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憶蝶來
2024-07-04 11:26:00
作者: 心上秋
「其他的,在哪裡?」
清晨的光線仍有些微藍的涼意,李功看著長大的少女第一次向他橫眉冷對。
她左手拿著一卷已破開的函牘,尾端追著的雁羽清晰地彰顯著它來自於邊郡。這些同類的信函,李功已見過許多次,並對上頭「致永清公主」的標註視而不見,將之塵封。
「公主在說什麼?」李功避開她追隨的目光。
「信,許長歌給我的信。」永清試圖平心靜氣,卻有一股委屈的酸意直衝鼻腔,「李長史,我一直敬重你,敬你如師如父,你怎麼能這樣做!」
她一句「難道你真把自己當成我爹了」硬生生地堵在喉嚨里。
只怕場面變得更難堪,才沒有說出來。
李功頓了一息,反問道:「許侍中的信,對公主而言有何重要之處?公主為何如此在意?」
永清霎時被問住,她迅速回擊:「這和他的信無關。是長史善作主張,攔截我的信郵,長史不覺得作得有些過了麼?」
「那如果我替公主攔下的,是趙都的信,公主也會一大清早來微臣門前興師問罪嗎?」李功有些疲憊地看著她。
永清沉默了。
「公主,許侍中確實一表人才,但他實在和您不是一路人。」李功眼見她的氣焰一點點衰敗而去,褪出幾分迷茫,語重心長道,「臣實在不想看公主傷心,也不想看公主與皇后殿下離心。」
她難道不知,許長歌和她不是一路人麼。
可偏偏早就明白的道理,叫別人,尤其是關心她的人再度講出來,便越發讓她眼眶發熱。
「長史說得,好似我分毫不懂事,已經鬧起來了一般。」永清哂笑一下,「我怎麼不知道,許長歌對我也非情意單純?如今大事在即,我還要幫阿娘……怎會陷在這種兒女情長里?」
可她臉色分明逐漸蒼白,連唇畔笑意也勉強而難堪。
「可我就想看一看。」
「我就想看一看,他還有什麼騙人的鬼話編給我聽。」
一雙琥珀色的眼珠被朝霧沾染得濕潤,她望著李功,從容而平靜。
李功最終交給她四封信。
函匣以火漆密封,夾層中空,裡頭反覆包著桐油紙八百里加急,是軍報常用的樣式。又是十日一呈,想來是隨著軍報一同送來的。
那不對了起來。
她手裡還有一封,怎麼還多了?
永清不由得先拆開了那個最先送來的匣子。
【第一封信】
陶景十五年九月十三,侍中許巽再拜永清公主妝次。
別付暮秋,離亭驚鴻,鼙鼓終夜,征夫不寐。
初,臣欲畢此妄語於西京秋燈之下,不使公主知也。然,數日跋涉,添改離緒,見北海秋蘆長枯千里,憶秦川蒹葭葳蕤春光,倏爾感懷,惟望公主知臣之心,一二亦足矣。
公主識臣於微末。昔日新都侯府,素雪降塵,攀折梅魂。臣蒙下宮之難,負趙氏之禍,埋名隱姓,倉皇終日,風霜刀劍,四面相薄。惟公主一人,垂憐微賤之身,臣始知陳冤已雪,許氏當復。然臣輒為上詔入西京隨侍,無暇訣別。世事無常,經年輪轉,新都一別,驚鴻一面,惟臣一人感之,德之,珍之,懷之。
春三月,臣逢故人桃花面。
昔日豆蔻已夭夭,娉婷裊裊,顰顰笑笑,宣情亦飛揚。
臣知公主視西京如虎穴,臣等皆為狼狽。身入虎穴,別有所謀,與虎謀皮,另有所求。然而公主紆尊降貴,能與臣言,微以青睞,臣即便知之為偽,為此一縷假意虛情,自投羅網,束手就擒。
公主常疑臣為陛下所遣,臣無可辯駁。然疑臣心意為假,臣有千言萬語澄明。
臣知。公主於臣,兩度垂憐,俱是見色起意,臣於公主,一見傾情,銘懷千秋萬載。
