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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鴻固原

2024-07-04 00:58:59 作者: 心上秋

  鴻固原去城十五里,永清倚在車窗邊,仰見日色西沉,嘆息一聲。

  她本想拒絕,畢竟已派了李長史去探查。但她又不能直向許長歌暴露李功和他背後埋在西京一帶的眼線——雖然他們肯定早有察覺。

  她回頭盯著許長歌變得半濕的衣服:「你不難受嗎?」她都隱隱感覺到他身上的潮潤氣息。

  許長歌怔了一下,隨即才瞭然她的意思,淡笑道:「臣不在意。」

  這倒難得。他倒看上去確實絲毫不介意。

  聽聞他以前雖然落難,但還是被老新都侯慧眼識英,收為義子,想來也比尋常紈絝差不到哪裡去。以前在朝京見的那些勛貴子弟,無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一日更三次衣是常有的事,莫說是這樣濕衣沾身了。

  他問:「公主要傳喚縣令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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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必了。」她雖未至郡縣,但也省得這些官吏上下都是一樣的,鴻固原出了這樣「刺王殺駕」的事,又牽扯禁中宦寺,這位縣令恐怕早就在昨夜備好萬死之辭,哪裡還肯詳談——更何況,阿離是流民,他們也不在名簿之中。

  卻想起阿離所述的,那塊田的位置,她心中一動:「我們去田野。」

  車至鄉野。

  此間漫野新苗,綠綠蔥蔥,永清一眼望過去,不由嘆來一句:「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許長歌剛把她牽下來,聞言不由輕笑。

  「侍中何故發笑?」永清挑眉。

  他忍住笑意,帶她走向田間:「這是豆苗。古有周子兄不辨菽麥,今有永清公主指豆為黍。」

  「……難道這漫山遍野全都是豆子麼?我只是說……這只是一種比興。」她強辯。

  「若是比興,那公主便慎言了。」沉沉的夕陽落在他眼中,「黍離,是亡國的比興。」

  「我偏不。」永清掃了他一眼,無所顧忌地吟誦下句,「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那時,她尚且不能全然地體會詞中之意,只覺情景相合,語調亦歡揚。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此時田間還有零零散散,穿著短褐的農人,淹沒在新苗之中,偶爾像一個黑點一樣顯出來,而阿離的那塊田,禾苗任由東風吹滾,也不見有人耕作。

  他們沿著田埂漫步,倒真是行邁靡靡。

  永清道:「我們去找個農家問問吧?想來他們會認識阿……認識那家人。」

  她險些說出阿離的名字。

  許長歌看了她一眼,徐徐道:「不急。自會有人找上來。」

  他帶著永清又繞著這塊田走了兩圈。不時,竟真有一個皂衣小吏模樣的人領著三四個隨從步履匆匆地跑了過來,起先都皺著眉頭,打量了他們衣綢被錦,相貌不俗,不知是哪家貴胄出遊,便轉開了笑臉,好聲勸道:「此處鄉野,實在不宜二位貴人游賞,再往北一里有一短亭名鴻陽亭,是鴻固三景之一,鴻陽落雁,不如二位往那處去?」

  卻沒有人理會他。

  許長歌眉目神色淡淡,未置一語。

  永清霎時明白,輕輕哼了一聲:「你連犯三回我家郎君先考之諱。」本是借題發揮,但細想卻覺得好笑,許父諱鴻,這處地界又叫鴻固原,是怎麼都脫不掉的。

  她這聲哼得嬌,許長歌不免側目,眼底笑意差點忍不住。

  「你們——」小吏想了半天哪個字他重複了三回,一想到是個鴻字便覺得這兩人沒事找事,本想發怒,扯出上頭的旗子狐假虎威,卻覷見許長歌腰間青綬,臉色頓變:「在下有眼無珠,還望尊駕恕罪。」他又疑道,「不知是哪位京中使君,可否是為著……那事而來?」

  許長歌的印綬雖予小吏以威,卻又讓他起疑——看來宦寺早安排了下去,這些人皆是守在此處,提防著此事鬧大的。

  那小吏又殷勤問:「尊駕可是三輔府君?」

  西京之地,不似朝京,二千石官吏屈指可數。京兆尹年逾六十,右扶風和左馮翊也和他年歲對不上,許長歌掃見他眼中疑慮,尚不想正面與劉騎為難,便道:「羽林中郎將。」左右算來,唯趙都與他齒序相近。

