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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執手

2024-07-07 05:44:10 作者: 淮西

  王座兩側的博山爐香霧繚繞,濃烈的提神香里夾雜一縷雪水清冷的氣息,熏起陣陣冷意。

  葉白榆垂首,習慣性地分出一根神辨別這香料成分,一邊答:「確有此事。」

  蕭宸那比冷香還提神的聲調自上傳來:「可有上報?」

  「有。」葉白榆道,「被褥沒法睡,奴不得已去找了鄭司藥,以命相迫,才得司藥開恩,借了我一套其他宮人的被褥。」

  榮貴妃插話:「鄭司藥也是這樣說的。」

  蕭宸始終看著葉白榆,又問:「你可知濕被褥是誰所為?」

  「不知。」葉白榆說,「奴有心問其她女史,但無人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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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抬頭回話。」蕭宸需得看著她的眼睛,才能辨別一二真偽。

  葉白榆抬起頭,卻也不敢與蕭宸直視,視線放在了那繚繞的香霧上。

  蕭宸夜裡睡不著,白日處理朝政必會犯困,因此需要燃提神香。提神香里少不了菖蒲,此物醒神益智,開竅豁痰,但辛溫香散,易損陰傷氣,他一邊補一邊損,實屬白費功夫。

  蕭宸看著她的眼睛,「你若知道了,可會替她求情?」

  葉白榆想了想,搖搖頭,「不會,宮中自有規矩,該懲該罰不由奴多言。」

  蕭宸:「那此人若是鄭司藥呢,她連日為你擦藥消腫,你不念她一點好?」

  葉白榆回:「自該念她的好,但一碼歸一碼,她給奴濕被褥不是單純針對,是為要奴性命,奴原諒她,她未必肯放過奴。」

  「好。」蕭宸不再多問,朝馮堅說,「送去玄羽衛。」

  玄羽衛三字一出,殿內眾人除了蕭宸皆哆嗦了一下。

  後宮處罰宮人內侍一般在掖庭獄,由專門的內侍審訊或行刑,特別嚴重的罪人,諸如弒主弒君之類的才交由刑部大牢嚴審。

  送進玄羽衛還是頭一遭。

  跪著的鄭瑾頓時抖若篩糠,慌忙地叩頭求饒:「陛下開恩!葉女史開恩!奴婢認過認罰,下半輩子甘願當牛做馬,只求別將奴婢送去玄羽衛!」

  連一旁為成妃辦事的陳尚食也露了不忍之色。

  榮貴妃欲言又止地看向蕭宸,斟酌再三才道:「陛下……鄭司藥已經認罪,縱然該死,交由掖庭獄處理了也就罷了。」

  蕭宸沒看她,只看著葉白榆,說:「橫豎該死,送去哪死都一樣,是吧葉女史?」

  葉白榆遲疑片刻說:「奴以為罰去掖庭獄足以,但陛下之決斷奴不敢妄言。」

  榮貴妃看了她一眼,這姑娘條理,冷靜,重要的是她摸准了陛下的脾氣,是個難得的明白人。

  只是,這樣的人在後宮,是福是禍尚不可知。

  鄭瑾慌忙拽住葉白榆的衣擺,哭聲悽厲:「求女史開恩吶!女史若不解氣,攆我出宮也罷,求不要讓我進玄羽衛啊!」

  葉白榆低頭看著她,「當日我以命相逼,司藥才肯給我被褥,如今你的命在陛下手裡,我屬實無能為力。」

  死死抓住衣擺的手頹然地滑了下去,鄭瑾癱軟在地,哭聲不止。

  「孤還有要務,不要耽誤時間。」蕭宸擺擺手,結束了這場短暫的審問。

  鄭司藥被送去玄羽衛的消息很快傳遍了禁內。

  沈纓得了信兒,臉色頓時嚇白了,「送,送去了玄羽衛?怎麼會送去那要命的地方?」

  傳話的丫頭說:「聽聞是陛下徵詢了葉女史的意見後才送去的。」

