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秋栗槁
2024-07-04 11:26:32
作者: 心上秋
點香館後院裡種植著許多栗樹,歐陽野不知前一位接管此地的人是怎麼想的,這種樹又不美觀,冬日一到,那些在秋天裡無人採摘的板栗就滾了滿地,枯萎干縮的毛刺在寒風中變得更加堅硬,一腳踩下去,險些扎穿他的官靴。
歐陽野抬起腳,嘶了一聲:「鍾應呢?上回便叫他將這院子拾倒一番,這回來還是這般模樣。」
「鍾老說此地實在不可輕易使人入內,因而除卻外頭的看守,內里皆不敢放侍兒侍候,」他身邊的陳主簿連忙給他摘去插進鞋底的板栗外殼,「更何況放人進來打掃這些枯枝敗葉?這偌大的院子,但凡放進來一個,亂跑都不曉得。」
歐陽野不耐煩道:「好了,所以他人在哪?特地派人來說得似十萬火急一般,讓他上門他又不肯,說自己被皇帝的人盯上了,跑到我這裡來打眼。」
真是好笑,難道他跑到這點香館來就不打眼了?
不時,一個老態龍鐘的老頭便從偏院的門洞裡顫顫巍巍地走出來,對歐陽野一拱手:「老朽人老了,實在跑不動,多勞煩世子咯。」
真和鍾應面對面,歐陽野只得將那些桀驁不馴的話咽了回去。
鍾應,荊州人,溫熹元年以賢良方正,被貢舉入朝,幾乎是和如今的光祿勛梁符經歷過同一個時代,只不過他仕途運氣不佳,屢屢站錯隊,且都是一開始一帆風順,結果最後峰迴路轉地倒霉。
比如,在先帝和霍胤的鬥爭之中,他根據往昔的經驗,想必這位年輕氣盛的皇帝不過如同先前的哀帝一樣,觸怒霍胤而被毒殺,趕緊抱緊了霍胤的大腿——更倒霉的是,他一開始還沒意識到這個問題,因為在這場站隊之中,許多人都站錯了,連梁符也險些站錯。好在先帝想了想,霍胤得勢的時候朝中三分之二的臣子皆受其擺布,他現今也無法上下來一次大換血,直接大手一揮,全部赦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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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二十年間,鍾應又屢次在各種大小黨爭之中站錯隊,每回都棋差一招,輸給了梁符,眼見梁符節節高升,自己已經貶到六百石去了,他終於心一橫要搞個大的。
他決定要搏一搏,插手儲君之爭。
這也不是異想天開的一個主意,畢竟皇帝早年就已顯露出過於平庸的特質,甚至經常在關鍵時刻掉鏈子,讓誰看了都頭皮發麻。許多人便隱隱有希望改立先帝寵妃徐貴人的兒子,長沙王為太子。
但這畢竟是動搖國本的大事,即便太子不爭氣,也是中宮嫡出,子以母貴,皇后無過,皇帝也動不得他。直到到了溫熹三十年,張皇后病逝,太子的後盾頓時消散了。
此時只有一個人力挺太子,梁符。
據長沙這邊流傳的說法,鍾應也曾想過要不要追隨梁符的腳步,給太子雪中送炭,但他一日打馬鬧市而過,救了一個禿頭乞丐,竟是個神算半仙,他應允鍾應問三件事,為他盡泄天機。鍾應不以為意,前兩件事皆潦草應付地問,有些戲謔,誰曉得禿頭說得頭頭是道,竟然連鍾應幼年私事也一清二楚。
他瞬間慌了,慎重地問了第三個問題,日後天下,誰為其主?
