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2024-07-03 14:37:54
作者: 斑衣
紀征換好衣服,因時間緊迫,所以隨便從衣櫃裡拿了件外套,他輕輕關上臥室房門穿著外套朝玄關走過去,站在門口換鞋的時候忽然聽到邊小蕖靜幽幽的聲音:「你去哪兒?」
他回過頭,借著從陽台灑進來的月光才看到一樓次臥的臥室門開了,門口倚著一道人影,是邊小蕖。
紀征手撐著鞋櫃慢慢直起腰,看著邊小蕖隱在黑暗裡泛著淺淺的一層清光的眼睛道:「去公司,你怎麼還沒睡?」
邊小蕖抱著胳膊朝他走過去,總是紮起來的頭髮此時披在肩上,她的頭髮長長了,過了肩膀,陰陰的藍發像是黑暗中飄浮的幽靈。
她語氣冷淡又滿是猜疑道:「大半夜的去什麼公司?」
紀征從她的狀態中就得知此時的邊小蕖已經是另一個人了,所以耐下心道:「臨時有點急事,兩三個小時就回來,你去睡覺吧。」
邊小蕖狐疑地看他兩眼,道:「我跟你一起去。」
紀征心裡著急,但溫言笑道:「很無聊的地方,你上次去過。在家裡等我就好,我很快回來。」
說完,他拉開了房門,卻被邊小蕖一彎腰從他臂彎下鑽了出去。
紀征微微沉下臉,道:「小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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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小蕖並不懼他,站在門外道:「你有事瞞著我。」
「沒有。」
「那就讓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
「我偏要跟著你,你把我關在房間裡夠久了。」
紀征抬起手腕看了看手錶,又看一眼不聽勸阻的邊小蕖,只能答應:「好,那你跟我一起去。」
他驅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逐漸把夜色丟在車後,路邊遠處的曠野泛出微弱的天光。
邊小蕖坐在駕駛座,前一個小時還能保持清醒,後來就漸漸犯困,在她睡去之前,紀征問她:「還記得這個地方嗎?我們來過。」
邊小蕖閉著眼,咕噥了一句:「什麼破地方,不記得。」
紀征看她一眼,不再說什麼,只是眼中憂慮漸漸加深。
黎明之前的白鷺鎮被薄薄的霜霧籠罩,水田和青山都從縹緲的霧氣中浮現出淡青色的輪廓,濕冷的山霧被黑色的林肯攔腰劈開,紀征的車像是從世外闖入這片隔世之境的不速之客。
黑色林肯蒙著一層濕潤的水霧在狹窄的巷子裡緩緩前行,車頭前偶爾竄過去無主的流浪貓狗。十分鐘後,紀征把車停在熟悉的鐵製大門前。上次在這裡的經歷可謂險象環生,紀征不想邊小蕖跟著他涉險,所以沒有叫醒在副駕駛睡覺的邊小蕖,下了車輕輕地關上車門,只在后座窗戶留了一條縫。
他試著推大門,豈料門沒鎖,被他一碰就往裡閃開。
院子裡還是昨日的景象,兩邊的玫瑰花圃凝結著一層水霧,花圃中間的鵝卵石小路濕滑可鑑人。門首前的葡萄架陰鬱翠綠,葉子層層疊疊,葡萄架下的藤桌上還放著那隻白瓷玉蘭花的茶壺,而他昨天坐的地方還擺著那隻茶杯。
紀征穿過鵝卵石小路,走到葡萄架下,手指指背貼了貼昨天他用過的那隻白瓷茶杯,觸感一片冰涼,茶杯里還殘餘著半杯茶水。即使過了一夜,紀征也能聞到放涼的隔夜茶中飄出的清香的淡苦味。
門首方向忽然傳來「啪嗒」一聲輕響,紀征轉頭看過去,見一隻純黑色的流浪貓飛快地從門前台階上竄過,它身後倒了一隻花盆,花盤裡栽著長長的蘆薈,豎在門與牆的夾角中,此時花盤倒在地上,過長的盧葦葉撞開了房門,露出沒有開燈的昏暗的客廳。
