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2024-07-03 14:37:39
作者: 斑衣
紀征走過去和他一起靠著車頭,抬手遮擋毒辣的陽光,道:「翟小豐的身世查清楚了嗎?」
閔成舟:「查出來了,但是線索也斷了。」
紀征猜到了他要說什麼,眼神微不可察地暗了一瞬:「斷了?」
「翟文剛和一個叫孫吉的人常年保持聯繫,這個孫吉已經被縣上刑偵隊盯了很久了,正打算近期收網,沒想到孫吉出車禍死了。孫吉一死,和他聯繫的上下線全都潛水了,縣警局都快氣瘋了,三個月算是白干。」
紀征微低著眸子靜靜地聽著,等閔成舟說完了,笑了一笑,道:「那翟文剛的案子有進展嗎?」
閔成舟推了推墨鏡,望天長嘆道:「有,也算是沒有。」
紀征沒出聲,等他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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閔成舟道:「8月4號,翟文剛死亡當天,我們查到他和一夥倒賣二手家具的吃飯。那家飯店有攝像頭,攝像頭拍到他了。我們把攝像頭拍到的畫面和現場的照片對比,發現一點不同。」
說到這裡,他刻意停下,有意賣了個關子,扭臉去看紀征,似乎在等紀征問他。
但是紀征不出所料地讓他失望了,紀征淡泊得很,一副波瀾不驚狀聽著,並不追問他。
閔成舟只好自己接上自己的話,繼續說:「他穿的褲子和照片裡不一樣。」
紀征終於有反應了,稍想了想,道:「他換了件衣服?」
閔成舟道:「準確來說,他只換了條褲子。他為什麼會換褲子呢?我猜是吃飯的時候弄髒了,或者嫌褲子不好看?總之我今天是為了來查證這條無聊的線索和案子有沒有關係。」
紀征也覺得這條線索沒什麼價值,一個人換衣服是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了,想必閔成舟已經到了窮途末路,所以才會來找翟文剛換下來的那條褲子。
紀征扶了扶眼鏡,道:「走吧。」
閔成舟看著他:「去哪兒?」
「去翟文剛家裡找他換下來的那條褲子。」
閔成舟盯著他琢磨了一會兒,紀征以為他不允許自己跟隨,正要說出腹內打好的草稿,就見閔成舟爽快道:「走,你也去看看。」
紀征有些意外,但沒有多問。
閔成舟主動解答了他的疑問:「你比我手底下大多數人都聰明,跟他們比起來,你更像個搞刑偵的。有你跟著,或許能發現點我沒發現的東西。」
紀征這才知道,原來閔成舟是打算「物盡其用」。
自從翟文剛出事後,翟文剛的家就空了,他的妻子陳佳芝至今被扣在看守所還沒擺脫嫌疑,而他的兒子翟小豐被送到奶奶家過暑假。翟文剛家的大門緊鎖著,門前還拉著未撤去的警戒線。
閔成舟撥開兩條警戒線,彎腰從中間鑽了進去,等紀征也進來才鬆手。大門沒上鎖,貼著蔚寧市南台區第二分局刑偵中隊的封條,閔成舟撕掉封條推開大門,率先走了進去。
紀征跟在他身後,和他一起穿過小院走進屋內。
既然紀征都來了,閔成舟暫且把他當作一名免費得來的人力使用,對他說:「你臥室,我衛生間。」說完就進了衛生間。
剛才在路上,閔成舟給他看過飯店攝像頭拍攝到的翟文剛的畫面,所以他知道此時他和閔成舟尋找的是一條半舊的牛仔褲。臥室里已經被勘查組的警察翻了一遍,勘查組從床底下搜到獵槍就停手了,臥室里的其他東西還放在原處,還沒受到人為的破壞。
紀征先打開衣櫃,在衣櫃裡掃視一圈,發現裡面的男女士服裝全都分開擺放,中間空出了五公分左右的距離,可見翟文剛和陳佳芝的感情不合到了無法修補的地步。衣櫃裡並沒有翟文剛出事當天早上穿的那條牛仔褲。紀征合上衣櫃門在小小的臥室里全面搜索了一遍,還是沒有發現。他正要離開臥室去衛生間和閔成舟會合,走到臥室門口時卻忽然停住。
門口擺了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一些化妝品之類零散的雜物,而桌子左上角擺著一盒整整齊齊色彩鮮艷的絲絨線。這些絲絨線被放在盒子裡,捆成一個個橢圓形,攔腰扎著一條窄窄的商標。商標上滿是曲里拐彎的泰文,不知是本土廠家譁眾取寵,還是真正從泰國進口。
紀征粗略掃了一眼,發現這些絲絨線共有十二捆,每一捆都有巴掌大小,都沒有開封,像是剛從商店買回來的樣子,整齊地躺在盒子一個個凹坑裡,底部有一個小小的凹槽,裡面放著幾枚針。
一盒絲絨線不足為怪,而紀征如此留意的原因是他留學時和一個泰國留學生打過交道,學過一些泰文,他不會說,但可以認出大半的泰國文字。所以他很快看出有四捆絲絨線似乎放反了,其實絲絨線沒什麼反正,但是它們中間扎著一條商標,商標上的泰文反了。泰文沒有上下左右結構,對於不認識泰文的人來講,泰文好比鬼畫符,就算被上下倒置也難以看出差別。
但是紀征認得泰文,所以他一眼看出四捆絲絨線被倒放了。被倒放的四捆絲絨線分散在第一排第三格和第四格、第二排第一格,以及第三排最後一格,分別是綠色、棕色、灰色、青色。
既然這四捆絲絨線被倒放,是否說明它們被人動過,還是說這盒絲絨線出廠時就被倒置了?