幾乎是明示地問著,東宮之爭。
禿頭乞丐沉思許久,告訴他,天命玄鳥,方生大燕,玄鳥至聖為王者乃屬朱雀,朱雀主南,自然歸於南方。
南方,惟長沙王而已。
他果斷地向長沙王投誠,為其出謀劃策,逼得太子這邊險象環生,兩回廢太子都有他的功勞,連帶梁符也吃了他的癟,逐漸與先帝疏遠了一些,不似先前親密無間。
誰料想,最後在梁符等人的庇護,再加上嫡長宗法的壓力下,皇帝最終還是無法偏心到年少英傑的小兒子身上。
鍾應曾建議長沙王心一橫,直接在老皇帝死後起兵勤王。
誰料想梁符反手就建議先帝讓蘧進的女兒入主東宮,穩定局勢,還可安撫一下軍心。
有皇帝這個新老泰山坐鎮,長沙王徹底折騰不動了,鍾應很快也被尋了由頭削官免職,成了平頭百姓。
鍾應十幾年來,反覆懷疑那禿頭乞丐是不是梁符故意安排來整他,但他仍不甘心,不信那昏庸皇帝真能穩坐天下。如今皇帝和蘧家罅隙漸生,搬到西京去,日日奢靡享受,醉生夢死,長沙王卻在瀟湘洞庭,厲兵秣馬,臥薪嘗膽,還有鎮守南疆的湘陰侯支持。
這樣他都能賭輸,那簡直是蒼天無眼。
這樣的話,在長沙國的時候,鍾應和湘陰侯把酒言歡,大吐苦水,說過許多次。
歐陽野耳朵都要聽出繭子來了,偏偏他爹極為敬重這位屢屢功敗垂成的老謀士,堅信鍾應可以大器晚成,歐陽野不得不對他恭敬。
好在後來皇帝搬到西京,長沙王也派這位老臣去西京經營,他的耳朵才被放過了幾年。
沒想到如今又和這老頭聚首了。
歐陽野總覺得他這麼倒霉,和他共事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廳堂之中,鍾應把一副嶄新的輿圖鋪在長几上:「世子,請看,這是……西京方圓二百里的布防圖。」
如今要長沙要舉事,自然要把周邊關節皆打通,即便是打通不了的,也要面面俱到考慮。
這張輿圖是新畫的,四周勾出了西京屯兵駐防,以及幾個最近的郡縣兵力和長吏,十之二三已經暗中與長沙王通了款曲。這看上去不多,但剩下幾位也是搖擺不定的主,等真出了事,恐怕也是明哲保身,隔岸觀火,等他們打得差不多了,看著誰要贏了便轉身向投,倒是不必擔心。
歐陽野挑了挑眉:「這裡是怎麼回事?」他的手指叩到東邊一塊飛地上,特地被標了出來。
「這裡也是要緊的地方,只是在二百里之外,因而畫了一塊飛地。」鍾應顫巍巍地去點,說話卻極為興奮,這可能是他贏過老對手的唯一機會了,「這裡是桐關。昔日由蘧平鎮守,蘧平改領西京屯兵以後,朝京並未派別的將領替代,而是直接讓他的兒子蘧御代領。」
「蘧御是個毛頭小子,所謂嘴上沒毛,辦事不牢,」鍾應一捋一把稀糟糟的白須,「他是不足而論,只是桐關精兵皆是由蘧家帶出來的,即便蘧御紙上談兵,不知實戰,但凡讓他們趕到燕闕,也會棘手。」
隱隱有被冒犯,歐陽野太陽穴邊青筋跳了起來。
「此事我父親可有點頭?」他問。
按他對他父親的了解,其實如今的湘陰侯早不似十幾年前那般銳氣鋒芒,攪合著兩京的局面也不過是為了保湘陰的富貴罷了。
鍾應目光閃爍,又捋須笑了一陣,說:「湘陰侯和長沙王都希望世子了結了當下的事,脫身回到長沙。如今皇帝已隱有察覺,但不知我等起事在即罷了,世子早些回去,也防備被皇帝扣為質子。」
這倒會似他爹的考量。
「……若是依著先前的說法,從漢水逆流而上,又效仿五丁開山,已築成秦嶺幾道關卡的秘密棧道,」歐陽野話鋒一轉,「恐怕是師出無名,弄不好還會迎來朝京的討伐,一個逆賊的名聲,迎來天下英雄群起而攻之,豈非又是戰國亂象?」
鍾應哈哈大笑,他的笑聲聽起來有些中氣不足的虛:「小世子也學會聲東擊西,委婉套話了。」
「小世子」,這個稱呼從歐陽野五歲見到鍾應開始,就跟隨到現在。
鍾應自然沒到和湘陰侯府那般深的交情,他只不過是在提醒歐陽野,在鍾應經歷過的大風大浪面前,歐陽野只不過是乳臭未乾的紈絝小兒罷了。
他面前的紫衣青年以手支撐著額頭,掌心感覺到青筋不斷地跳動,緊緊閉著的雙目忍耐著翻白眼的欲望。
「師出,自然有名。」鍾應捋須而笑,高深莫測,「世子可還記得先前那東宮太子,領命去剿蜀中逆賊?」
歐陽野沒好氣道:「這自然不須鍾老細說,那皇帝為了籌措軍費,腦子一拍聽從宦官想出的法子,激起了民憤,最後劉騎死了,推不下去,太子又抽兵回來了。」
「太子收命回了燕闕,這裡的人都以為是息事寧人,各打五十大板便了事——」鍾應二指併攏,眯起眼睛,遙遙指向西方,「倘若,恰有那草莽英雄,奮而起義——這蜀中,離西京,多近吶——呵呵,小世子,你說是不是?若長沙王作為皇弟,聽了消息,起兵護衛西京,然而不巧,太子與皇帝都在亂賊刀下喪生。這皇帝又只有太子這一根獨苗,子承父業是無人了,論遠近都輪到兄終弟及了不是?」
歐陽野倒真沒想到,長沙王竟然背著他運作了蜀中的事。
怪不得,那蜀商的叛亂竟能持續如此久。
可他與長沙來往書信皆是經湘陰侯府的手,那他不知曉,豈非他父親湘陰侯也被長沙王繞過去了?
歐陽野隱隱覺得不痛快。
他剛要說什麼,突然聽到一陣非常熟悉的,板栗殼破碎的聲音。
鍾應似一根枯枝脆斷般尖利道:「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