  「什……」沈纓簡直難以置信,「陛下竟徵詢她的意見?她何德何能!」

  那誰也不知道。

  「這就罷了,她竟是個蛇蠍心腸,不過是蓋床濕被褥,也不至於就要了她的命,她得了理竟打量著把人咬死?」

  沈纓覺得自己好像還是不夠狠,這事換做是她可干不出來。

  「鄭瑾進了玄羽衛,恐怕要把我供出來,不行,得問問父親可有解決之道。」她立刻吩咐丫頭,「你快出宮給父親傳消息!」

  「昭儀不可!」乳母在旁攔道,「此去豈非此地無銀?還會連累郎主,只是進了玄羽衛,能活幾時還不知道,何況她未必敢招認,您別忘了她兄長一家的命還攥在沈家手裡。」

  「也對也對……」沈纓有些病急亂投醫了,「你說得對,不能出宮告訴父親,咱們就當什麼也不知道,靜觀其變,靜觀其變。」

  那邊長明宮裡,隋末單獨面見蕭宸,詢問如何處置鄭瑾:「請陛下示下,咱們玄字大牢里從未審過宮人,下手沒數,不知是留氣兒還是?」

  「問她誰指使的。」蕭宸道,「審出來就留著命,審不出來就一直審,但不能叫她咽氣。」

  進了玄羽衛,最好是個沒骨氣的,受過一輪審還有望活命。若是個有氣節的,最好命軟些,短時間被打死了倒也罷。若有氣節還命硬,那就擎等著遭罪了。

  是夜,蕭宸回了西寢殿,見葉白榆在案前撐著臉打瞌睡。案上的吃食未動,看起來是在等他。

  他繞至她身後,把帶著寒氣的手貼上她的臉頰。她驀地一激靈,臉從手上滑了下去,就要往案上撞。

  蕭宸沒料到是這種發展,忙用手墊住她的腦袋,方避免了一場美人毀相的悲劇。

  「唔……」葉白榆撞疼了,捂著腦袋抬起頭,迷迷糊糊看著蕭宸,「陛下你作甚?」

  蕭宸收回被撞紅的手,研究似的看著她。習武者警惕是本能,一次兩次可能糊弄過去,次次都不著痕跡,就叫人摸不著底了。

  「怎麼不吃飯?」

  「等您唄。」葉白榆看著一桌案的菜說,「這麼多,我吃吧撐死我自己,不吃他們都倒了,怪浪費的,不如等陛下一起吃。」

  蕭宸提了提嘴角,「等我就為了不浪費菜?」

  「那不然……」葉白榆觀他嘴角的笑要僵掉,忙改口,「……那不全然是為了菜,主要是關心陛下身體,您日理萬機的,恐怕沒時間好好吃飯,我這成日什麼也不干,倒吃這麼好,不合適。」

  蕭宸抬手捏她的臉頰,明知她哄他玩,心裡也歡喜。

  至少,她等他用飯了。

  「我是沒顧上吃飯。」蕭宸盤腿坐在她旁邊的席上,兩手搭著膝蓋,暗示明顯地說,「手也累得抬不起來。」

  葉白榆抽了抽嘴角,要不是她實在吃不動,才懶得等他吃飯。

  算了算了,反正十日已過半,忍不了幾日了。

  葉白榆盛了一碗羊羹,權當餵狗,「陛下您是先喝湯還是先吃肉?」

  蕭宸手指桌上的魚膾。葉白榆便放下湯碗,拾起筷子夾了片魚膾沾了齏醬,手捧著餵到蕭宸嘴邊。

  蕭宸看著她吃下魚膾,懷疑她今日如此殷勤必有所求。

  必是求他恩准回司藥司。

  蕭宸不動聲色,受著她的投喂,直到腹中有了飽意,也不見她開口。

  她不開口,蕭宸便先說:「玄羽衛對鄭瑾用了刑,只剩下一口氣。」

  葉白榆怔了下神兒,但手上動作未停,「她好歹照顧了我幾日,若沒能撐過去,陛下可否允我給她斂屍?」

  蕭宸倒是詫異了,阿音的弱點便是她重情義,憐弱小。他打死了與她說話的小內侍,她從此就再也沒有跟誰單獨說過話。他用她師兄的命,可以逼迫她做任何事。

  鄭瑾不過是叫人利用的可憐人,她是不會把帳算在她頭上的,她只會利用反殺。

  今日大殿上她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是要與鄭瑾撇開關係。蕭宸故意讓鄭瑾去玄羽衛就是為了試探她的態度。

