找人拆了,可心中煩悶的時候,能依靠的也只有這張床了。」朱高熾撫著那床上的錦被,緩緩說道。
「皇上這藉口未免有些強詞奪理,臣妾也不想爭辯。」張馥郁道:「皇上不是讓我來這內廂房想像您和美人們顛鸞倒鳳吧?」
朱高熾面露尷尬,正了正顏色,道:「馥郁,接下來我與你說的話,只有夫妻,沒有君臣。你且聽好。」朱高熾咳著坐了下來,又從枕邊摸出來一個小瓶子,取了一枚黑色的藥丸吞了下去。
「這是……」
「這是止咳的,不過有些上癮。且不說它了。」朱高熾道:「你可知我這兩個月每日真正入夢的時間不足兩個時辰?」
「皇上,我們這個年紀失眠又有何奇怪,您讓太醫幫您調理便是。」
「若是太醫能治好我倒也好了。其實我開始並不是失眠,而是做夢。我在夢裡總能夢到皇爺爺,夢到那個去世的太祖。他拿著一把花剪,戳著我的喉嚨,說『你怎麼還不去死,你不是說你會死嗎?朕等你好多年了……』」朱高熾苦笑。
「從何時開始的?」
「從我登基的那天起,這個噩夢便開始了,我本想替先帝守孝三年,再寵幸後宮。也想忙完後去後宮看看你們,可我沒撐到那個時候便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朱高熾看了看手中的藥瓶,接著說:「這一枚藥可讓我停咳一個時辰,我便是靠著這藥硬撐著上早朝的。」
「你自知身體不佳,為何晚上又要……又要放縱自己。你這不是要自殘嗎?」張馥郁攥著他的胳膊,問道。
「只為了不做夢。」朱高熾道:「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之前是對太祖發過毒誓的。我對爺爺說父親絕對不會造反,若是造反的話,我登基之時,便是我暴斃之日。馥郁,你知道嗎,我真的特別害怕登基,做太子那麼多年反倒是讓我心中還能稍稍安穩些,我心虛啊!我沒勸住父親啊!我是個孬種!」
張馥郁眼中漫著一層霧,用一種奇怪的語調問:「這些,為何我從來不知?」
「我……讓你知道又能奈何?反倒多了幾分擔心。父王是個不信命不信天的人,怎麼會為我這一句可笑的誓言便放棄大明天下。此事不能說,不敢說,若我當年告訴你,只會讓你如我一般提心弔膽二十年,猶豫徘徊二十年,又何必呢?」
「我也是個不信命不信天的人,我不信你因一個愚蠢的誓言便會真的送了性命。只要你從今天起好好聽太醫的話,晚上別寵幸五個美人,你一定會好的……」張馥郁有些慌亂,撫著他的臉。她真的不信天和命,但她此刻與朱高熾坐得近些,能清楚的看到朱高熾臉上的三分死氣。
那是對生毫無渴望的死氣,從骨子裡認命等死的感覺。這才是最可怕的,比疾病本身更可怕。
「那些美人們能讓我徹夜笙簫,能讓我不去睡,或者能讓我睡得死死的連做夢的力氣都沒有……呵呵……我本以為這樣便算逃脫了魔咒,但是我後來發現我想得太簡單了。休息不足加上晚上精疲力盡,離死不遠了。」
「可是……可是你是皇上啊,皇上有錢有權又有人,只是個咳嗽而已,你沒事的……一定沒事……」
「可我覺得,是太祖要來要我的命。我最近脾氣也不好,偏偏我的病不能生氣。要說李時勉昨日遞上來的奏章並無他事,他只是說我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表面上不去後宮,實則在前殿養了美人,夜夜笙簫,根本稱不得上是仁君。我嚴令知曉此事的人切不可說出去,而知道這事的人還不足十人。馥郁,你說我這皇上可笑不可笑,怎麼嚴禁,消息還是傳了出去,不僅你知道了,李時勉他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言官都能知道!」
「皇上,你莫激動……」
「朕怎能不激動?他們要我不負天下人,可我僅僅是迫不得已地放縱了一些日子,而且我已經瞞得很深了,為何只有不到十人知曉的事情,最後還是被一個翰林知道了?明明答應得好好的啊!明明他們都發了毒誓的!如我當年一樣!」
朱高熾情緒激動地站了起來,在床榻前來來回回的走,眉宇間都是迷惑。
