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2024-07-03 14:36:52
作者: 斑衣
「死者劉暢然,男,十七歲,職高學生。死亡時間在7月31號中午1點到3點之間。死因是被利器擊打腦後頂骨造成的失血性休克。除了這一處致命傷外,我們還發現死者的頸部和下顎部位有小面積的軟組織搓傷,發現死者時死者是仰躺在地板上,死者臨死前應該和兇手有過肢體接觸。我們仔細勘查了死者全身上下的微量元素,在死者袖口處發現一根長約三厘米的頭髮。經鑑定,系屬嫌疑人秦平。」
陸法醫說著停了一下,從一堆文件里揀出一張現場照片,隔著長桌舉起來給夏冰洋看:「還有這塊肥皂,我們從這塊肥皂里發現了一塊微小的人體皮膚組織,經鑑定,系屬嫌疑人秦平。而且在洗手池下的水管道里發現死者劉暢然殘存的血跡。」
任爾東咂舌:「老陸,你是說秦平殺完人,還在洗手間裡洗了洗手?這也太淡定了吧。」
陸法醫道:「而且手法也很乾淨,乾淨利落地致死。」
夏冰洋用手中的鋼筆敲了敲桌面,阻止任爾東繼續閒扯下去,看著陸法醫道:「兇器推定。」
陸法醫又在文件中揀出艾露在醫院畫的手錘的圖像,舉起來道:「基本一致。」
夏冰洋從他手裡把那張圖拿過去,看著線條稚嫩又生硬的手錘道:「郎西西接著說。」
郎西西餓了一晚上加一個早上,正在喝奶茶,聽到夏冰洋點了她的名,連忙把奶茶放下,一口熱奶茶還沒來得及咽下去又急於開口說話,結果把自己嗆到了。
「咳咳咳。」她捂著胸口連聲咳嗽,臉色窘得有點發紅。
夏冰洋聽見了,看著手裡的圖,頭也不抬地從口袋裡摸出半包紙巾扔到她面前。
郎西西擦了擦嘴,又緩了一口氣,才說:「我在長水一中校門攝像頭拍下的錄像里發現秦平在7月28號晚上5點鐘出現在長水一中,一個小時後,學生放學,他在校門口攔住了艾露。然後艾露被他帶到學校對面的快餐店裡,半個小時後,艾露從快餐店裡離開,秦平緊接著也離開了,他沿著西苑路一直往南走,錄像里能找到的最後一幕是他走進街心公園的畫面。後來就找不到了。」
夏冰洋放下手裡的畫紙,轉頭看著郎西西,皺眉道:「找不到了?」
郎西西忙道:「我會加大排查力度的。」
夏冰洋想催一催速度,又看到郎西西小圓臉上露出的憔悴神色,話到嘴邊變成:「回去睡一覺吧,下午再來上班。」
郎西西一怔,正要說點什麼,就見夏冰洋手中的鋼筆在手背上轉了一圈,筆頭指向任爾東:「接著說。」
任爾東道:「百樂宮的員工和客人已經挨個詢問過了,有三個人在當天晚上8點鐘左右看到了疑似秦平的人。頭戴黑色針線帽,穿黑色外套,身高在177厘米到180厘米之間,身材偏瘦,和郎西西在長水一中校門口錄像中截取到的秦平的照片基本一致。」
夏冰洋慎重問道:「你拿著秦平的照片讓她們認?」
任爾東忙解釋道:「我可沒有引導她們啊,我都是先讓她們描述她們看到的人的體貌特徵,最後才把秦平的照片拿出來。也沒有問『是不是這個人』,而是『和這個人相似性有多高』,結果她們都說是一個人。」
詢問證人的先後順序很重要,潛在的目擊證人在不知道自己的言辭性證據的價值之前,對警察都大多抱有敷衍和忌憚的態度,自以為只要「配合」警察,說出警察願意聽的話,就能儘快從詢問中脫身,卻無意中為偵查工作造成了許多盲點和誤區。
所以夏冰洋最忌用言論引導證人,任爾東深知他的工作態度非常嚴謹,所以詢問那些女孩兒時格外小心,盡力不去為她們施加心理暗示和言論引導。也儘量不被那些「狡猾」的女孩猜出警方的偵查心理。否則但凡膽子大一點的人,很有可能會像夏冰洋擔心的那樣,敷衍並且順從警察的引導,說出警察願意聽到的答案,只為自己儘快乾淨利落地脫身。
任爾東又道:「如果你不放心,待會兒親自再去問問,她們三個都沒走,還在留置室。」