  可她竟毫不在意鄭瑾死活。蕭宸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

  「可以。」蕭宸看著她,「不過現在宮裡已經將你傳成了蛇蠍,言你蠱惑君心,對宮人殘忍,若鄭司藥死了,你怕是沒有機會給她斂屍。」

  那還不是拜你所賜。

  葉白榆暗把蕭宸罵了個狗血噴頭。

  「那就只能給她墳前上炷香了。」她放下碗,嘆了口氣,「陛下治下嚴苛是殘忍了些,但殺一儆百,能保後宮安穩,我的名聲就不那麼重要了。」

  她倒還把自己捧起來了。

  「這麼說,孤該賞你。」蕭宸攬過她的腰把人放在腿上,手熟練地解了她的衣襟,探入揉捏腹肉,「想要什麼?」

  「不敢求賞。」葉白榆腰腹被揉捏熾熱,不自在地推拒,「陛下只需遵守承諾,五日後放我回司藥……嘶……」

  腰側被大力掐得劇痛,她倒吸一口涼氣,暗罵明日又要青紫。

  「我說會放你回去了麼?」蕭宸眼中浮現陰霾。

  「您也沒說不放。」葉白榆嗦著牙,道,「我這幾日餵豬似的吃,耍猴似的練,多少也長點肉了吧,陛下您不能當正反話都說的小人不是?」

  「我本來也不是君子,少拿這樣的話術將我。」蕭宸看著她的眼睛,「我不是君子,但我願意為了某人去嘗試做個君子,五日後我放你回司藥司,但你離開了想再回來就不是一句話的事了。」

  蕭宸居然要做君子,怕是言語君子,手上強盜。

  葉白榆權當他放屁。

  「陛下不認自己是君子,但我當您是君,君主一言重如泰山,您方才的話我可記在心裡了。」

  她決心要走,蕭宸心裡堵得想殺人泄憤。但他不信她一個得了寵又失了寵的小女史在宮裡能立足,他等著她回來。

  五日後是臘月二十三,這日是蕭宸生母林美人的忌日,也是先皇忌日。蕭宸會在這日往帝陵祭拜。

  陵每年都祭,每年都有人非議。議蕭宸是狼子,弒兄殺父,還偏要做出一副孝感動天的樣子。

  因此,每年都有一些個熱血上頭的自詡為正道化身的俠士在這日刺殺蕭宸。然後,自己身死成仁,賠命賺吆喝。

  若有可能,葉白榆還挺想給他們正名,證明他們不是吃飽撐的,蕭宸確實就是裝孝。

  先帝棄他們母子十六年,蕭宸恨不能把親爹剁成肉醬餵狗,怎麼可能有半點孝心。

  蕭宸繼位是在五年前的九月。那日他以清君側為名帶兵進宮,殺了福王,逼著先帝退位立儲。他本可以在那日殺了先帝,卻偏偏留他一條命,到了臘月二十三才送親爹去投胎。

  先帝退位的幾個月里經歷了什麼,只有顧弦音跟馮堅知道。

  蕭宸從顧弦音那裡得了一種毒,名為「噬心」。此毒能讓人嘗到百蟲噬心的滋味,每日入夜毒發一次,服毒之人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被一點點蠶食,痛如凌遲。

  白日無恙,夜裡重新開始。

  噬心毒發時叫人生不如死,一般人熬不過幾日。先皇身體本就是強弩之末,禁不住這樣糟踐。蕭宸便用藥吊命,直吊了三個多月,讓他在林美人去世那日咽了氣。

  林美人的屍骨不在帝陵,那可憐的女子一輩子都被束縛在皇家,自然不樂意死後還跟皇族中人為伍。之所以對外說她葬於帝陵,只是為了身後名。

  二十三這日天未亮,蕭宸便拉著葉白榆起了身,去東寢殿祭拜林美人。

  林美人的屍骨燒成了灰,存放於東寢殿,此事也只有馮堅與顧弦音知道。不過顧弦音從未來拜祭過,她當年半死不活的,沒有餘力拜祭別人。

  蕭宸沒說要做什麼,葉白榆也就不問,只隨著他去往東寢殿。殿內沒有刻意布置成陵寢的樣子,只在內寢室鑿了一個牆格,裡面存放著林美人的骨灰與牌位。

  簡陋得十分符合她的身份。

  蕭宸獨自祭拜上香,完後跪在蒲團上對葉白榆說:「這是我生母的骨灰。」

  葉白榆還能說什麼,只能跪下給陛下他娘磕頭。

  頭磕到半路,又聽蕭宸那廝在旁道:「你是我第一個帶來見她的女子。」

  葉白榆這頭頓時磕也不是,不磕也不是,彎著腰僵在那裡,「陛下,奴惶恐。」

  蕭宸:「說我。」

  「是,我惶恐。」葉白榆到底沒把頭磕下去。

  可不等她直起身,又被蕭宸的手壓了下去。他壓著她的頭,與她一起給林美人連叩仨頭。

  給已逝之人磕頭不好兒戲,也不能欺騙,於是她在心裡跟林美人默念了三聲:「假意勿怪。」

  想了想,又暗道:「倘若有一天,我拿走了他為了您拼命掙來的一切,今日就當賠罪了。」

  拜完了,蕭宸便牽著她起身離開東寢殿,又逕自往外朝而去。

  二人趕到時,隨同而去的官員以及后妃皆已在等。而蕭宸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執葉白榆的手出現在眾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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