臣知公主所求,公主所欲,然臣身不由己,必報陛下殊遇。臣嘗妄揣上意,陳情於陛下,然而致禍於公主,始知「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臣之愛慕,長秋宮憎為肖想,宣室殿謬為野望。終是槐里門庭不復,陛下所予,皆為凌霄浮華,下無根基。臣於公主,如蚍蜉撼樹,如夸父追日。
然巽此生尤未竟也,來日封侯入相,列席三公,必復問公主心意,千難萬阻,巽亦往之。
至於公主蒙禍,臣深恨之。
陛下以臣將軍,命領秋獮。豈知陛下輕信趙都小人,欲以婚嫁要挾,惟幸公主智才,逃出生天。
是以公主罪我,臣亦恨不以萬死代公主之恨也。千慮之一失,不如無此千慮。
臣將遠行,惟望公主萬安無憂。
巽頓首。
那「頓首」二字,在她心頭默罷,散開的簡從微微發顫的指尖滑落了下去,「嗒」地一聲墜到地上。
朝霧漸漸散去,天光破雲而來。
「公主?」
蘇蘇一進門,便看見永清怔忪地坐在窗前,朝陽渡來的晨曦在她眉眼間淺掃淡粉光暈,眼角猶自晶瑩。
「蘇蘇。」永清有些遲緩地轉過頭,她此刻腦海一片嗡嗡地震動。一看到蘇蘇,便撲了過去,「我們上一回去新都侯府是什麼時候?」
「頻陽公主大婚?」蘇蘇搖了搖頭,「不對,好像後來還去過一次,是新都侯大壽吧?那是在頻陽公主出嫁後的一年,那就是,陶景十年?」
陶景十年。
整整五年。
許長歌,竟然記了她整整五年。
他的信似一劑藥引,終於喚醒沉封多年的記憶。回憶的碎片紛至沓來,讓她一時手足無措。
她何德何能,只是一時隨手所施與的恩惠,卻被他感懷這麼多年。
她也終於明白了許長歌當初看她的眼神,他眼中所壓抑著一點星火與期盼,所是為何。
「你記得……那年我們去新都侯府,遇到了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少年麼?」永清說起來,竟不由得笑了一下。
許長歌真的把她看得過於透徹了。確實,她年少時的垂憐,和長大後的傾心,皆是見色起意。
「我記得。」蘇蘇有些驚訝,「可您還記得就奇了怪了。您那段時間成日裡都是奇思妙想。那天不是想把那少年帶進宮?還去找了董夫人想讓她替您說情,後來回宮皇后殿下把這事放下了,您鬧了幾天不就過去了麼?怎麼這會子又想起這檔子事兒了?」
永清捂住嘴,蘇蘇已經看不清她是在哭還是笑了。
她嗚咽了一聲,又似嗤笑,又兀自搖了搖頭。
蘇蘇大駭:「您這是……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她轉眼瞧見跌在地板上的竹簡,伸手去取,卻被永清劈手躲過。
「……別看!」永清咬住唇。
「蕭姑娘說,您在看許侍中的信?還是李長史瞞下來的。」蘇蘇打量著她頰上淡淡的可疑紅暈,狐疑道,「怎麼這個反應啊,我還以為您會很氣呢。」
永清眸中一點琥珀晶亮:「那個少年,便是許長歌。」
她一直懷疑的,強烈得似虛與委蛇的深情,卻是五年積蘊的久遠情長。
就連他所予的不切實際的許諾與懇求,她竟然也開始心嚮往之。
這樣似也不錯,待料理完劉騎,她便回朝京,好好地將此事說給阿娘聽。
阿娘知道有這樣一個品貌的男兒在心中珍藏她的女兒長達五年。或許,也會覺得,許長歌比那些徒存敬畏之心的世家子弟,更是她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