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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2024-07-03 14:37:19 作者: 斑衣

  餐桌上很安靜,安靜得只有餐具輕輕觸碰碗盤發出的清脆響聲。昨夜下了一夜的暴雨今早停了,天氣好得出奇,天空藍得像是另一片海,一片雲都沒有。但是本該生機勃勃的早晨卻在餐桌上死氣沉沉地度過。

  廣式早點很精緻,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但是邊小蕖和吳阿姨只夾面前的菜品,筷子沒有伸長超過十公分。邊小蕖吃著一個三鮮包偷偷地抬眼去瞟紀征的臉色,見紀征依舊微低著頭,神色端凝,像是正在進行手術的醫生似的認認真真地解剖一隻糯米雞。

  那隻糯米雞他已經剝了將近十幾分鐘。他拿著刀叉,在剝去荷葉後,一點點地把蒸熟的糯米和做餡料填充的雞肉以及蔬菜等物剝離開,在完全把糯米和餡料分離後,他又開始給雞肉剔骨,把雞肉從雞骨上剔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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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正在專心致志地進行這項極其複雜但又十分沒必要的工作。

  在紀征手中的刀叉輕擊盤沿的聲響中,邊小蕖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又去看坐在她對面的吳阿姨,用眼神和吳阿姨打啞謎。

  吳阿姨對上她的眼睛,借著喝水的動作輕輕搖了搖頭。

  她們都看得出來紀征今天心情不好,甚至可以說是糟透了。而紀征性格十分冷淡又豁朗,鮮少會被外物影響。進一步說,就算他遇到了難得值得他動怒的事,把這種怒氣以沉默的方式外化出來的情況也是少之又少。

  雖然紀征從不發脾氣,對人態度也很是溫和,但是他一旦冷著臉保持沉默,附著在他身上的一種叫作威懾感的東西就會被無限放大。心情欠佳的紀征適合去任何場合談判,就算他什麼都不說,也能做到不戰屈人之兵。

  紀征把雞骨剔乾淨,用刀子把分離出來的雞肉撥到盤子另一邊,有一下沒控制好力度,手中的刀刃和盤底狠狠地摩擦而過,發出一聲類似電流般的刺耳的聲音。

  吳阿姨聽到那聲音,立即放下筷子站了起來:「我吃好了,紀醫生你慢慢吃。」

  邊小蕖立馬也站起來:「我也飽了。」

  兩人似乎忘記了這裡是酒店而不是家裡,依舊端著各自的碗盤走進了廚房。

  餐桌上頓時只剩紀征一個人,紀征紋絲不動,繼續用刀子把雞肉撥到盤子另一邊,直到糯米和其他配料完全分離開,各自盤踞在盤子一個角落,乾淨整齊得就像廚師的配料。

  他終於放下手中的刀叉,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然後看了一眼落地窗外碧藍的天。他一早上都在解剖這隻糯米雞,解剖好了一口都沒吃,只喝了幾口水,然後就起身離開了餐廳。

