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禍水
2024-07-07 05:44:11
作者: 淮西
承天門內乃行大典,詢眾庶之處,一向莊嚴。一國皇后隨君來此,尚且要正襟端莊,依禮而行,而葉白榆一個小宮人竟不知體面地與君執手並行,與妖姬禍水何異?
群臣之中頓時有人議論紛紛。
中書令沈霽立於百官中,不動聲色地聽著周圍官員議論指摘。
「陛下一向守規,今次居然如此不像話,此女禍水,此女禍水啊!」
「當初就該極力阻止此女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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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嘗沒有阻止?陛下表面上沒有讓她入後宮,看似妥協,實則暗度陳倉,一意孤行!」
「沈公該說句話啊!」
「是啊沈公,您承宰相之責,理應勸誡陛下才是。」
沈霽稍稍抬手壓下諸臣議論,輕聲道:「諸公待君之心赤誠,修遠感同身受,只是小女如今身在後宮,某干預後宮之事實為不妥,但某以為陛下為明君,一時被美色所禍罷了,色終有衰,不必急於相逼,反而適得其反。」
這話要讓葉白榆聽了,定要罵他道貌岸然,他挑弄百官不要命地去戳蕭宸的肺管子,他自己倒裝好人,實乃偽君子做派。
但百官卻多敬他品行,尤其是依附他的那些狗腿子,沈公放個屁都要奉為圭皋,端的聽不出一點虛偽之詞。
遑論一些個言官就不是些能憋住屁的人,每日無事還要掘地三尺的挑刺兒,今日這場面豈能說過去就過去?沈霽越說不要急於相逼,他們就越覺得沈公深明大義,而陛下則是任性妄為,如此行徑上對不起祖宗,下對不起北黎萬民,亦對不起他們這些盡心輔佐的群臣。
「陛下!容臣越諫!」
群臣中忽然有人不合時宜地出列行諫。
葉白榆循聲看去。這位祭典上公然行諫的二愣子是諫議大夫王恆,此人長得刻板周正,眼神剛直,一副天生吃言官這碗飯的面相。
他出身庶族,是沈霽暗中提拔上來噁心蕭宸的諫官。蕭宸重庶族壓士族,一心想要提拔寒門官員,往往對他們多有忍讓。讓這樣的人做諫官,屬於直接往蕭宸嘴裡餵蒼蠅,因為諫官就是要言,無論說什麼氣死人不償命的話,陛下都得聽著。
然今日陛下不聽了。蕭宸犀利而視,眼刀子戳得百官腳底生寒,「既是越諫就不必諫了。」
那年輕諫官被嗆得面紅耳赤,眉眼間儘是道不出的激憤,「陛下!今日之場合您不可妄為啊!」
蕭宸道:「今日天寒,季禮面呈赤色,恐是染了風寒,就不必隨孤去拜謁了,孤許你歇三日。」
季禮為王恆表字,陛下在如此場合喚其表字,盡顯親近關懷之意,一下子堵得王恆沒了話說。
但同時,也惹得群臣更加厭惡葉白榆,因為明顯陛下還是個深明大義的陛下,惹他不明不義的是身邊的禍水。
沈霽心中暗想,一個小女子當眾惹得群臣激憤,也就基本走上了死路,不足為懼。
恰在此時,沈霽見著自家纓娘朝陛下款款而去,眉心微皺。這小女子一向冒失,可莫要在這時候失了分寸才好。
蕭宸正要登御車,瞥見沈纓過來,不由想起了那夜糟糕的指尖,心中煩悶。但人前他樂意給沈霽面子,於是停步側頭看她,「纓娘何事?」
一聲纓娘喚得沈纓耳根發燙。人人喊她纓娘,唯有陛下口中的纓娘叫她心生蕩漾。