「紀征,你過來看看!」
聽到閔成舟的聲音,紀征拿出手機對著這盒絲絨線拍了張照,然後走進衛生間。
閔成舟蹲在洗衣機前,旁邊散著一些濕淋淋的髒衣服,可見全是從洗衣機里掏出來的,其中就包括翟文剛那條出鏡的牛仔褲。
閔成舟往牛仔褲口袋裡摸索:「裡面好像有張紙,但是泡水了,不太好拿。」
紀征蹲在他身邊等著,看著他輕手輕腳地先把口袋裡的水控出來,然後拿出一個白紙折成的「心」。紙折得很精妙,每一條摺痕都左右對稱。
閔成舟把摺紙放在衛生間地板上,然後慢慢展開,很快露出裡面被水暈染的藍色鋼筆字。
「有字!」
閔成舟立刻把被泡得濕軟的白紙貼在衛生間朝陽的窗戶玻璃上,窗外的陽光透過紙張,立即點亮了被暈染的字跡。
「這寫的什麼東西?上……九占……山……方見……」
閔成舟仔細辨認著紙上的字,還沒串聯成一個完整的句子,就聽紀征在他身邊冷冷地道:「晚上九點山上老地方見。」
閔成舟把這句話代入進去一一核對,發現果然一字不差。他又把紙張從玻璃上揭下來掛在胳膊上,臉色略顯激動:「沒想到還真搜出點東西。晚上九點山上老地方見,看來寫這張字條的人就是約翟文剛上山的人。」
紀征幫他補充:「也有可能是殺害翟文剛的人。」
閔成舟繼續衛生間裡轉,試圖再發現新的線索:「不過我們還沒查出那杆獵槍的來龍去脈。兇手用那把獵槍殺死翟文剛,又把槍藏在翟文剛床底下,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餘下的時間在閔成舟一個人的自言自語中度過,他們離開翟文剛家的時候已經是正午了。閔成舟找到新的線索,顯得心情很好,主動跟紀征說起接下來的偵查方案:「既然這個人能約翟文剛晚上在山上見,那這人多半也是白鷺鎮人,而且是女性。回去把字跡復原,讓筆跡專家把白鷺鎮所有符合條件的女性的字跡全都比對一遍,我就不信找不出這個人。」
這個方法雖然有些大工程,卻是目前最有效,且是唯一的方法。
閔成舟問他還要在白鷺鎮待幾天,紀征回答今天就走了。隨後兩人在巷子口分手。
目送閔成舟駕車離開後,紀征站在自己的黑色林肯旁回頭看著剛才他們走出來的那條小巷,翟家的方向。
他轉身沿著小巷往回走,但這次不是去翟家,而是為了拜訪和翟家幾十米之隔的唐雪慧家。
唐雪慧來開門時穿著一套桃紅色運動服,雙手戴著手套,手裡拿著一把園藝手鋸。她看到紀征,掛著一層細汗的臉龐上露出禮貌又冷淡的笑容:「你好,警官。」
她還記得上次和閔成舟一起來過家裡的紀征,並且把紀征也認作警察。
紀征沒有糾正她,也沒有應和,只笑了笑,道:「我可以進去嗎?」
等他進了門,唐雪慧又把大門關上,並且在裡面反鎖。
草坪里的噴灌帶正在灑水,蓬鬆的水滴落在兩片草坪中間用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為了不被水滴打濕褲腳,紀征繞開噴灌地灑水範圍,穿過鵝卵石小道,站在葡萄架下的濃陰里。
葡萄架下擺著一組藤條編制的桌椅,桌上放著一壺茶和幾隻杯子。
唐雪慧脫下手套在噴灌邊把手洗乾淨,然後掂起滕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清茶推到桌子邊緣,指著一張空椅子說:「請坐。」
「謝謝。」
紀征拉開椅子坐下,把白瓷茶杯端起來,但沒有喝。
唐雪慧又戴上手套拿起鋤頭和剪刀,在一片花叢的深壟中蹚過,蹲在花叢中間,用鋤頭翻鬆土壤,不時扔出來幾根雜草。她工作了一會兒才問:「找我有事嗎?」
紀征第一次見到唐雪慧時就看出這個女人很聰明很敏銳,他任何的旁敲側擊都會被她看穿,於是他索性不繞圈子,直接問:「嗯,有件事想問你。」
唐雪慧拔著花叢里的雜草,沒有抬頭,也沒有回頭:「什麼事?」
「你知道翟小豐不是翟文剛的親生兒子嗎?」
他問得直接,也迂迴。