紀征走上台階,站在半開的房門前先往裡看了一眼,客廳里寂靜無聲,那架通往二樓的樓梯被門口照進去的微弱晨光打亮了一二層台階,襯得樓梯深處更加暗沉……他叩了兩下門,無人回應,他推門走了進去,沿著木地板鋪的台階走向二樓,腳下的木板隨著他的步伐發出緩慢有序的嗚咽。
他不知道唐雪慧的臥室在哪裡,只記得艾露的房間在二樓,而二樓只有三間房,一間門上掛著粉色毛絨玩具的房間儼然就是艾露的了。他走到那間房門口輕輕推開門,裡面空無一人,床鋪收拾得整整齊齊,像是徹夜未住人的樣子,鋪著粉色床單的單人床上有許多毛絨玩具,其中一隻薑黃色的小熊站在床頭最矚目的地方。
紀征站在門口,一眼就可以看到它,那隻熊的眼睛是黑色的,很有光澤,像是人的眼睛一樣默默地注視著出現在門口的闖入者。紀征和那隻熊對視了片刻,無由感到心悸,似乎有一縷寒風順著他的領口鑽進脊背。他關上艾露臥室的房門,看到和艾露的臥室正對著的也是一間臥室,這間臥室或許就是唐雪慧的房間了。他正要朝對面的房間走過去,餘光忽然瞥見走廊盡頭的一扇房門慢慢地開了,幅度很小,聲音細微,像是被風輕輕吹開的。
他猶豫了片刻,轉過身朝那扇被風吹開的房門走過去,走近了才發現那是衛生間,而且從衛生間裡傳出流水的聲音,那聲音並不大,清凌凌的,像山間的溪流。紀征推開虛掩的房門,一股涓涓溪流恰好撞在他的皮鞋鞋尖,然後被劈成了兩半,沿著他的皮鞋兩邊往外淌。那水的顏色是殷紅的,很淡的紅,像是過度稀釋的紅色顏料。
紀征的目光猛地一顫,已經預感到了什麼,他抬頭往前看,看到的就是唐雪慧浸泡在浴缸里的裸體……
唐雪慧坐在浴缸里,水漫到她的胸部,浴缸里的水呈鮮艷的紅色,還散發著重重的血腥味,她的兩隻手臂被水的浮力送了上來,隔著一層薄薄的水面,紀征看到她雙手手腕被整齊地割破,血絲還在從她的傷口中往外滲,而她已經失去了所有的生命體徵,變成了一具屍體。
浴缸旁的置物架上放著一張信紙,信紙上放著一枚拇指長短的刀片,刀刃上染著鮮血,血浸濕了淡黃色的信紙。
紀征把那張信紙拿起來,見上面工工整整書寫著娟秀的小字,第一行是「2012年8月7號6點43分,我將在十分鐘後結束我的生命」……
第一行字沒看完,紀征忽然聽到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他猛地回過頭,看到邊小蕖站在門口,雙眼發直地看著浴缸里的女屍,臉上毫無懼色,卻像是僵住了。紀征放下信紙朝她走過去,走出衛生間的同時已經帶上了房門,並且摟住邊小蕖的肩膀迫使她轉過身,不讓她面對衛生間裡的屍體。
邊小蕖還在發愣,被他往前帶了幾步忽然甩掉他的手,又往後看了一眼:「那是誰?」
紀征不答,正要帶她下樓,就聽到樓梯又一陣響,身著白色連衣裙的艾露背著一個雙肩包沿著樓梯跑上來。看到出現在她家的兩個人,艾露愣了愣,然後問:「你們……你們幹什麼?」
話說完,她忽然往後退了一步,因為從衛生間流出來的淡紅色的血水流到了她腳下,浸濕了她的涼鞋鞋底。她沿著水流出來的方向看向衛生間門口,茫然的目光閃動了幾下,忽然朝衛生間跑過去。
紀征堵在她身前,一把將艾露摟在懷裡,撫摸著她的頭髮柔聲道:「沒事,你媽媽在外面等我們,我帶你去找她。」
艾露依舊茫然地看著緊閉的衛生間房門,聲音驀然有些哽咽:「可是,我媽媽她——」
紀征道:「你媽媽不在家,我知道她在哪裡,我帶你去找她好嗎?」
或許是紀征的溫柔安撫了艾露,艾露並沒有相信他的話,但她卻選擇跟紀征走。
紀征握著艾露的手下樓,一時疏忽了邊小蕖,沒有看到走在他身後的邊小蕖向他投去的惱怒又陰冷的目光。