夏冰洋想了想,道:「不用了,給她們每人重新錄一份口供,留下聯繫方式就可以放人了。」說完,他把手中的鋼筆放在桌上,身子往前一傾,端坐著嚴聲道,「這次案件的性質就不用我再多說了,罕見的連環殺人案,嫌疑目前鎖定在秦平身上。六年前的王瑤,昨天死的劉暢然和俞冰潔,都死在這孫子手上,如果我推測得沒錯,他的下一個目標就是唯一倖存的艾露。目前的偵查方向就三條:一,從秦平的家底開始查,弄清楚他逍遙法外這些年到底幹嗎去了,又為什麼在六年後忽然冒出來;二,從秦平的戶口本開始查,把他九族以內的親戚朋友全都找出來,挨個排查,我就不信他消失這六年,不和任何人聯繫;三,從目前所有能找到的監控錄像里找秦平的落腳點,他目前應該還在蔚寧,一個大活人不可能不吃不住不喘氣兒。還有秦平失蹤的女兒,也不能放棄調查。」
任爾東舉手:「領導,是不是還有六年前黃立柱拐賣的——」
話沒說完,夏冰洋橫了一眼過去,堵住任爾東的嘴,又把目光移向會議桌,高聲道:「都清楚了嗎?」
「清楚了。」
「清楚。」
「清楚了,夏隊。」
夏冰洋身子往後一仰,靠進椅背里:「各忙各的,散會!」
與會人員整理完資料陸陸續續地走了,會議室里只剩下任爾東和夏冰洋兩個人的時候,任爾東才起身走到夏冰洋身邊,不解道:「為什麼不把黃立柱交代的案子也安排下去?」
夏冰洋抬腳架在桌沿,從褲兜里摸出煙盒往外抽出兩根煙,懶懶道:「一碼歸一碼,找小啞巴是組裡的任務,找秦莉絲是隊裡的任務,不能摻和在一起。」
任爾東細細看他片刻,有些感慨地搖了搖頭,滿懷情感地叫了聲:「寶貝兒。」
夏冰洋叼著煙,兩手在身上口袋裡摸打火機,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任爾東道:「知道你為什麼人緣好,家世好,結案率也高,每年市局按功授獎都有你的份,陳慧芬女士這麼看重你,你卻一直不上不下地待在二分局,沒能升起來嗎?」
夏冰洋漫不經心地問:「為什麼?」
任爾東道:「因為你的狗屁原則太強了。」
夏冰洋稍一思索,淡淡笑道:「你可以直接說我不會變通。」
任爾東道:「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你是不會?你明明是不屑。」說著,任爾東停了一停,臉上玩笑的態度淡了些,「說真的,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們這樣的?」
夏冰洋把叼在嘴裡的煙取下來,抬眼瞟著任爾東:「你們?你和誰?」
任爾東想了想,道:「我和黨灝這樣的。」
夏冰洋斜著唇角,臉上笑容又浮又淡,沒有直接回答:「你們活得太累了。」
「那你呢?只要有了大案,你和黨灝是領導的首選,現在也是。可是你看看黨灝,現在他是支隊長,你還是中隊長。你不比他強嗎?我看未必,但是你混得不如他倒是事實。你知道這些人私下怎麼議論你嗎?他們說你是二分局的釘子戶,你這樣活就不累嗎?」
夏冰洋神色沉靜,額前稍長的劉海搭在他的眼角眉梢,讓他看起來有幾分隨性和瀟灑。他把任爾東的話認認真真地聽下去了,此刻也認認真真地回答:「你剛才說的那些問題,我全都沒有想過,所以我活得不累。」
任爾東剛才對他掏了心肺,卻換來夏冰洋依舊的雲淡風輕,任爾東起初有些懊喪,有些無奈,但是這種情緒很快就消失了,他反而有種「這才是夏冰洋」的感覺,此時他看著夏冰洋,也看得比以前更清楚了。
夏冰洋有一顆不夠玲瓏,但足夠剔透的心。
任爾東搖了搖頭,對夏冰洋說:「你不適合所有有鬥爭的地方。」
夏冰洋道:「所以我不鬥也不爭,只是當一名警察,做一些警察應該幹的事。」
任爾東道:「這句話換了其他任何人說,我聽了都能吐出來,只有從你嘴裡說出來,我覺得還挺帥。」
夏冰洋把劉海往後一捋,沖任爾東挑眉一笑:「你爹一直都很帥。」說完起身朝門口走過去。
