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艱難的談話

  衝動是魔鬼！

  與李翔在那個燒烤攤談話五年後的大年初三和情人節。

  孫秦望著窗外的遠山，心中再次默念這句話。

  其實，又何止衝動呢？眼下我這種焦慮的情緒又何嘗不是魔鬼？

  大過年的，我為何要讓自己陷入這種情緒當中？

  如果為了讓五年前這個夢想延續下去，遲早要走到那一步，為什麼不早一點去跟她說呢？

  眼皮下，空地里的孩童這次點燃一根孔雀開屏，伴隨著扇形的煙火在地面朝天綻放，他們歡呼雀躍。

  

  「咯咯」的歡笑聲透過窗戶也清晰地傳入孫秦的耳朵。

  他舒展眉頭，笑了起來。

  深吸了一口氣，孫秦轉過身，打開房門，任由外面的喧鬧聲將這間房間填滿，快步走下樓去。

  一樓十分熱鬧，電視裡播放著喜氣洋洋的晚會，大廳里一共十來個人，分為兩撥人，一撥人在喝茶嗑瓜子，同時吃著涼拌酸蘿蔔、生薑和各色糖果，有人還搬來了炭火，直接在上面烤糍粑。那股焦香的味道順著樓道與正在下樓的孫秦不期而遇，徑直鑽進他的鼻腔。

  孫秦吞了一口口水。

  他小時候的記憶被喚醒。

  他知道，糍粑烤好之後，無論是蘸家裡自製的腐乳，還是白糖，味道都是極好的。

  另一撥人則是家裡親戚的小孩們，輩份上屬於他的晚輩，大多在十歲上下，正被羅園園帶著一起打摜蛋。

  見他下樓，羅園園站起身，不由分說將他拉了過去。

  「你來啦？那你帶喬喬玩一會兒，我去刷會兒手機。」

  羅園園沖他吐了吐舌頭，不由分說把他拉到兒子身邊。

  周邊的親戚也都在起鬨。

  「秦伢子下來啦？來來來，大過年的，跟我們一起玩玩，放鬆放鬆嘛！」

  孫秦笑著，接受了邀請。

  兒子孫喬見父親來了，喜出望外，一把摟住孫秦的胳膊，撒嬌道：「爸爸，快來幫我，我抓牌抓不穩，他們都偷看我的牌！」

  孫秦忍俊不禁，於是摸了摸兒子的頭，假裝很嚴肅地說道：「好的，老爸我會保護好你的。」

  很快，他便全身心沉入牌局，將剛才的煩心事暫時忘卻。

  打了幾輪，時間漸晚，陸陸續續有人起身告別。

  孫秦的父母麻利地招呼著客人的離去，一邊囑咐道：「等下可能要下大雪咯，你們回城裡去路上開車注意安全……」

  孫喬聽到這話，突然扭頭問孫秦：「爸爸，你做的那個飛機要是出來了，是不是就可以讓二爺爺他們坐著回去，不需要開山路了？」

  孫秦原本想認真地解釋：在大雪這種惡劣天氣下，eVTOL也多半是不能起飛的。

  但他不想打擊兒子那充滿憧憬的目光，轉而輕聲回答：「是的，有了爸爸的飛機，翻山越嶺都不用愁。」

  「真厲害！我希望可以有一天坐著它上學！」

  孫喬將頭緊緊地靠在孫秦身上，仿佛已經坐上了他想像中的那架飛機。

  孫秦只覺得一陣暖流從頭頂注入，瞬間灌注到全身。

  「對啊！這難道不是我當時創業時的初衷嗎？為了更便捷的交通！否則，我好端端地在原單位繼續做一個有前途的飛機設計師，服務好A型號、C型號和以後更多的型號，豈不是更穩健？」