當紀征帶著兩個女孩兒走出唐家大門時,天恰好亮了,徘徊在巷子裡的霧氣散得乾乾淨淨,空氣中漫著澄明的晨光。但這個美麗的清晨註定不平靜,巷口傳來的警笛聲很快擾亂了寧靜的氛圍。
閔成舟從領頭的警車上下來直奔紀征,先掃了一眼站在他旁邊的兩名少女,後沉著臉問:「你怎麼在這兒?」
紀征鬆開艾露的手,先對她說了句「在這裡等我」,然後和閔成舟走開兩步,低聲道:「唐雪慧死了,是自殺。」
閔成舟下意識看了看身後的大門,高聲對幾名部下道:「你們幾個進去找人!」然後他回過頭,嚴肅地看著紀征說,「你不覺得你知道得太多了嗎?」
紀征沒有直接回應他的質疑,道:「我一直在給你打電話。」
「看到了,但是我沒時間給你回。你給我打電話想說什麼?」
紀征右手中指抵著鏡框推了推眼鏡,眼神平靜地看著閔成舟道:「我想告訴你,唐雪慧是殺害翟文剛的兇手。」
無論從他嘴裡聽到什麼話,閔成舟都已經不驚訝了,此時聽到他已經知道殺死翟文剛的兇手是唐雪慧,而且比警察還要提前知道,閔成舟只是很氣餒:「說說吧,你是怎麼知道的?」
紀征把從陳佳芝臥室發現的彩色絲絨線的線索和可以把獵槍神不知鬼不覺地藏在陳佳芝床底的方法告訴他,末了又簡言敘述了在唐雪慧家中那次險中生還的遭遇:「葡萄架下還有我昨天沒喝完的茶,如果你不信我,取一些茶水帶走化驗一下,就知道裡面被下了什麼東西。」
閔成舟很複雜地看他兩眼,道:「我信你。」話雖這麼說,但他還是讓部下取走了葡萄架下的茶水和杯子。
紀征又問:「那封信的筆跡鑑定結果出來了嗎?」
閔成舟道:「是唐雪慧的筆跡,我們今天來是為了抓人,現在……只能收屍了。」
一名刑警從院子裡跑出來附在閔成舟耳邊說了兩句話,閔成舟面色深沉地對紀征說了句:「你先別走,待會兒你和你細聊。」然後和部下一起又進了院子。
紀征朝站在黑色林肯車頭前的艾露走過去,站在她面前彎下腰問:「昨天晚上你不在家嗎?」
艾露低著頭道:「昨天我去席老師家裡補課,晚上席老師留我吃飯,吃完飯天色已經很晚了,我就在席老師家住了一晚。」
說完,她抬起頭看著家裡進進出出神色凝重的警察,眼神里的迷茫已經散去了,她現在的目光很清晰,清晰到似乎已經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紀征看著她嬌嫩得像是花朵般的臉,想起夏冰洋說她在六年後犯下的罪行,並不覺得眼前這女孩兒有多可怕,因為他現在無法把艾露和一個殺人犯聯繫到一起。艾露和殺人犯的距離還很遠,遠到隔了六年時光,而在這六年裡,她並非沒有機會扭轉自己的命運。艾露的命運已經被他扭轉了嗎?紀征無從得知,想必夏冰洋也無從得知,他們只能儘自己最大努力去幫助她,扭轉她的命運。
和閔成舟一起出警的還有一位女警,紀征把艾露交給那位女警,女警又把艾露帶上了警車。
很快,閔成舟從唐家出來了,拿著紙巾擦拭手上一層殷紅的血跡,臉色很不好看。他看到站在車旁的紀征,徑直朝紀征走過去,道:「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麼會在這兒?」
紀征默了片刻,然後抬起左手手腕,指了指腕上的某世界名牌手錶,道:「手錶掉了,我回來找手錶。」
閔成舟:「……啊?」
紀征笑道:「很貴。」
閔成舟當然聽得出紀征是在隨便找藉口搪塞他,關鍵他還無法反駁,所以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地看著紀征:「你是想跟我進局子做筆錄吧?」
紀征笑道:「也不是不可以。」
他們正說著話,副駕駛車門忽然被推開了,然後「嘭」一聲又被摔上,邊小蕖繞過車頭走到紀征身邊,蹙著眉不耐煩道:「紀征,到底走不走?」