任爾東喊道:「去哪兒啊?不是看王瑤的案子嘛。」
夏冰洋道:「打火機落在洗手間了。」
這棟樓里的衛生間分布得很有特點,每層樓都有一個衛生間,並且僅供男士或者女士使用,所以男女必須錯開樓層上衛生間。他剛才在三樓衛生間洗臉,此時也得下樓去找自己的打火機。
他下到三樓,走向三樓衛生間,看到一名男警察站在門口,一臉尿急又為難的樣子。
男警員夾著腿向夏冰洋打招呼:「夏隊。」
夏冰洋剛想問他站在門口乾什麼,走近了,聽到洗手間裡傳出流水的聲音,看到男士衛生間裡有一個從百樂宮帶回來問話的女孩兒,那女孩兒站在洗手台前,正對著鏡子補妝,水龍頭還在嘩嘩地流著水。
男警察憋得狠了,朝裡面喊道:「你好了沒有啊,樓下有女衛生間!」
裡面的女孩兒沒有回應他,仍淡然地補著口紅。
夏冰洋看一看女孩兒身著黑色短裙的纖細身影,對男警察道:「你去一樓。」
男警察走了,夏冰洋走進衛生間,站在女孩兒身邊,伸手關上了流水的水龍頭。
女孩兒從鏡子裡看他一眼,抹了金棕色眼影的雙眼美得有幾分冷淡的蠱味,臉上的隔夜妝飛了一層白粉,整張臉像從描金的粉色紙筏上剪下的人像。
夏冰洋轉過身靠在洗手台上,打量她兩眼,才問:「叫什麼名字?」
女孩兒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淡淡地收了回來,補完口紅,飛快地扭著唇釉蓋子:「我剛錄完口供,警官。」
夏冰洋道:「我還沒看到你的口供,現在想和你簡單聊聊。」
女孩兒把口紅放在金色手包里,雙手撐著洗手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整理著連衣裙肩帶:「白曉婷。」
「年紀。」
「二十六。」
夏冰洋看了看她化了精緻妝容的側臉,心道現在的女孩兒真是不顯年紀。
「你在百樂宮工作?」
本來是一個十拿九穩的問題,但女孩兒卻否認了。
她說:「不,我自己單幹。」
說完,她向夏冰洋伸出手:「有濕紙巾嗎?」
濕紙巾沒有,倒是有一包紙巾。夏冰洋抽出一張紙巾放在水龍頭下面沾了點水,遞給她:「現在是濕紙巾了。」
女孩兒瞟他一眼,抿唇一笑,然後對著鏡子擦拭肩膀和頸窩處的薄汗。
夏冰洋轉過頭不再看著她,在回憶里搜索自己到底在哪裡見到過她的臉。
見到她第一眼,夏冰洋心裡就有種類似老友重逢的熟悉感,但是他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她。無計可施之下,夏冰洋說了一句多年來他自己所不齒的話:「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女孩兒擦著胸口一頓,「撲哧」一聲笑了,扔掉手裡的紙巾,站到夏冰洋面前,笑著問:「你現在是在泡我嗎,警官?」
夏冰洋微低著頭看著她,眼神沉靜。
她抬起雙手摟住夏冰洋的脖子,目光在他臉上打轉,悠悠笑道:「你長得很帥,比我見過的所有男人都帥。」說著,她傾身靠在夏冰洋耳邊,低聲道,「如果你想要我,我不會拒絕你。」
她身上沒有噴香水,但她的頭髮很好聞,淡淡的梔子花香,微涼。像香水瓶拔出了帶有玻璃管的蓋子,透明的液體在空氣中漸漸揮發。
「寶貝兒,小孫把王瑤的案卷全都拿回來——」
任爾東忽然出現在門口,舉著手裡的牛皮紙袋,話說到一半,看到幾乎抱在一起的一男一女,頓時就閉嘴了。好在他反應迅速,立刻退出洗手間,還「嘭」一聲關上了門。
女孩兒趴在夏冰洋耳邊笑道:「呀,被你同事看到——」
一語未完,夏冰洋把她的胳膊從自己脖子拽下來,整理著有些凌亂的襯衫領子,對她淡淡一笑:「錄完口供就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