張馥郁突然發現,這不足三月時光,朱高熾貌似瘦了一大圈。她理解他的煩躁,懂得他的困惑,但除了勸他接受之外,無可奈何。
半晌,她選了一句最合適的話道:「皇上,你當年發的誓到底不是違背了麼,他們也一樣,都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是啊!說是關心我,但其實不過是怕我真的死了他們被殺頭;在床上千嬌百媚,下床等不了一時三刻便要沐浴更衣;前朝不少大臣已經看出我體弱不支,臉色不對,有些現在已經投奔太子,我的旨意成了可以應付的東西……更有那漢王和趙王,也不曾消停,不是收拾我派到邊疆的官,便是收拾我在朝中的人。做太子時還不覺事多,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太祖被稱為『天賦奇才』,先帝為何又只願出兵打仗不願歸朝。這大明的皇帝,果真是不好做啊!」
「皇上只是要與我說這些?抱怨做皇帝的苦?為自己的錯事找藉口?如果只是這樣,那不如此刻請太醫反倒有用些。」張馥郁聲音不由大了幾分,他果然還是那個優柔寡斷嚮往自由的性子,想必這麼多年熬著一口氣與朝廷上下、邊疆藩王鬥智鬥勇,不過是為了這個小家。如今小家得以保全,他便覺得失去了支撐之物,能變得如此頹然,也無可訝異。
她張馥郁不能安慰,頹廢時候的安慰如同匕首,會徹底殺了人的鬥志,損了人的精神。朱高熾忽聞她突變冰冷的話語,表情果然有些驚異,他掩飾片刻,整了整顏色,道:」我是與你交代後事的。我希望你不計代價,無論如何都要助基兒登上王位,輔佐好他,成就他明君之名。」
「你倒是忍心。」張馥郁低頭道。
「你說什麼?」
「我說你倒是忍心。當年我與你並肩守城,佇立於城門之上成為眾矢之的,萬分兇險;之後我為你的太子之位在後宮奔波,在母后面前極盡孝順,為你爭取;後來我為你主持東宮後宮二十年,溫情不多,麻煩頗多;最後我私養了三千兵馬,阻了漢王和他先行軍的謀朝篡位;到如今你告訴我你時日不多,讓我繼續輔佐太子……朱高熾,你好狠的心。」
這是張馥郁第一次叫他朱高熾,還是在他已經登基之後。
「我沒有忍心看你受苦,我也想陪你,可我沒時間了。」朱高熾笑笑說:「真的沒時間了,兒女私情在那麼多大事面前如同滄海一粟,我那些大事都沒做完,居然就沒時間了。」
「太醫不會讓你死的……太祖也不會讓你死的……」張馥郁希冀能讓他回心轉意。
「可是我想死了,其實我後悔讀了那麼多書。懂了太多的仁義道德,現在倒把自己折騰到了這般境地,複雜到讓我自己都看不清。」朱高熾說:「或許逼死我的只是對太祖的愧疚而已。」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看著面前的張馥郁道:「我知道你心擔憂,可不必再勸。我這個病——」朱高熾捂著心口,「——還得心藥醫,除非太祖親諒,否則難以痊癒。可太祖……已經死了。」
因為太祖死了所以你便沒了藥,你覺得只能去陪他,到地下去祈求原諒。是不是?
果然,你不該讀那麼多書的。讀了那些書之後,即便你用盡手段得了天下,也會寢食難安。
早聽聞這世間有一種病是治不好的,用再多的藥石,也難見奇效。
張馥郁聽罷之後,只能默默的回到後宮,空留那個溫柔、仁慈,對她還算不錯的皇上在前殿書房。
是,對我還算不錯,皇上。這麼多年來你也未曾太過寵幸他人,你與其他嬪妃在一起,不過是為了你太子一脈的子嗣。可是你的優柔寡斷,能瞞則瞞的性子,也如一把軟刀子一樣,日日磨著我的神經,刺激著我愈發頭疼。
我不知道怎麼說服你,皇上,或許對你來說,做皇帝才是生不如死。
那便不說了,我是你的妻,卻不是你的內人,我只是你的別人和外人。
若現在這一切都讓你痛苦的話,你想走,或者你無奈的走了,我會好好送你。
就這樣吧,還能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