這十四五歲的女孩兒竟然直呼紀征的名字,而且聽她語氣,和紀征的關係不可謂不熟稔,這讓閔成舟很意外。
「這孩子誰啊?」
閔成舟打量著邊小蕖問。
紀征臉上的笑意略微淺了些,並沒有因為邊小蕖無禮的行為而動怒,反而向她溫柔道:「馬上就走,你回車上等我。」
邊小蕖毫不客氣地瞪了閔成舟一眼,道:「快點,我不想在這裡待了,什麼爛地方。」
閔成舟平白無故受她一記白眼,目瞪口呆地看著邊小蕖轉身往回走的背影又問了一句:「誰啊這是?」
邊小蕖回過身高聲道:「我是他女朋友!」
閔成舟眼睛又是一瞪,愣住了。
紀征皺眉,聲音往下微微一沉,道:「小蕖,回車上等我。」
邊小蕖又瞪了閔成舟一眼,悻悻上車了,依舊把車門摔得震天響。
閔成舟簡直目瞪口呆,指著坐在駕駛座的邊小蕖:「她說什麼?你女朋友?她才幾歲?紀征,你可別亂來!這犯法的你知不知道!」
紀征把他拎開幾步,摘掉眼鏡,既無奈又心累地捏了捏眉心,道:「你胡說什麼,她是我外甥女。」
閔成舟不信:「你就一個姐姐,哪來的外甥女兒——」話說一半,他對上紀征平靜又嚴肅的眼睛,忽然懂了,不自覺壓低了聲音,「紀芸的女兒?」
紀征點點頭,戴上眼睛,臉色很平淡。
接連接收意外轟擊的閔成舟腦子現在有點轉不動了:「紀芸連婚都沒結,怎麼會給你生出一個外甥——哦哦哦,報紙上說她出道前未婚生女的事兒是真的?……那也不對啊,你外甥女兒怎麼說她是你女朋友?你是不是還有事瞞著我?」
紀征告訴他邊小蕖的身份後就不發一言,被他追問也只是點頭敷衍,直到聽到這句話才勉強笑道:「一個孩子的胡言亂語而已,你怎麼也當真。」
閔成舟知道他還隱瞞著一些心事,但是涉及已經死去的紀芸,他不便追問得太深,於是換了話題:「算了,我也不問了,你記得去找我做一份筆錄。」
紀征點點頭,道了聲再見,隨後在巷子裡掉轉車頭,開車走了。
回城的路上,邊小蕖始終悶悶不樂,紀征有心安撫她的情緒,但她置之不理。
紀征徹夜沒睡,又開了一夜的車,從精神到身體都很疲憊,和她說了幾句話後就不再出聲,一路沉默著回到小區。
他剛把車停穩,邊小蕖就摔上車門,率先上樓了。
紀征朝她的背影一眼,鎖上車門,然後把外套脫下來掛在手臂上不急不緩地走向大堂,遲了幾分鐘才回到家。
吳阿姨正在廚房裡準備早餐,見紀征回來就問:「紀醫生,你們去哪兒了?小蕖看起來不太高興。」
紀征說了聲沒事,然後回臥室拿了一套換洗的衣服進了浴室。
他剛合上浴室門,邊小蕖就從臥室里出來了,在客廳里看了一圈,問吳阿姨:「紀征呢?」
吳阿姨聽她直呼紀征的姓名,神色頓時就變了,放下手上的湯勺,略小心地笑道:「紀醫生去洗澡了。」
邊小蕖轉身想回房間,看到蛋黃從她身前走過去,一腳把蛋黃踢遠:「滾開啊!」
吳阿姨連忙過去把貓抱起來,還是對她笑道:「你先回房間休息吧,早飯馬上就好了。」
邊小蕖一臉惱怒地瞪了她們一眼,抬腳走了兩步忽然又停住,她看到了放在客廳茶几上的一個信封,並且一眼掃到了收件人是『紀征』,而寄信的地址白鷺鎮。她回頭看吳阿姨,吳阿姨背對著她正在檢查蛋黃有沒有被她踢傷,於是她趁著吳阿姨不注意,拿起那封信快步回到房間。
她把房間門反鎖,趴在床上開始拆信封,信封上的寄信人叫作唐雪慧,她毫不在意地掃了一眼這個名字,從信封里倒出信紙。信紙有點奇怪,被折成了桃心,折得工整又精緻。她按照摺紙的紋路拆開了桃心,把信紙展開,開始看一個名叫唐雪慧的人寫給紀征的信。
紀醫生,你好:
我是艾露的媽媽,唐雪慧。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大概已經死了。我選擇死亡是為了贖罪,為了我做過的錯事贖罪。首先,我要向你道歉,我曾試圖對你做無法挽回的事,但是我最後沒有傷害你,因為你是心理醫生,現在只有心理醫生才能幫我,不,應該是幫我的女兒。紀醫生,請你幫助艾露,身為我的女兒,她很不幸。就像我是阮玉蘭的女兒一樣不幸,我落得今天這樣悲慘的結局,是我的母親一手造成,我恨她。但我不想我的女兒像我恨我的母親一樣恨我,我想拯救她,所以我要告訴您一些事,這是我和您的私人談話,請您看在一個以死贖罪的母親的分上,不要把這封信轉交警察,我相信您會幫助艾露,她還是個孩子,需要心理醫生的幫助。
我要告訴您的是:千萬不要相信艾露,她身體裡的某個地方已經壞掉了……
「小蕖?小蕖吃飯了,快出來。」
吳阿姨忽然在外面敲門,邊小蕖做賊心虛般被嚇了一跳,連忙把信紙往信封里收:「知道了,不要敲了!」
信紙本被折成了桃心,布滿了摺痕,如果她不把信紙恢復成桃心摺紙,紀征能一眼看出信紙被人拆看過,於是她試圖把信紙沿著摺紙的痕跡恢復成桃心,但是摺紙一旦被拆開就很難復原,想必也沒有人會再拆開後將信紙復原。
邊小蕖折了幾下,還是折不好,索性把信紙和信封往床頭一扔,然後用枕頭壓住,離開了臥室。
她坐在餐廳里去看浴室,剛好看到紀征推開浴室門走了出來,他換了一套家居服,頭髮濡濕著,手裡拿著沾滿水霧的眼鏡。
吳阿姨道:「紀醫生,吃早飯了。」
紀征道:「我不餓,你們吃。」說完就進了臥室。
他關上臥室門,坐在床邊把鏡片擦乾淨,然後戴上眼鏡給夏冰洋打電話。
夏冰洋上半夜沒睡,一直在等紀征的消息,等到後半夜的時候實在撐不住,守著手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手機響起來的時候他立即睜開眼睛,第一眼就看到窗外明亮的陽光,他閉眼躲了躲灼目的陽光,想從床上起來時才發現自己是趴著睡的,脖子歪了一整夜,導致現在酸得厲害。
他轉了個身捂著後頸慢慢坐起來,剛一動脖子就扯得筋疼,他皺著眉緩緩轉動脖子,拿起電話接通了:「餵?」
紀征道:「是我。」
他往後靠在床頭,仰著頭活動脖子:「紀征哥,怎麼樣?」
紀征默了片刻,道:「成了。」
夏冰洋擰著脖子一頓,然後慢慢低下頭:「成了?」
紀征道:「艾露沒有看到她母親死亡的一幕,她母親的自殺不再是喚醒她殺戮欲望的刺激源。」
夏冰洋有些意外,又有些驚喜,好一會兒才道:「好,那我……我現在就去找艾露。」
他從病床旁的桌子上拿起車鑰匙,下了床直奔病房門口,和進來查房的護士擦肩而過,邊沿著台階快步下樓邊說:「那你怎麼樣?你沒事吧?」
紀征身子往後一仰,躺在床上輕笑了一聲道:「別擔心我,我沒事。」
走出醫院大樓,夏冰洋站在陽光底下仰頭朝天上看了一眼,無端覺得這天的天氣出奇地好,陽光沒那麼燥熱,空氣中飄著微風,天上不斷划過流散的白雲。
他抬手搭在眉梢遮擋陽光,朝停車場方向走去,心情難得地放鬆又愉悅,笑著說:「艾露的事就到此為止了,接下來忙我們自己的事。」
紀征問:「什麼事?」
夏冰洋翹著唇角道:「說好了和我見一面,你休想說話不算數。」
紀征閉著眼睛淺淺地笑道:「怎麼會,你等我電話。」
夏冰洋把頭一低,藏住臉上的笑容,聲音柔軟了許多:「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
紀征記得,但沒說出來,只笑了笑。
夏冰洋道:「你欠我一個擁抱,下次見面,請你務必還給我。」
話說完,停車場恰好到了,夏冰洋掛斷電話開了車鎖,駕車離開了醫院。
警局大院已經恢復了忙碌,保安小石見他開車回來,很自覺地跟著車走到院子裡準備幫他停車,果不其然,夏冰洋把車停在院裡就不管了,下了車把車鑰匙扔給小石,朝辦公大樓快步走過去。
他上了兩層台階,看到大堂的玻璃門被推開了,然後身著白色連衣裙的艾露走下台階,像一隻輕盈的蝴蝶,抑或從枝頭飄落的一朵櫻花般停在他面前,對他笑道:「早上好,夏警官。」
