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悽惶風
2024-07-04 11:28:36
作者: 心上秋
伴隨著皇帝掀開帷幔,裡頭溽熱的氣流也撲面而來,一股淡淡的血腥被壓在焚燒的香草之下,蘭芝椒葉的清香也裹挾上了微甜腥氣,又在房中悶悶許久,說不出的怪異。
趙昭儀叫喊仍未停歇,只是不再似方才那聲般尖利狂躁、聲嘶力竭,如今弱上了許多,隔著帷簾而來,似一株風雨中的菟絲花,低低起伏,隱隱透出嬌弱可憐來。
「陛下……妾身好痛……從來沒有這般痛過……」還夾雜著引人心弦的啜泣,「妾身怕是將不久人世了,只望陛下千秋無極,妾身將在泉下為陛下臨日則禱,子夜而歌……」
趙昭儀實在嬌媚,這句話似花瓣凋落,滿是風雨摧殘後的哀柔,永清甚至亦心中泛起一絲歉疚。
皇帝早就心疼不已,更為這番「遺言」紅了眼眶,他抱緊了趙昭儀:「朕不許你死!太醫呢!太醫!趙昭儀與皇嗣若是有恙,朕要你們陪葬!」
皇帝即便行事荒唐,也從來沒說過這般暴虐的話,簾外侍候,與穩婆接應的醫女俱是抖如篩糠。
趙夫人又痛苦呻吟了兩聲,極為通情達理,虛弱地為醫女們辯解:「妾身……請陛下切勿遷怒太醫,是妾福薄,無分久侍陛下身邊,若有來世,妾當作一隻青鳥,為陛下引路仙山,以求長生萬年……咳咳……」
皇帝已是淚落滿衿,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別說了,鸞兒,朕不要長生萬年,朕只要,你活著。」
於此生離死別般的時刻,連太醫也不敢出言妄語,卻不料愈發踩中雷池,皇帝扭頭向侍立一旁的裴醫令吼道:「不過是摔了一跤,還是摔在湯池裡,怎會疼成這樣?!」
裴醫令許久不曾承受天威,年近七十的心臟差點停拍,他嘴唇一白,還是據實以告:「回稟陛下,湯池僅深三尺,不足以減輕昭儀所受撞擊,且昭儀懷胎已近足月,如今是要分娩了……據穩婆相告,胎兒已入骨盆,還請陛下速速離開血腥之地。」
趙昭儀氣若遊絲地喊疼,斷斷續續,一線風箏般飄搖,隨時要隨風而去。
皇帝大怒:「朕問你的是為何她會這般疼!是否有性命之虞!」
裴醫令有些迷惑地皺起眉,他微微側了側頭。
永清目光捉見了這一幕。
隔著垂簾,裴醫令回答道:「陛下,女子分娩俱是劇痛難忍,尤以頭胎為甚,但昭儀並未大量見紅,又已生育過常樂公主,羊水也是清澈的,恐怕只是尚未到瓜熟蒂落之日,如今倉促分娩,心中未曾預感,又遭驚嚇,故而覺得疼痛。」
永清回味了一下裴醫令這句話。
大概是說,她其實並沒有要到生離死別的程度?
皇帝也愣了一下。
「陛下……」趙昭儀又嬌嬌弱弱地喚了一句,她髮鬢濕透,幾縷青絲凌亂地附在雙頰,微微泛著水光,眼波瀲灩,又淒淒地喊起疼來。
一直關注著她的穩婆終於忍不住開口:「昭儀,莫要再大聲叫嚷了,這說話是最耗元神的,要是體力不支,暈了過去,皇嗣也會憋過去的!」
皇帝也勸她,親自以袖為她擦了擦額角的汗珠:「朕就在外頭等你,待你和孩子平安,朕會加倍疼惜你們母子,你想要什麼,朕都給你!」
這句話誰不聞之心驚。
趙昭儀要是想要皇后之位,皇帝給不給?前朝答不答應?
她要是想廢長立幼,那不是又要重蹈溫熹末年的覆水?
身邊倏然傳來珠絡碰撞的聲響,永清微微側首。
她的身旁的蘧皇后坐直了身子,她身上的秋香色孔雀隱花丹領曲裾深衣半新不舊,有著歲月與流水留下的痕跡,顯得格外柔軟溫和,但她的面色卻冷如寒霜。
永清起初,以為蘧皇后聽到這句話會和她一般的,嘲笑皇帝的荒唐隨意,為這一出鬧劇感到不可思議的輕蔑。
但她的母親,眼中卻蒙著一層倦怠的失望,還有,恍然。
那層失望迅速感染了永清。
她突然也在想,她當年出生的時候,皇帝也曾這般焦急地陪伴在蘧皇后身邊嗎?
顯然是沒有的,他甚至根本就不在宮中,躲到行宮去,與尚無名分的趙昭儀等人行歡作樂去了。既不是他第一個降臨的孩子,也不是他心愛之人所生,甚至蘧皇后當時還在因皇帝寵幸宮伎之事連上三道表指責。
裴醫令那句「女子分娩俱是劇痛難忍,尤以頭胎為甚」,猶縈繞耳畔。
當時她的母親,身心俱是如何的劇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