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桐關驛
2024-07-04 11:27:38
作者: 心上秋
「你說什麼?!」皇帝霎時一喜,立刻臉上又是驚怒交加,流在眉梢的詫異和疑惑不能與眼中的情緒相統一,他的五官頓時變得十分扭曲奇怪,「歐陽野不是早就回到湘陰去了?」
皇帝一直只防著永清離開燕闕,八個城門的守備皆緊盯著公主府的車輦僕從,歐陽野等人出於則如無人之境,來去自如。直到後來除夕宮宴,他按慣例也召歐陽野來,才發覺函賓館已然人去樓空。在不知長沙王將反的時候,皇帝還十分大度地想,即便是歐陽野這種只知武力用事,極不開化的湘陰蠻子也懂得天倫孝道,趕在除夕前回到鄉梓故里,看來自己力推的仁政極為有效。
此日梁符告訴他長沙王意圖舉兵謀反,他才後悔得腸子都青了,拍斷大腿。
不料永清竟說,歐陽野仍在燕闕城中。
「父皇,都到這個節骨眼了,你不會還要從頭到尾一點一點地讓我說分明吧?」永清眉睫之間滿是疲倦,她已經懶得憎惡了,「放心,我沒有在誆你,若真是要回到朝京,誰會比我更開心呢?是真的,歐陽野,真的在燕闕。」
給予她血肉與地位的生身父親只知猜忌防備會對他委曲求全的人,而對真正的敵人恨不得全身都是孔篩漏洞。
皇帝心下感慨多半慶幸,卻仍忍不住指責她:「永清,這麼大的事你怎能一個人隱瞞著朕?若非事出情急,你這樣欺上瞞下,可被論處欺君!」
但他作為帝王與父輩的威望已在永清心中早已化為齏粉,隨風而逝。
一旦從宣室殿裡出來,即便仍有千百禁衛簇擁,錦衣華服,但飄落於鄉野,早失去原先神祇般的威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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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泥胎木偶,被從廟堂請出。
永清微微一笑:「昔日晉文公流亡十九年,輾轉八國,食不果腹,即便是鄉間野人也可欺侮他,晉文公遣人乞食,反被譏諷不如食泥,面對粗鄙鄉人的譏諷,日後的春秋霸主,輔國重臣皆得忍氣吞聲。父皇何德何能比之文公重耳?哦,你脾氣比他大,這一點倒是更勝一籌。」
她每個字落在皇帝耳朵里都似胡椒般辛辣,灌得他臉色通紅,他站起來想再抬出父女孝道什麼的壓她一頭,那扇雲海簇擁,騰蛟起鳳的鏤花車門就被狠狠摔上,「呯」的一聲讓四平八穩的寬敞車廂為之一震。
「她……她這什麼意思!這個逆女!」皇帝吹胡瞪眼已然遲了,只得轉頭對一直在車廂角落裡默不作聲垂頭斂眉的周羽重振天威,「這陣子過去,朕非好好收拾她一頓,讓她曉得什麼才叫綱紀倫常不可!」
永清走之前,疲憊的眼神曾遞向周羽的方向,他還沉靜在那如同冰雪初融時分的湖水一般冰冷的失望之中,長嘆一口氣。
周羽不是一個喜歡追逐權柄的人。在劉騎倒台之前,他一直努力似自己心中那樣光明磊落,從不願與黃門寺中那些污糟事攪合在一起,寧願遊走在中心權力的邊緣,不與任何人交集。但劉騎一倒,宋齊空有野心卻極其無能,皇帝反而更加倚重了周羽。成了皇帝身邊最獲信任的宦官,他才發現,劉騎作惡,起碼有一半都是皇帝給他遞上的刀。
如今皇帝身邊無人了,這把刀也遞到了他的手上,讓他開罪了最不想開罪的勢力。
誰說水至清則無魚,只不過魚兒沒有游到那片水域來攪起一灘混泥罷了。
他似劉騎宋齊一般殷勤為皇帝出謀劃策,只引導地問:「陛下,臣現在是把公主的車輦鎖起來,叫公主安心思過,還是折返回去,讓公主把那湘陰侯世子領出來?」
皇帝又是一口鬱氣堵在喉間,他揮了揮手:「罷了罷了,國事當頭,家事且放一放,既然她歪打正著,把那歐陽野扣下來了,還是回燕闕吧。」、
皇帝一行人的秘密逃亡,即便隱秘也至少得知會一聲當地軍政長吏。
等留駐桐關的蘧平之子,蘧律接到秘詔,惴惴不安地趕到桐關驛站來接駕的時候,卻見到的是一派人去樓空的景象,專門接待天潢貴胄的廳館裡空蕩一片,連馬槽里也只有幾匹骨瘦嶙峋的老馬有氣無力地嚼著草。
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蘧律只覺是受了驛丞的愚弄,漲紅著臉向一臉哭笑不得的驛丞道:「柳老平日欺負我年輕便罷了,怎麼天大的事也敢拿來玩笑?若是我父親在此,恐你們也不敢來這一出!」說罷他便憤而欲走。
眼看這平日裡再被他們倚老賣老逗趣取笑,也不未曾紅過臉的年輕後生,是真的急眼了,驛丞連忙將他攔下:「蘧郎有所不知,這回是真的,決計不是老朽們吃醉了沒事拿你尋開心,陛下確實行駕經留此處,才傳喚你撥些人馬一路護送,誰料想,許是出了什麼急事,才折返了回去。」他推心置腹地為蘧律打算,「這樣,不如蘧郎帶著些兵馬追上去護送陛下回京也可,御駕還未走遠吶!」
然而蘧律為人忠厚老實,蘧平走後,他平日被桐關城的油滑官吏取笑慣了,只當如今又是一個接一個地樂子來誆他,愈發懊惱,也不和柳驛丞再多舌爭辯,轉身就牽馬出了驛館。
他就知道,帝後分居十年,不過是一夥紇石人作亂,騷擾附近的郡縣罷了,皇帝怎會就因此回到朝京?即便真有這種風聲,他父親便在西京,又怎會不知?這種鬼話,他竟也能上當,還差點擅離職守,闖了大禍,若教蘧平知道,又要打他上十幾軍棍。
「蘧郎、蘧郎,留步!」剛邁出門檻,就見柳驛丞顫巍巍地來追他。
蘧律想著即便這驛丞平素也曾欺負他,但好歹花白頭髮了,也不好教老人家追這般遠,只得停下,忍耐道:「柳老還有別的事麼?」
柳驛丞眼見他太實誠,又好笑又無奈,好聲好氣地勸:「老朽平日雖貪杯愛說笑,這回可是真的,不僅陛下來了,還有一位永清公主亦隨行,也是她才叫陛下回心轉意折回燕闕的。老朽若敢拿這種大事說謊,不怕蘧將軍回來懲治嗎?」
永清公主並不常在外拋頭露面,但蘧含英給他寫信時常說這位公主並不是嬌弱花架子,極有主意,自己在西京開府辦事,能和皇帝硬剛,此事想來不是地方官吏能傳聞的。
蘧律將信將疑,心下動搖,學聰明了一回:「你立字據。」
「罷了罷了,老朽就給蘧郎寫上一回。」柳驛丞無奈搖頭,喚來侍從抬來筆墨書案,立字為據,交與蘧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