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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不知書

2024-07-04 11:27:13 作者: 心上秋

  一個大漢將燃燒的火把舉到荀鏡臉側,火焰險些灼到他的頭髮。

  荀鏡一聽這個「苟」字,五官便在火光的映照下痛苦地猙獰起來:「那不是苟,那是……」

  永清及時打斷他:「咳咳——這火把的黑煙真是太嗆人了。」

  荀鏡性子雖直,也是聰明人,很快轉過彎來了。

  永清不能暴露自己公主的身份,他也最好莫要泄了自己的潁川荀氏的底。

  華虛若有所思地打量著荀鏡的臉,這小子亦是細皮嫩肉,一看也是仕宦人家自幼養尊處優長大的,想起蜀隴兩地餓殍遍野,都邑之中流民食不果腹,活得如同陰溝老鼠,鄉野之外農人衣食樹皮,又被賦稅徭役折磨,偏偏還有這些好命的人,衣冠楚楚,說起話來亦是正氣凜然,仿佛深以為是,氣不打一處來。

  華虛冷笑道:「肉食者鄙,又豈有遠見!我看你與狗彘也沒什麼區別!」

  眼見這干人等,馬上就要對荀鏡動手,永清立刻道:「惟明,你還在倔什麼,難不成還要替他們瞞著不成?」

  「他們?他們是誰!」華虛立刻警覺,質問永清。

  「真人不知,我這位兄長實有苦衷,他心中徘徊糾結,在仁義與忠孝之間幾度搖擺,」永清努力掙扎到荀鏡身邊,側耳悄聲道,「隨便說說啊,你比我同顧先生更相熟,他那篇文章,我且能默出來,你荀惟明也抄一抄吧!」

  

  荀鏡果斷拒絕:「不可,我怎能隨意挪用顧兄的東西,能何況是抄!」

  「嘀嘀咕咕些什麼!是不是在對口供!」一把火炬霍然將他們二人分開,那道灼熱的橙紅險些燙到永清的臉頰,即便未曾擦到,火焰的溫度也讓她臉上刀割一般的疼,永清不由得「嘶」了一聲。

  聽到這聲,荀鏡臉色一變:「你們妄稱改換天命,替天行道,所行之道便是為難一弱女子?我即便真要反了燕室,也不屑與爾等為伍!」

  「哦?你還真是個讀書人,」華虛又翻了一同先前從荀鏡身上搜下來的物什,一卷名儒新刻的《爾雅》,一方新墨,兩管新毫,冷眼一眯,「那你說的話倒是幾分實在。俠以武犯禁,儒以文亂法。但凡認得字的人,有幾個不想反的?只不過有人是口上反,還想爭得皇帝高看,沽名釣譽罷了。剩下那些,書生造反,十年不成。那你說說看,燕帝為何當反?」

  荀鏡神色一豫,作為先前在王田案中口誅筆伐,衝鋒陷陣的他,最擅長的事情便是在太學清談之時激濁揚清,痛斥時政之弊,但他再看不過皇帝的所作所為,也不曾想過要效力於另一個政權。

  良久,他想起了因著一篇文章而被貶謫,誣為叛賊的顧預,聲音倏然低落了下去:「那便是,任人不察,全以門第取士,許多布衣之才卻因沒有門路引薦,又不肯向州郡長吏阿諛曲媚,散落鄉野。兩京對立,人才選舉亦各有疏。朝京儘是世代公卿天下,西京則因濫用宦官更甚於溫熹之年。俗諺皆呼:『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

  他說罷,華虛卻「呸」了一聲:「真是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你說的冠冕堂皇,卻也跟那些自詡清流的士林一般,不過是盯著自家一畝三分地,覺得皇帝給你分的羹不均罷了!你到底是什麼來路,要真是鄉間不得志的讀書人,也起碼曉得人間疾苦。」

  荀鏡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你——」

  他的臉色帶著一點羞憤,又有一種被人捅破窗戶紙,扯下遮羞布的恥感,叫周圍的人極感快意。

  有人叫喊道:「這種高高在上的人,怎麼懂得我等赤膊終身,草繩勒肚來捱餓?我看他連麥子和粟子都認不清吧。」

  又是一派哄堂大笑。

  永清原先只是屏息凝神,生怕荀鏡說了不對的話,如今卻聽到他們這般嘲笑荀鏡,感覺如坐針氈。

  最令人難受的莫過於,他們說得,竟是對的。

  荀鏡被人扯下臉皮,羞惱道:「我荀氏雖然九世為潁川望姓,世代皆出宰執良將,但從未恃強凌弱,反而年年為田莊之中佃農減租,每到災荒之年皆自發賑濟災民——」

  「潁川荀?」華虛挑了一下眉,「確實。本道也是潁川人,相較而言,你們家也算是勉強有良心了。」

  荀鏡臉色稍稍和緩。

  不料華虛又問他:「可我問你,若不是你們家年年促著鄉人,幫著朝廷宣諭教化,每當有百姓有些牢騷不滿之時,你們家便拿出一套仁孝忠義的說辭,勸告鄉人識得大體。他們若不是又看你們平時高風亮節,想到所受小恩小惠,盡數接納了那些苛捐雜稅,又怎會最後落得無力償債,連徭役和基本的田賦都負擔不起,最終只能向荀氏納投名狀,成了你們家隱匿庇護的佃客?」

  荀鏡一怔。

  向來荀太守對子孫的庭訓儘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以皓首窮經為標榜,這些田間雜務,他從不曾關心,似也從未想過荀家日漸擴大的田畝與僮僕是從何而來的。

  華虛盯著逐漸舉棋不定的荀鏡:「荀小郎君,我與你也算是同鄉,此番倒是想真心實意地問一句,荀家做出這副憐貧惜弱的模樣,只知開倉賑米,救一時的肚餓,卻好似渾然不知,究竟是什麼害得我等豐年上賦之後家無餘糧,災年一至便只能顛沛流離,易子而食,逃匿豪族名下,賣身為奴?還是,你們本便心知肚明,不過是推波助瀾,為自己牟利罷了!」

  「並非如此。」荀鏡腦子裡一片嗡嗡亂,他唇齒幾度翕張欲辯,但卻找不到說什麼。

  難道要說,荀家已經做得比別的欺男霸女,儼然如同土皇帝一般的豪門望姓強得多麼?

  華虛見他已有動搖之勢,仿佛過去二十多年來所受規訓盡被顛覆般不可置信,沒有似其他紈絝一般強辯什麼命當如此,竟動了惻隱之心,他揮了揮手:「既然你們也是潁川人,本道幼年食不果腹之時也曾受過荀氏恩惠,一飯之恩,不可不報。來人,把他們關押起來,等事成以後,交由束將軍發落。」

  「對了。」他們將要被帶走的時候,華虛叫住,「你可認識『惟明光風可鑑月』的荀鏡荀惟明?」

  永清的心尖仿佛被攥起,她問:「真人想作什麼?」

  華虛淡淡看了她一眼:「沒什麼。只是我素來佩服這位名士,他是我頭回見著真能為百姓言事的高門子弟,若你們認得他,改立新朝,也好尋他來出山作相。」

  「不認識。」荀鏡臉色黯淡無光,「別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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