「陛下。」沈纓的聲音不自覺嬌羞起來,「恕纓娘打擾,纓娘有事相求。」說著她看向葉白榆,「白榆與我是閨中姐妹,我們兩個自進了宮就沒能見過,可巧今日妾的貼身宮人病了,身邊沒個人陪著,一路上怪悶的,可否允准她與我同行?」
葉白榆叫姐妹二字激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蕭宸輕皺眉,這女子委實愛出風頭,不過也好,叫那老想跑的傢伙跟去吃些苦頭,也知道丫頭不好當。
「阿榆?」蕭宸挑眉笑看葉白榆,「你跟著孤總嫌悶,便去陪纓娘一路吧。」
葉白榆一個小宮人還能說什麼,先是被蕭宸拉出來當了一遭禍水,又被蕭宸的女人拿來做懂事識大體的工具。
蕭宸方才被諫官指摘,結果給了一個沒臉,這於國君而言是大忌。沈纓這時把她要了去使喚,是給蕭宸一個台階,也給百官一個台階。同時,還給了她沒臉。
「是,陛下。」
葉白榆便隨著沈纓去了她的馬車。宮人沒有乘車的資格,只能隨行,她只停在車下便不走了。
沈纓卻道:「白榆也隨我上車吧,若叫你走路,陛下會心疼的。」
上車是不合規矩,但葉白榆更想看看沈纓打算怎麼糟踐她。於是從善如流道:「謝昭儀體恤。」
沈纓見她一招就上鉤,心中唾棄,面上越發和善。
「好一齣戲。」成妃看著葉白榆上了車,放下車帳笑。
車上還有榮貴妃同乘。原本貴妃代後之職,理應與陛下同行,但陛下一向不喜身邊有人,故而貴妃便與成妃同乘。
榮貴妃笑而不語。
成妃心中暗誹,都是千年的老狐狸,成日裝什麼純良,「貴妃姐姐說,那小宮人是個懂事的,我瞧著也沒懂事到哪去,還不是個恃寵而驕的。」
蠢人恃寵而驕是自找死路,聰明人恃寵而驕都是伎倆。
榮貴妃自覺沒有看錯人,但也不提點成妃,由著她輕看葉白榆。
「許是吧,那日我瞧她倒還好,知道順著陛下來,就已經比大多數人聰明懂事了,今日倒是差了沈昭儀一招。」
這宮裡誰不是順著陛下來,也沒見別人討好了去。成妃覺得葉家這丫頭不簡單,否則不能讓安南候夫人吃了虧,只是還要摸摸她的底。
成妃自車上拿了個軟墊,吩咐隨車的宮人,「去拿給葉女史,她腿腳才好,怕受不得顛簸。」
葉白榆倒也不需要軟墊,她剛上馬車就得了沈纓二字:「跪下。」
沈纓輕蔑地看腳下的葉白榆,無病呻吟道:「今年也不知怎麼了,隔三差五地陰天下雪,我腿疼得厲害,你幫我捏捏吧。」
後宅這些婦人,為難人的法子一向也沒什麼創新。跪下捏腿,打翻熱茶,要麼潑了自己,要麼潑了她,翻來倒去的,玩都不好玩。
葉白榆跪著,聽見有人走向這邊,故意去捏沈纓的膝彎下四寸中部。此處若在與人纏鬥時狠捏,能叫人腿不能動。對一個小女子而言,用三成力氣就足以讓痛不能自已。
沈纓哪遭過這樣的痛,冷不防這麼一下,本能驚呼出聲:「啊——!你要死了葉白榆,捏疼我了!」
忘乎所以之下的叫聲甚大,不光走到近前的小宮人聽得一清二楚,附近隨行的人也聽得一清二楚。
原來要閨中密友去不是敘姐妹情,是把人家當下人使喚?
還以為她同沈公一般深明大義,原來虛偽得很。
成妃跟前的小宮人豎起耳朵,聽見沈昭儀在裡面壓低聲音抱怨:「你是故意的吧葉白榆,叫你捏腿,你就伺機報復!」
「求沈昭儀輕罰!」葉白榆告饒道,「奴從未給人捏過腿,下手沒個輕重,還請昭儀大人大量,再給奴一次機會。」
吼,外面的小宮人開了眼,這沈昭儀膽子可太大了吧,陛下眼皮子底下也敢難為人家正得寵的?