  他使勁摟了摟兒子，站起身，扭頭往樓上跑去。

  過程中還不忘衝著大門口正往外走的客人們喊兩句：「新年好！明天再過來啊！」

  重新回到二樓的房間，他給妻子發了一條微信：「別刷手機了，上樓吧，有點事情聊聊。」

  當羅園園上樓的時候，孫秦已經將二樓房間的電燈打開。

  他安靜地坐在窗邊，屏息靜氣，醞釀著自己的情緒。

  當他看到羅園園進來時，使勁閉了閉嘴唇，用盡全身力氣，緩緩地向她拋出更早時就曾忍不住說出的那個想法。

  他儘量控制住自己的語氣，可簡短的幾句話，裡面充滿了沉甸甸的信息。

  當他真的將這些話說出來的時候，感到它們帶著自己避之不及的惡臭。

  仿佛牙縫中殘存良久的肉屑，直接用舌頭抵出來，咽下去，不會覺得有什麼問題，但一旦用牙線或牙籤剔出來，離開口腔，暴露在空氣之下，就會散發出一股難聞的味道。

  聽完孫秦的話，明亮的燈光下，羅園園的臉色卻有些陰沉。

  她咬著嘴唇，半晌沒有回答。

  剛才在樓下收到孫秦微信的時候，她就已經有一點不祥的預感。

  明明可以直接在樓下吼一嗓子，一起上樓的，為什麼要發微信呢？

  只不過，事情的嚴重還是超出了她的想像。

  當年選擇與孫秦結婚，她其實是頂著不少家庭壓力的。

  「鄉毋寧」和「鳳凰男」是孫秦身上撕之不去的標籤。

  然而，她是一個十分有主見的人。

  父母見拗不過她，也最終選擇了祝福。

  好在兩人這麼多年感情一直都很好，還生了一個聰明健康的兒子，她父母便也不再糾結。

  更何況，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孫秦的飛機設計師和高科技創業公司創始人的身份也讓他們感到十分自豪。

  五年前，孫秦剛開始創業時，羅園園其實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但是，看著孫秦跌跌撞撞、有驚無險、逢凶化吉地走完五年，前不久更是完成了第二輪融資的投資協議簽署，她認為，丈夫的事業應該就要開始起飛了。

  沒想到，竟然因為投資款沒及時到位，他卻即將戛然而止！

  而為了避免事業突然墜落，他提出，要將家裡唯一那套住房拿去銀行抵押貸款！

  不知道過了多久，羅園園才從牙縫裡擠出來一句：「除了把我們自己的房子抵押掉，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孫秦緊張地盯著妻子，在聽到羅園園回復之前，他一直很擔心自己這個建議會讓她生氣地摔門而去。

  現在，羅園園只是簡單而艱難的反問，他反而感到更加愧疚。

  「我已經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了……我已經將自己的個人信用貸額度全部用盡，身邊能借錢的朋友們也都找過了。」

  「那……如果我去申請個人信用貸呢？我也去找我身邊的朋友們借錢呢？」

  孫秦一愣，胸口仿佛被一記悶棍狠狠掃過。

  他握住羅園園的雙手：「園園，我從來沒想過這個方案，你不用這樣的。而且，如果融資款不到，公司的burn rate是很高的，光靠個人信用貸和借錢，雖然比杯水車薪好一點，但也不堪大用，撐不過一整個月。這是為什麼，我想到了房產抵押，這樣一來，至少可以借大幾百萬，只有這樣量級的錢才能幫公司渡過難關。」

  羅園園苦笑：「那如果真把房產抵押了，萬一投資人始終不打款，借的錢也花光了，我們無法還錢給銀行，到時候誰幫助我和喬喬渡過難關呢？我們要流浪街頭嗎？我們的房子還是學區房，沒有了它，喬喬上初中時怎麼辦？你也知道，如果要把他的戶口遷到我爸媽那兒去，會造成怎樣的後果。」

  孫秦明白羅園園指的是什麼。

  他們剛結婚的時候，羅園園的父母就第一時間表態：希望小兩口靠自己的能力買房，而且絕對不能把孩子的戶口遷到他們家。

  這在當時給了孫秦巨大的壓力，好在兩人也算爭氣，在房價起飛前買到了自己的房。沒過兩個月，上海的房價就像坐火箭一樣往上竄，竄到他們短期內完全無法企及的高度。

  雖然都是陳年舊事，但有朝一日從地底翻出來，勢必帶著刺鼻的腐臭。

  最好讓它永遠埋藏於地下吧。

  孫秦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他腦海中蹦出一個念頭。

  這個念頭，在過去這些年，他從未有過。

  或者說，他覺得是個十分荒唐的念頭。

  但現在，他並沒有半點猶豫就說了出來。

  「園園，我們離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