  他的手機在房間裡充電,他拔掉充電線,拿著手機又走出房間徑直走到陽台上。

  陽台下是因暴雨而翻湧的海面,海浪一層層地往岸上撲,又被礁石攔腰截斷,撞擊成粉末。

  紀征站在陽台護欄邊撥出了閔成舟的電話。

  響鈴過半,閔成舟才接電話,口吻因忙碌而變得急促:「紀征嗎?怎麼了?」

  紀征冰凍了一早上的臉這才拉開一點笑容:「有點事想問你。」

  「什麼事?」

  「翟文剛的屍體檢驗——」

  話沒說完,閔成舟連忙道:「打住啊,我們偵查辦案期間,案情不對外披露。」

  紀征聽他言辭篤定,也就不繼續追問,道:「那你能不能告訴我,從翟文剛腦後取的子彈是不是從他的獵槍中打出來的?」

  閔成舟還在猶豫。

  紀征笑道:「這應該不違反紀律。」

  閔成舟這才說:「做過彈道鑑定了,就是翟文剛獵槍里打出來的子彈。」

  紀征不動聲色地往下引他的話:「那兇手應該就是翟文剛的妻子了。」

  閔成舟卻道:「難說。」

  紀征不說話,等他自己說下去。

  閔成舟稍作沉默後道:「我們走訪了翟文剛的朋友和鄰居,就在翟文剛出事的前一天,翟文剛和朋友們說過他的獵槍在幾天前丟了。」

  他沒有把話說完整,但紀征依然能覺察出這句話里包含的可能性:「是陳佳芝把他的獵槍藏起來了?」

  「有可能,但是可能性不高。」

  「怎麼說?」

  「其實她有很多種方法可以殺死翟文剛。翟文剛和她一起生活,她可以在翟文剛飯菜里下毒,乘其不備捅他一刀,沒有必要用槍。如果她是為了擺脫殺死丈夫的嫌疑,才不在家裡動手,那她也應該把翟文剛帶到更遠的地方動手。翟文剛死在山腰,距離他們家不到兩公里,相當於死在了家門口。陳佳芝沒有理由想不到在離家這麼近的地方殺死翟文剛,會引火上身。」

  紀征默默聽完,在他收聲後說:「而且翟文剛身上帶著的玫瑰花也無法解釋,他和妻子的感情已經分崩離析,那朵花顯然不是為了送給妻子。他上山的目的或許就和那朵玫瑰花有關。」

  「對,所以我們現在排查和他有關係的——」

  說著說著,閔成舟忽然住了口,嘆著氣道:「我怎麼又跟你說了這麼多,掛了啊。」

  紀征道:「等等。」

  「別打聽了,我不能再跟你說了。」

  紀征笑道:「不是,我想問一問,你知道白鷺鎮在四個月前失蹤了一個孩子嗎?」

  「失蹤了一個孩子?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紀征停了片刻,確認了夏冰洋口中那個2012年4月份在白鷺鎮失蹤的孩子直到六年後才得以被供述,現在的警方完全不知有個孩子失蹤了。

  在閔成舟的追問中,紀征淡然地笑了笑,道:「我說的是秦莉絲。」

  「嗐,我以為又丟了一個孩子。秦莉絲的案子不歸我管,我也不知道現在有沒有進展。」

  閔成舟沒有時間和他談論太多,打了個招呼就匆匆掛了電話。

  電話被掛斷後,紀征臉上那點勉強擠出來的笑容迅速消失了。他往後退了幾步,在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下,面色沉鬱地眺望著不遠處的天與地不可分割的兩片海。

  過了一會兒,吳阿姨幫他泡了一杯茶端到陽台上:「紀醫生,喝點水吧。」

  「謝謝。」

  紀征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剛才讓酒店聯繫了一名本地嚮導,待會兒你和小蕖坐酒店派的車出去玩,所有行程都安排好了,酒店會派人全程隨行。」

  吳阿姨聽出他話里的另一層意思:「你不和我們一起去嗎?」

  「我有點事,就不去了。你看好小蕖,別讓她鬧得太瘋。」說著,他抬頭對吳阿姨笑了笑,「去收拾東西吧,酒店的人已經在等了。」

  半個小時後,紀征提著吳阿姨收拾出來的一隻挎包,把邊小蕖和吳阿姨送到了一樓大堂。

  酒店方派出的跟隨保護的人員已經在大堂等待,紀征叮囑他們幾句,就把邊小蕖和吳阿姨送上了商務車。

  邊小蕖趴在車窗口,對紀征說:「紀哥哥,你真的不和我們一起去嗎?」

  紀征摸了摸她扎在腦後的馬尾辮:「我還有事,下次陪你去。」

  邊小蕖仰著臉看他片刻,忽然說:「紀哥哥,你別不高興。」

  紀征默了默,溫柔笑道:「亂想什麼呢,我沒有不高興。」

  目送商務車離開後,紀征從車庫開出自己的車,駕車下山。

  在車上,他本想把方才閔成舟透露給他的信息好好捋一捋,卻發現在封閉又安靜的車廂里他很難靜下心來好好思考某一件事。他總是能想到夏冰洋,或者說他一直沒能把夏冰洋從腦子裡趕出去,導致他的思路被徹底擾亂了,腦子裡一團糟亂。

  從上次在電話中和夏冰洋不歡而散後,紀征眼前時時能浮現出夏冰洋的臉。當夏冰洋發怒時,他那張俊俏的臉一定是冰冷的,那雙漆黑漂亮的眼睛一定是用力地盯著他,眉心皺緊,往下狠壓,眼神充滿了爆發力。