待裡面動靜小了,她才道:「沈昭儀,成妃命我來給葉女史送軟墊來了,說女史腿傷才好,不能顛簸。」
沈纓不禁暗罵:「誰家還沒有個軟墊,就你家主子會出風頭做好人!」
「成妃姐姐可真是周到。」沈纓隔著車帳,咬著牙笑言,「那我替白榆謝她了。」
隨行的宮人拿了軟墊遞上車,沈纓轉手就把軟墊丟在了腳下,「既是成妃賞的,你就墊著吧,省得怨我不知道心疼奴婢。」
「謝昭儀體恤。」葉白榆跪在厚厚的軟墊上確實舒服多了,只是損了成妃的臉。
「我渴了,給我倒盞茶水去。」沈纓不敢再用她捏腿。
馬車上也實在玩不出什麼花了,真是難為一個誠心難為人的姑娘。
葉白榆便配合她,轉身倒了盞熱茶,雙手舉過頭頂捧著,「昭儀請用。」
沈纓是要拿熱茶做文章,打算唱一出苦肉計,她若被熱茶燙傷了,陛下怎麼也該去淑儀宮關心一下吧。
她一隻手去接茶碗,有意用指甲掐葉白榆端茶的手指。葉白榆的手意料之中的吃痛一抖,鬆了勁兒。
眼看著那茶盞朝著沈纓的手傾倒,她暗中得意,做好了吃痛的準備。卻不知怎麼,茶水沒有遵循預料中的軌跡,反而一股腦倒在了葉白榆身上。
沈纓那點伎倆,葉白榆能預判百步,她是一隻手鬆了勁兒,另一隻手沒閒著,稍一提就能讓茶盞傾倒向自己。
「唔!」
一整盞熱茶都潑在了葉白榆身上,茶盞悶聲砸在車廂地衣,她也悶哼一聲。
聲音不尖利,閉目養神的蕭宸卻聽見了,他倏地睜開眼,眉峰擰著忍無可忍的怒氣。
沈霽這幼女教養得委實不怎麼樣,刻薄心窄,半分沒學到他的精髓,這樣害人害己的心性也敢送進宮來。
蕭宸自藥匣子裡拿了一瓶燙傷藥丟給馮堅,「給她送去,傳口諭,若敢留疤,仔細我罰你。」
馮堅雙手接了裝藥的瓷盒,眾目睽睽下後行向沈昭儀的馬車。
車行之中,馮堅逆向而行,無人不關注。
此時的沈纓還暗自慶幸葉白榆沒有咋咋呼呼地叫喊,若叫陛下聽見了可麻煩。
「你是怎麼伺候陛下的?」沈纓看著葉白榆的狼狽樣子煩躁不已,「捏腿端茶都不會,還是說你就故意對我如此?」
誰還不是故意的呢,禮尚往來嘛。
「奴認罰。」
「你認什麼罰,誰又敢罰你?」沈纓道她狡猾,「你快換了衣裳,陛下怪罪我可擔不起。」
「女史。」馮堅此時在外開了口。
嚇得沈纓一機靈,馮堅怎麼來了?
「你快起來啊!」她無聲命令道。
葉白榆忙起身,然身上地上的狼藉一時收拾不掉。
「陛下有口諭。」
馮堅傳口諭需得掀開車帳,帳一開,他就瞧見了裡面的狼藉。他只當沒看見,把藥盒交給葉白榆,轉述陛下的口諭:「若敢留疤,仔細我罰你。」
沈纓眼睜睜看著自己一通忙活給她做了嫁衣,悔得恨不能抽自己嘴巴。
聽聽陛下說的那是什麼?我罰你?他跟這奴婢私下竟然這樣隨意稱呼?
沈纓再想想自己進宮那夜,陛下對著他的那張石碑臉,堵得心口疼。
而葉白榆聽到的是蕭宸言語後的警告。他知道她在做什麼,是在告訴她坑沈纓可以,但別傷敵自損。
這,算是關心?還是給她拉仇恨呢。
稍後,馮堅又拿來了蕭宸的披風。葉白榆一看,確定了,那廝就是在給她拉仇恨。
馮堅朝沈纓道:「沈昭儀,陛下說他的人沒調教好,不會端茶侍奉人,還請您擔待。」
沈纓哪裡敢不擔待,這但凡不是在外面,她得去跪求陛下饒恕。
「陛下誤會了,我哪裡能叫白榆端茶侍奉我,是我喝茶沒端好。」她甚至得把罪過攬到自己身上。
馮堅笑了笑,「是,咱家會轉告陛下。」
人是不敢再留了。沈纓催促葉白榆回去,「你濕了衣裳,還是去陛下那暖一暖,我這裡總歸是不如陛下那裡暖的。」
葉白榆頷首:「是,奴改日再去淑儀宮給您請罪。」
求你可別來了!沈纓簡直要瘋,陛下都說了他的人不能侍奉別人,誰還敢授她的請罪?
葉白榆成功把沈纓娘氣得自閉,心情愉悅地下了馬車。
她下車時沒忘了拿上成妃賞的坐墊,路過前面的馬車時,特意在外賠罪:「成妃恕罪,您賞我的軟墊被我不小心濺上了茶漬,可否待我洗淨了再還您?」
成妃掀開車帳,笑道:「瞧你,一個軟墊罷了,髒了就髒了,洗它作甚?倒是你濕了衣裳容易著涼,快些去御車上暖一暖吧。」
葉白榆施禮退下。
關上車帳,成妃對貴妃意味深長道:「還真是個懂事的。」
葉白榆攏著蕭宸的披風,頂著一眾嫉妒或不屑的目光朝御車走。驀地,她感覺到周遭百姓中有人在看她。
是霍淵嗎?這不聽話的傢伙居然還是來了!
今日蕭宸身邊儘是玄羽衛,每雙眼睛都在警惕周遭的異常,防止有人刺殺。霍淵這樣注視的目光必會引得他們注意。
葉白榆甚至不敢做出提示,只能目視腳下跟著馮堅走。
還未靠近御車,腳底忽感一陣震顫。緊接著,周遭有人大喊:「塌了!官廨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