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古尚書
2024-07-04 01:03:32
作者: 心上秋
永清竟覺得身後三尺之外的男子不太真切,仿佛他本該出現在晦暗夕霧或是迷離月色之中。
「臣猜公主最想知道三件事。」他聲音永遠不疾不徐,「第一,陛下已決定賜死趙氏兄弟,但保留其爵號,給趙昭儀體面;第二,陛下確實頗為欣賞蘧將軍,已封為二千石的破虜將軍,賜居西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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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清站定回頭,聽見他說第二的時候,微微蹙起眉頭。
「公主不滿意?」許長歌察覺,不由問道。
她想蘧平做環衛西京,總掌宮禁的執金吾,免得又出那種被軟禁宮中的事情。當然不滿意。
陽光里她髮鬢金飾燦然,卻也不及她眸中希冀:「執金吾,侍中覺得他可有希望?」
「執金吾,可是比蘧平原來的校尉一銜,整整高出了兩階。」許長歌聞之,鴉羽般分明整齊的長眉驀然揚起,「公主有意抬舉,恐怕也略顯得操之過急了。」
「更何況,」他意有所指,「如今代行執金吾一職,環戍西京的,可是劉騎。」
他以為這樣說,永清就會知難而退。
但她沒有。她只是略略低頭,咬著唇思索片刻,然後就揚起臉,認真地徵詢他的意見:「意思是,我要吃掉劉騎的餅?」
許長歌一時震撼,她到底在想什麼?
須臾,他又隱隱猜到了她的心思,頓覺得不妙,不動聲色地轉了話題:「這第三件事,便是我說的,公主十分樂意聽聞的事。」
永清只當他默認了,心思早已開始謀算怎麼弄掉劉騎。
許長歌見她一幅魂不守舍的樣子,手中黃楊木牘,輕輕敲了她額頭。
永清不由一怔。
以前在朝京的時候,他說話時,她一走神,他也是這般。
「你說吧。」她嘆氣道。
「不行,公主不聽講,我得先考校一番。」那對帝言事的木牘,仿佛在他手裡成了教尺,在掌心有一下沒下地打拍,「《尚書》共幾篇?」
永清不假思索:「《尚書》原百篇,伏生述二十八篇,魯王壁中多出二十五篇,今傳共五十三篇。」
「是,陛下去歲於西京太學石壁刻就的石經,便是這五十三篇《尚書》,」許長歌笑意深沉,「可如今,長沙王卻說,他為自己修墓時,從湘陰崖洞裡得了以籀文書寫的《尚書》百篇。」
「長沙王?」永清終於露出了他所期盼的驚愕神色。
長沙王是皇帝的九弟,文才武略過人,昔日最得先帝喜愛,差點讓先帝廢掉太子,改立頗有野心的幼子為嗣君。此後他奪嫡失敗,卻仍在湘陰侯的護衛下,全身而退,回到了封地長沙國。
結合他的身家立場,永清已不難猜想:「那麼想必,這百篇《尚書》中必然有和父皇所倡導的經義相悖之處,若我是九皇叔,此刻就帶著一大群舌戰之將上京辯義,把皇帝頒布的石經打爛,動搖天下儒者之心。若是手頭又有軍備,輒又可以羅織讖緯,就地起義了。」
「公主也替他想得太遠了。」許長歌失笑,卻見她說得神采飛揚,皎若朝陽升霞,不由目光留戀了一番。
永清突然感覺到他長久地注目,有些不自然道:「我說得離譜了麼?」
她初涉朝政,在入仕數載的許長歌面前,生怕稚拙露怯。
「沒有,」許長歌收回目光,卻心跳倏然加快,又盯了旁邊紅牆樹影半晌,平靜了心緒,道,「不過,公主說得十分的准——長沙王確實是派了府中賓客三十人,要與太學三千學子於飛廉觀辯論十日,誰才是偽學。」
永清眸子倏然一亮:「侍中這般詳盡地告訴我,想來我也有幸觀摩了。」
太學為朝廷儲備士才之地,如今在經學上的權威面臨挑戰,挺身而出與長沙王門客辯義之人,無論是出自經學世家,還是布衣名士,必定會在日後的朝野政壇,留下濃墨重彩一筆。
若能在中朝侍聖的顧問大夫里中安插她自己的人,就不必再假手於太子了。
許長歌方頷首,便聽得天邊鳴雷低沉。烏雲變幻,漸有雲水雨汽撲面而來。
跟在後面的蘇蘇臉色一變,上前道:「糟糕,公主,要下雨了,我們出來沒帶傘呢。」
「前面不遠,即是斗獻閣,我們可以去避雨。」許長歌提議。
永清遲疑了一下,她向來不懼淋雨,但想到萬一生病,膳食藥物更有可能被人做手腳,便應下:「還勞侍中引路。」
夏日雷雨來得匆忙無常,他們在抵達斗獻閣前,便已經落雨如密針,許長歌的單衣皆洇出深色水痕。
一至閣中,便是轟雷巨響,落雨傾盆,漱瓦飛檐,在廊下拋出兩條飛瀑般的水柱。斗獻閣院中翠竹茂盛,為雨水洗滌,更是不染纖塵,顏色媚人。
永清站在窗牖旁,卻越看這幾叢竹子越眼熟。
「公主不記得了。」許長歌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這便是——」
那熟稔的溫沉男音一響起,她就回憶起這是和許長歌在萬壽宴偶遇那一夜的書閣,不想被蘇蘇得知那夜的窘境,立刻伸手捂住他的嘴:「我知道了!」
許長歌頗為無辜地望著她,眼睫一眨,觸到她的指腹,瞬時讓她的感知變得靈敏起來。
她一點點地收回手,無名指腹滑過他光滑挺拔的山根,最後停滯在他唇畔,鬼使神差一般——
她輕輕按了一下他的下唇。
許長歌的眼神也如窗外風雨般,逐漸晦暗。
他正抬起手,要握住她的手腕。
「公主——」蘇蘇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這裡有傘耶!」
許長歌迅速放下手,轉開目光——是了,這裡有傘,他一直在這座書閣中備得有。
永清從他眼中似乎看出了一絲懊喪,頗為奇異。
「我們再歇一會兒。」她對蘇蘇道。
但她也不看他,兀自轉過身去,望向窗外滌盪世界的天雨。
撲捲來的水汽猶是草木蒸騰的一般,聞之滌盪肺腑,讓她胸腔里慌亂跳動的心,逐漸歸於正常。
許長歌靜靜負手立在她身後,手指不斷摩挲攏在手心裡的木牘。
「許侍中。」她好像應該說點什麼,打破這尷尬的寂靜。
「臣在。」他從容得好似無事發生,卻握得木牘更緊了。
二人一同屏息半響,卻只聽得轟隆雨聲。
永清心中千言萬語,問出的卻是一句:「侍中可會害我?」
雨聲嘈雜,她連聽自己的聲音,都覺得微弱,更未聽得許長歌的回答。
但她已經沒有心思再確認一遍了。
許久,他終於答道:「臣許巽,餘生永不會做明知有損於永清公主之事。」
倒沒想過是這樣鄭重其事,又頗有迴旋餘地的回答。
「這話說得,」永清長嘆,「確實是許侍中才說得出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