唐雪慧聞言便笑了,由於她埋著頭,所以笑聲聽起來有些沉悶:「原來你們已經查到小豐的身世了。」
聽她這麼一說,翟小豐的身世果然是白鷺鎮公開的秘密。
唐雪慧道:「沒錯,我知道小豐不是翟文剛的親生兒子。估計這個鎮子裡沒有人不知道。」
說完,她偏過頭淡淡地瞥了紀征一眼:「有什麼問題嗎?」
紀征決意說些謊話誘騙她,看著她被花叢掩蓋的側影道:「翟小豐說,他時常受你照顧。」
唐雪慧忽然放下手中的鋤頭,轉頭正視著紀征,笑著問:「小豐是這麼說的?」
紀征靜靜地看著她,反問:「他說謊了嗎?」
唐雪慧默了片刻,然後繼續手中的工作,道:「沒有,那孩子很誠實,從來不說謊。」說完,她像是覺得自己的回答有些離題,又道,「其實我沒怎麼照顧他,只是偶爾讓他來家裡吃頓飯,或者幫他買一些書本。小豐很可憐,他也知道他的父母不是他的親生父母,翟文剛有暴力傾向,不僅打老婆,還打孩子。小豐有好幾次在深更半夜被他趕出家門,還帶著一身的傷。我能幫他的也就是給他上藥,給他睡覺的地方,天亮了再把他送回家。」
聽起來,唐雪慧何止是「沒幫什麼忙」,她對翟小豐簡直是再造之恩。但凡翟小豐良心不泯,就會把她的恩情記一輩子。
這就是艾露口中「我媽媽對他有恩」這句話的含義嗎?
但是紀徵發現一點異樣,唐雪慧說這番話的時候十分平靜且冷淡,口吻中並沒有透露出她對翟小豐的同情,就像是在一板一眼地說著別人的故事。
不過這點異樣可以被解釋,唐雪慧本就是一個個性冷淡的人,她或許就是這樣面冷心熱。所以不把自己對翟小豐做的一切放在心裡,也並非無法理解。
紀征走神了一會兒,其間喝了一口端在手中的一杯清茶,一股清涼又苦澀的口感立刻由舌尖四散瀰漫,苦味很快消失,隨之而來是清冽的回甘。
這茶比他預料中要好喝得多,他不僅多喝了兩口,當他第三次把茶杯舉起來又放下時,他像是忽然間發現了什麼事似的猛然皺緊了眉,一口涼茶哽在喉間,從後頸到後背迅速覆滿一層寒霜。
他抬起頭,發現唐雪慧已經早已不在收拾花園了,她正蹲在鮮紅的月季花中間,在紅色的花和嫩綠的葉搖擺中緊緊地盯著他,向他投來足以抵消夏日炎熱的目光。
紀征偶一抬頭就對上了她的雙眼,頓時寒芒在背。
「你不是警察。」
他聽到唐雪慧如此對他說。
他用力吞下嘴裡的涼茶,把杯子擱在藤桌上,依舊維持著平靜的口吻道:「我不是。」
唐雪慧從花叢里站起來了,手裡提著沾滿泥土的剪刀和鋤頭,一步步朝葡萄架走來:「那你為什麼騙我?」
紀征想向她解釋他並沒有說過他是警察,正要開口說話時忽然發現自己有些難以發出聲音,他的舌頭有些僵硬,似乎是喝多了苦茶的緣故。
他緩了一會兒才勉強道:「抱歉,我沒說過我是警察。」
唐雪慧在他對面坐下了,用戴著手套的左手提起茶壺幫他杯子裡蓄滿了茶水,淡淡地笑著問:「那你是幹什麼的?」
很奇怪,紀征明明察覺到了危險,但是他的大腦卻沒有做出躲避危險的指令,他的思維好像凝滯了,連帶著身體都變得遲緩。
他看著被唐雪慧倒滿茶水的白瓷茶杯,完全沒有空暇思考那杯水裡有什麼,只是出於下意識想躲避那杯水。他撐著桌面慢慢站起身,看向被一把鎖頭緊緊鎖住的大門,有些無力道:「醫生,我是心理醫生。」
說完,他拿起放在桌上的車鑰匙,強忍著腦袋裡的暈眩和發硬的舌頭,道:「謝謝……我,走了。」
他像是醉酒了似的在燃燒的日光下一步步走向大門,他走得一步比一步艱難,渾身的力氣在他行走的過程中迅速流逝。當他走到門首下時,不得不扶著門才能勉強站立。
門鎖著,一把閃著銀色冷光的鎖頭阻擋了他的去路。他扶著門回頭看,才發現原來唐雪慧已經不在葡萄架下了,唐雪慧就站在他身後,緊跟著他一步步地走到了門口。
當他回頭時,看到的就是唐雪慧臉上那雙和封鎖大門的鐵鎖一樣泛著寒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