夏冰洋往前跨了一步,和她站在同一層台階上,面對面看了她片刻,才道:「早,筆錄做完了?」
艾露道:「是的,是姓黎的警官給我做的。」
夏冰洋點點頭,不言不語地打量著她。
艾露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臉,笑著問:「怎麼了?」
夏冰洋看似沒頭沒尾地問道:「還記得你昨天跟我說過的話嗎?」
艾露疑惑地歪了歪腦袋,想了片刻,才道:「哦,你是說在櫻島甜品嗎?」
「對。」
艾露笑道:「我們好像說了很多話,你說的是哪一句?」
夏冰洋緊盯著她,口吻稀鬆如常道:「你說,如果我能在楊素瑤喝下藥水前拯救她,她就不會變成怪物。」
艾露點點頭,示意自己還記得,然後看著夏冰洋,等他的下文。
夏冰洋看著她的臉,有瞬間的疑惑:「但是我不知道,我到底有沒有成功拯救她。」
艾露笑了,道:「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還怎麼拯救呢?」說著,她臉上笑容淡了許多,顯得有些傷感,「翟小豐不是怪物,他只是太喜歡王瑤了而已,王瑤的死亡給他的刺激太深了,所以他才做出這些無法挽回的事。」
夏冰洋神色平靜地看著她,強按住心裡的激動,問:「你是說,翟小豐和楊素瑤是同樣的命運?」
艾露抬頭看著他,疑惑道:「我們談論的一直都是翟小豐,不是嗎?」
原來如此,原來已經死去的人無法復活,原來歷史的軌跡始終無法逆轉,但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卻可以發生轉變。原來艾露已經被剔除翟小豐與王瑤之間,現在與怪物擁有同樣命運的人不是艾露,而是翟小豐。翟小豐依然是殺死俞冰潔、劉暢然、秦平的兇手,但艾露不再是幕後的主謀,翟小豐殺人的動機也和艾露無關,而是和王瑤緊密相連。
原來如此,竟能如此……
艾露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道:「我朋友還在等我,我先走了,警官。」
她快步走下台階,忽然聽到夏冰洋在她身後叫她。
「艾露。」
艾露止步,回頭,風掀起她的裙角。
夏冰洋看著她,又不像在看她,更像是透過她在看另一個人,他的眼神像是一道風一樣穿過艾露的身體,落在遙不可及的地方。
最終,他什麼都沒有對艾露說,只笑著說了句:「沒什麼,再見。」
艾露向他擺擺手,被一陣風送出了警局。
她在路上給朋友打電話,在人行道一邊走著一邊和朋友說笑,當拐過一道路口時忽然停下了腳步,轉向街邊的一間商鋪。和南台區分局相隔不遠的地方新開了一間精品店,裝修得炫彩奪目,門口豎著「開業大酬賓」的彩屏。
「歡迎光臨,美女需要點什麼?」
導購員朝艾露迎了過去,熱情地引著她在一排排貨架前觀覽。
艾露並不理會在她耳邊喋喋不休的導購員,她看似毫無目的,又像是目的明確地慢悠悠走在貨架前,繞過兩排貨架後,她悠然停住了腳步。
木製貨架上擺著一隻沙漏,水滴形的天藍色玻璃球裡面裝著米白色的細沙,那些細沙正從銜接在一處的玻璃球的縫隙中緩緩地、分分秒秒地往下流……
「慢走,歡迎下次光臨。」
導購員站在店門口送走艾露,而她身後不遠處的貨架上少了一隻天藍色的沙漏。
被少女抱在懷中的沙漏還在往下流著細沙,沙子在陽光下泛著耀眼的白光,就像那張藏在另一個女孩臥室里折成桃心的信紙一樣,紙面上泛起點點光斑。
誰都不知道,誰都無法知道,那張被折成桃心的信紙一旦被拆開,就再也回不到它本來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