  不歡而散後,夏冰洋沒有再聯繫他。他有好幾次想主動聯繫到夏冰洋,但因不知該和他說什麼而作罷。他知道夏冰洋在生他的氣,但他想不明白夏冰洋為什麼生他的氣。直到昨天晚上失眠到後半夜,他心裡才有一些端倪。

  他和夏冰洋的衝突源自夏冰洋向他講述的一樁私事,夏冰洋儼然是信任他的,所以才會把心事分享給他,告訴他,他有了一個喜歡的人。夏冰洋之所以把心事告訴他,或許是依舊把他當成以前無話不談的「紀征哥」,但是他卻辜負了夏冰洋的信任,他冷淡且果斷地拒絕了夏冰洋為他準備的「傾訴對象」的身份,並且明確地表示了他對夏冰洋心上人是誰沒有一點興趣。

  夏冰洋感覺到自己的信任遭到了輕賤和辜負,所以才會動怒。

  想到這裡,紀征心裡有些明朗了,但是心情卻沒有絲毫好轉,反而更加低沉。他找到了問題的原因,但他還沒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他不願意夏冰洋繼續生他的氣,直到徹底疏遠他。

  路程過半時,他想到了一個很笨,但或許是唯一奏效的解決方法。無論他拒絕的本意是為何,事實都是他惹怒了夏冰洋,所以他有必要向夏冰洋道歉。

  道歉、講和,然後改正錯誤,這是一套和夏冰洋緩和關係的最佳流程。

  他已經分析出了問題的原因,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方案,但他心裡依舊不好受,甚至比方才更加不好受,胸腔里像是裝了一塊石頭,沉甸甸地往下墜,把他全身力量都掏空了,讓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疲憊。

  他把車停在公路邊一片濃陰底下,放下車窗讓山間的涼風吹進車廂里,他在涼風纏繞中緩緩長呼一口氣,然後拿出手機撥出了夏冰洋的電話。

  電話通了,響了兩聲後忽然被掛斷了。

  紀征看了看因被掛斷電話所以回到桌面的手機屏幕,很平靜地等了幾秒鐘,然後再次撥出電話。

  這一回,夏冰洋在電話自動掛斷之前接了。

  電話被接通後,紀征率先聽到的不是夏冰洋的聲音,而是一個細軟的女孩子的聲音。

  「夏隊,我把你昨天給我的帳號查出來了,是一個同城交友網站。註冊時間是兩年前的3月21號,現在已經被註銷——」

  女孩子的聲音逐漸被拉遠,同時夏冰洋的聲音響起:「暫停一會兒,五分鐘後繼續。」

  一陣細微的響聲過後,夏冰洋的口吻聽不出絲毫情緒道:「餵?」

  紀征聽到他的聲音,臉上露出一點笑容,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柔和:「在忙嗎?」

  夏冰洋離開會議桌獨自站在窗邊,側過身背對著辦公室里其他的人,面無表情道:「正在開會。」

  夏冰洋對他說話一向不會這樣簡言意駭,可見還在生氣。

  紀征以為他在暗示自己此時不便說話,便道:「那我待會兒給你打過去。」

  夏冰洋淡淡地道:「不用,你有事嗎?」

  聽著他的冷言冷語,紀征一向敏捷的思維忽然轉不動了,顯得有些遲鈍,扶著額頭憂愁地閉眼沉默了一會兒,才故作輕鬆地笑道:「我想向你解釋昨天的事,當時我有點累,又發生了一些事,所以我的心情不太好——」

  話說到一半,他聽到手機里傳出一個男人高聲叫「夏隊」的聲音,夏冰洋和那人對了幾句話,然後對他說:「不用解釋,沒什麼好解釋的。」

  剩下的話被噎在嘴邊,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紀征從未感覺到如此狼狽:「那我向你道歉。」

  夏冰洋極輕地笑了一下,那笑聲不冷,卻也沒多少溫度:「道歉就更不至於了,你沒有說錯話,更沒有做錯事,為什麼要道歉。」

  紀征好像把所有方法都在他身上使盡了,但依然毫無用處,頹然又無力道:「冰洋,你到底想讓我怎麼做?」

  夏冰洋沉默了一會兒,態度終於不再那麼冷漠,道:「我說了,我要見你。在見到你之前我什麼都不想說。」

  他說完就把電話掛了,沒有給紀征任何發表意見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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