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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漸黃昏

2024-07-04 11:28:05 作者: 心上秋

  李功原本擬定的是清晨卯時趁早出發,馬上三日,即可在春波渡換舟楫,乘此東風時節,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不出十日即可抵達荊州。

  不料他與新任的曹長史交接這二十年來的簿冊與手上殘留的事務,竟從兩天前一直交接到今日上午。

  一直到中午,李功拿起許長歌上交回來的兵馬糧草算簿,問他還記不記得這是做什麼的。

  年輕的長史惴惴不安地看了李功一眼,苦著臉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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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功看了一眼高照的日頭,疲憊湧現,最後沉思了一下:「我實是無暇再教你了,將軍府事務繁雜,無需你有多少智勇謀略,自有幕客出謀劃策。惟獨要謹記細心二字,長史之責,事無巨細,皆要從你這處過問。若再碰到棘手之處,舉棋不定,你去找北院西閣里暫住的那位顧先生,多與他商量些。」

  曹長史如釋重負,連忙應聲點頭,表示自己謹記在心。

  然而心下無論如何也生出一絲輕慢——那西閣里的「顧先生」,一介布衣,連個名諱也不示人,既不在士林之中聲名鵲起,又不威震於江湖,看起來也就和他差不多大的歲數,如何和他平起平坐,還讓他有事請教商量?

  李功轉身欲走,卻想起另一樁事來,一把攀住曹長史的袖子,凝眉叮囑:「切記,若逢機密之事,切莫示與他。」

  隨後又逢著幾位十年相處的同僚將他攔下,說已在前院備下酒席為他祖道餞行,李功一番婉言謝絕,但一說蘧大將軍也欲最後再送他一程,他便再也推辭不得。

  一番敘舊,推杯換盞,幾位將軍府中司馬主簿爭相為他敬酒,已有輕微薄醉。

  如今斜陽日暮,他方牽著一匹烏蹄玄鬃的白馬,向城郊行去。

  黃雲曛天,風煙散日,春日郊野芳草蔓生,濛濛新綠,古城牆邊柳絲披垂,菀菀嫩黃。

  夕間出城的路上已少有人影,兩旁青磚券起的坊牆裡倒是炊煙裊裊,李功腦海中仍縈繞著蘧進方才對他說的話。

  每次一想到,李功就不由得摸了摸右肩,仿佛蘧進手掌的重量仍時有感知。

  餞行宴散罷,幾位司馬和主簿還有要務處理,皆先告罪離去,蘧進卻將他一路送至將軍府大門口。

  兩鬢斑白的老將軍精神仍好,今日眉梢更添了幾分喜氣,一掌拍在他肩上,那力道仍是寶刀未老,差點讓李功腳下一趔趄。

  蘧進未曾注意,只感慨萬千:「你終於看開了,願意了,放下了。」

  李功垂首:「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只是,此中之君,他忠的不是大燕君王,而是長秋宮的女君。

  蘧平不曉得他其中之意,興致仍十分地高,又拍了他兩下肩膀:「想開了就好。你如今也是不惑之年了,如今又外放成了州郡長吏,無論如何也算立業了。先前,你一直推說,無暇顧及家室,只怕耽擱了別人女子,搞得別人還以為我蘧進刻薄下頭的人,連妻房也不許娶!」

  「主公——」李功有些驚訝,連聲告罪,「竟有這等造謠滋事的人,是功之過也。」

  蘧進連連擺手,笑著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靜靜看了一會兒自己栽培了二十多年的弟子,語重心長:「到了荊州去……十年八年,大抵是不會回來了。既然已經立業,便在當地望族裡尋一妻室,好好過日子。」

  李功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沉默地望向北宮的方向。

  蘧進向身後一招手,侍兒捧著一錦匣上前,蘧進取出,將一枚糖色白玉佩放入李功手中:「難為湘陰侯拼死從深山老林里送了出來。老三的,老夫留下作個念想,這枚是老四的,便給你了。」

  李功頓時變了臉色:「大將軍!」

  蘧皇后出生以後,蘧進偶得先帝賞賜一大塊和田玉,他遂差人打作五枚玉佩,送與五名子女。蘧進長子與次子尚能留得全屍還葬故鄉,玉佩也伴隨其主一同放入了棺槨。三子伏波將軍蘧珗和四子橫野將軍蘧珍皆命隕深山,蘧進只接到了衣冠冢還鄉。但湘陰侯出山之時,兩位蘧將軍皆將絕信與玉佩一同交與他遞送出來了。

  蘧進一捋長髯,轉身悠悠走回府中:「——畢竟,你在老夫眼裡,同珍兒他們是一般的。」

  方璧玉佩隱在青衫之下,偶爾與他的佩刀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李功正有些出神,突然聽見身後一陣馬蹄疾來,他回頭,便見一輛在熟悉不過的雕安軒車停駐在他身側。

  先下來的是許長歌,他伸手從車廂中小心翼翼地牽下一名穿著石榴裙的少女。

  「李長史!」永清跑到他跟前,在李功的注視之下,她卻沉默了。

  她其實根本沒想到要和李功說什麼。

  但總覺得至少應當來送李功一程,便不顧一切地來了。

  鬼使神差,她避開了李功的目光:「阿娘叫我來送一下你,祝你一路順風,步步高升。」

  她信口胡謅,蘧皇后自然沒有讓她來,也沒說過什麼步步高升的話,刺史已是地方極高的職位了,掌一州之監察,還能升到哪裡去?李功也非世家名儒出身,三公九卿也沒有他的位置,二千石已是布衣寒門的極限了。

  但李功聽了這話很是受用,畢竟永清說出了他最想聽到的話。

  「多謝公主,臣永不忘殿下與公主厚恩。」他對永清拱手一禮,深深垂首。

  又簡單寒暄一會兒,青萍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許長歌抬頭看了一眼日色,溫聲出言打斷:「時候不早了,李使君趕路仍須一段時間,再遲些時日,恐難以抵達梨亭驛投宿了。」

  永清有點如釋重負。

  她如今仍無法似以前一般同李功心平氣和,毫無遮攔地說話。

  李功卻轉過頭,看向許長歌,目光深邃。沒來得地讓許長歌心中一震。

  他道:「許公子,日後,永清公主,拜託你多照顧了。」

  在場任誰聽了這話都覺得不對勁。

  永清的臉在面紗下又騰一下紅了起來。

  青萍也蹙起眉頭,這李功本是蘧大將軍府中最穩重老成的人,怎麼如今也說出這般的話。

  惟許長歌知其所以,一揖相應,頷首道:「李公放心,巽於公主,自是萬死不辭,亦將護伊周全。」

  這在青萍和永清聽來是場面話,但在李功耳中,只不過是他將曾經所做之事,再度援引。

  世間男子皆薄倖,誤人二字是功名。

  山盟海誓,無論是民間歌謠還是文人艷詞,俱是賭咒發誓地說生說死,說來世說今生,可散盡家財,可為情付命,但從未有人說要為佳人自毀前程。

  畢竟這極其微妙。

  生死之事皆由天定,不可說,也並非人人皆有萬貫家財可作誓詞,但前程是人人皆有的。

  尤其是,男子。

  什麼樣的人,才會願意為另一個人自毀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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