  「原是趙中郎。」那小吏笑容愈諂媚,誰不知寵妃趙昭儀的侄子。

  永清扯住許長歌的袖子,佯怒道:「每回和你出來都這般無趣,動不動就被人攔下!就連出來游個春也是,你這二千石的中郎將做得還不如胥吏可得自專,如今閒野漫步,此處分明無主之地,卻還有不長眼的鄉吏硬來轟人,我不依了。你把他們都給我弄走。」

  她天生一派的頤指氣使,把小吏看得一愣一愣。

  「卿卿勿怪。」許長歌眼底笑意浮起,四個甜膩至極的字從他口中說出,永清只覺耳畔一酥。

  「不就是塊無主之地麼,」她瞪了那小吏一眼,「你把它給我買下來!」

  永清自然記得許長歌身無分文,但她篤定,出了這般通天的事,這塊地是不會再被倒賣了。

  而許長歌,只需要無限柔情地喚一聲:「卿卿——」便成了一個懼內的男人。

  眼看這樣一出鬧劇,小吏全然鬆懈下來,笑呵呵道:「閣下不知,此處乃是王田,實在是不可通賣的。」

  王田。燕室的王田。

  永清眼裡一沉。

  怪不得,劉騎不許細查,怪不得,那群宦寺敢直接把阿離父親下獄。

  她仍維持著嬌蠻的口氣,向許長歌道:「你少教別人來一同誆我,看那旁邊耕作的,不都是些布衣粗人,王田,明明是少府直理的,這我還是省得。我不就想要個別院麼,拖了這些日子,還在哄我。」

  但她剛去扭許長歌的袖子,抬頭便見許長歌的眼神也不對了。

  小吏笑道:「自致唐三年以來,王田皆出賃與民,貴人所見,不過是租田的農戶罷了。」

  永清還想套話,不料腰肢倏然被人攬住,她身子登時一僵。

  「薇卿,」許長歌將她攬近,聲音溫柔如舊,卻不容質疑,「日後定給你置辦,我們莫要擾他人公幹了。」

  腰上禁錮得頗緊的手臂,幾乎是挾持著她離開了田地。

  「許侍中。」車馬之旁,那群鄉吏也漸漸遠成黑點,她竭力推開他,「你不覺得自己逾禮了麼?」

  他既不歉慚,也不輕佻,仿佛所作所為極為平常正當:「臣是為公主圓場。」

  「我何來得需要侍中圓場?」永清退了幾步,扶軾倚坐車旁。

  他道:「公主不似婦人。」

  永清不料他來這麼一句,嗤笑一聲,仍是薄怒未平。

  「臣既已喚公主卿卿,公主卻不曾喚臣一句夫君。」頗為曖昧的聲音在她耳畔落下,她一回頭,落進他含笑的眼底,他道,「胥吏位卑,卻人情練達,公主再繼續盤問,恐怕很難不被發覺。」

  永清本沒指望這趟能查出什麼來,總歸是得倚重李功。

  但許長歌,令她十分不快。

  即便她演技生疏,但他這樣面不改色信口雌黃的人,難道不能替她問下去?仿佛是那句王田,將他的態度全然地扭轉。

  永清沉靜下來,無喜無怒,只漠然地望著他:「侍中再說一遍,誰是君,誰是卿?」

  她明明是仰視,卻似睥睨一般,教他才曉得,原來她的清冷傲慢,並非是華服盛裝的妝點,而是本性使然。

  那五年前的卑微感再次席捲而來。

  他低聲道:「公主為君,巽為臣卿。」

  夕光的瑰色在他微垂的眼眸里,竟有一種支離的蒼涼,竟讓她覺得不忍。

  永清避開他的目光,卻瞥見晚風揚起的月白衣袍,尚有淺淺水痕。微水濱洲,無論他真心或假意,她確有一刻,為之惑溺。

  良久,她道:「我們回城吧。」

  稍稍鬆軟的語氣,又被許長歌抓住可乘之機,他微微一笑道:「此時趕回城,恐怕城門將閉,不若——」

  「孟嘗君尚能雞鳴狗盜,」永清氣得差點笑出來,「侍中一定有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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