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2024-07-03 14:36:24 作者: 斑衣

  夏冰洋的手機因電量過低自動關機了,所以打不通。他暫且與世隔絕,在家補覺,一覺睡到傍晚時分,醒來朝窗外一看,太陽赤沉沉地懸在城市腰線,藏青色的雲靉透出一圈粉色的光邊,大把大把鮮亮昏黃的陽光透過落地窗灑在地板上,像鋪了一層金粉。

  夏冰洋側躺在床上,枕著自己的手臂欣賞了一會兒窗外的黃昏風景,等清醒得差不多了,掀開被子下床。只套了一件松松垮垮的睡袍,浴袍大敞著,隨著他的步子被風兜起來,整個人似乎隨時會被風吹走。

  他拔掉手機充電線,拿著手機一邊開機一邊往客廳走,沒走幾步,右腳剛要落下去,猛地抬腿往回收,身子條件反射似的向後一仰,虧他反應快,及時原地轉了個圈才沒把自己掀翻,然而一句髒話已經脫口而出。

  「臥槽!」

  他定了定神,即驚又怕地瞪著地板上的一團橘色絨毛,氣急敗壞道:「誰讓你進來的!」

  

  小橘貓一動不動地蹲在地上,仰頭看著他,尾巴來回掃了一圈。

  夏冰洋往客廳看,發現夏航早走了,家裡只剩下他和這隻貓。

  「別動啊,你敢動我就把你從窗戶扔下去。」

  丟下一句警告,夏冰洋小跑進廚房,拿出一雙微波爐專用的隔熱手套戴在手上,又回到臥室,蹲在小貓面前醞釀了好一會兒勇氣,才狠一狠心,像掃地似的一手墊在地上,一手把貓往前推,推到右手掌心。他雙手端著貓一陣風似的跑到客廳,把貓放在落地窗前的城堡里。

  把貓放在貓窩裡還不放心,夏冰洋怕它亂拉亂尿,就把貓窩端起來放在吧檯上,這樣貓就算出來,活動的區域也只有兩米長的吧檯,除非這小東西有膽子往下跳。

  隨後夏冰洋把自己收拾得瀟灑利落地出門了。

  他在一串的未接來電里格外注意到紀征的,於是在車上給紀征撥回去,但電話剛響了一聲就被「嘟」的一聲掛斷了。

  夏冰洋不死心正要再撥,手機先一步響了。是黨灝。他沒著急接,而是在路口紅燈前停下車,看著前方路口等手機響了一會兒,即將掛斷的時候才接通。

  「黨隊。」

  黨灝未語先笑:「別客氣,夏組長。」

  夏冰洋微勾了勾唇角,但沒笑出來。他當然知道黨灝為什麼轉變對他的態度,昨天晚上他拿下了麻東生的口供,麻東生親口交代了殺死冉婕的犯罪事實,為閔成舟洗淨了嫌疑,也是為公安機關扳回了公信力。

  這麼大的事瞞不過市局和廳里,密切關注複查組動向的黨灝自然也不會落於其後。無論黨灝待不待見他,此時都是感謝他的,因為他挽回了閔成舟生前身後的名譽。

  黨灝一直說他天真,此時夏冰洋覺得黨灝也很天真,他天真在自信心過於強盛所以無所不為,而黨灝天真在太看重恩情道義所以感情用事。

  黨灝說要請他吃飯,晚上在鴻宴樓訂了包廂,請他們小組成員們大吃一頓,既是為他們慶功,也是為他們收官。

  夏冰洋只是看似天真,實則狡詐似人精。他只是略微轉轉腦子,就聽懂了黨灝話里的深意,笑道:「別麻煩了黨隊,現在慶功還早,收官也還早。」

  黨灝遲了一會兒方笑道:「麻東生不是已經交代了嗎?冉婕的案子已經破了。」

  夏冰洋道:「冉婕的案子是破了,但袁湘湘的案子還沒破。」

  黨灝又笑:「怎麼?你還想摻和袁湘湘的案子?」

  紅燈到頭了,夏冰洋駕車駛過路口,道:「沒辦法啊黨隊,這兩件案子太像了,我本來以為袁湘湘和冉婕是同一個人殺的,現在審出來個麻東生,只是殺害冉婕的兇手。殺死袁湘湘的兇手另有其人。我想著拿下麻東生的口供就能一箭雙鵰,現在冉婕的案子破了,袁湘湘還懸在你那兒,我也沒幫上你的忙,心裡很過意不去。」

  黨灝就煩夏冰洋這一點,說話一點都不乾脆,慣會打黏黏糊糊的太極,看似把話說得漂亮圓滑不肯得罪人,其實已經把人都得罪光了。

  黨灝本真心實意地向他道謝為他慶功,沒想到夏冰洋破了冉婕的案子還不肯收手,還要插手袁湘湘的案子,這讓他實在有點氣悶,念在夏冰洋剛洗刷了閔成舟的冤屈才沒有對他責難,便道:「那就改天吧,等袁湘湘的案子也破了,咱們再好好聚聚。」

  夏冰洋:「行,到時候我請客。」

  他出門的時候正是普通上班族的下班時間,交通繁忙又堵塞,在路上開了將近四十分鐘才到警局。

  警局裡活躍的氣氛不同於往日,夏冰洋從進門開始點頭應好,一路點頭點到脖酸。複查組辦公室里聚集了幾個編制外的幹警,和任爾東說說笑笑,見夏冰洋推門進來,不約而同地都站了起來。

  一人道:「夏隊,你才來?」

  夏冰洋笑道:「你剛才看見我了?」

  那人笑道:「沒有沒有,陳局找你呀。」

  夏冰洋把身上的墨鏡和車鑰匙等物卸掉扔到桌上,「哦」了一聲,頓了頓方道:「你上去看看陳局在不在辦公室。」

  「好嘞。」那人應聲去了,很快回來,道,「陳局剛才去市局了。」

  夏冰洋點點頭,一言不發地往婁月的辦公桌走過去。幾個來串門的見他臉色還是淡淡的,自討了沒趣,又閒談了幾句就走了。

  夏冰洋斜坐在婁月辦公桌邊上,順手拿起婁月擺在桌角的一隻企鵝公仔抱在懷裡,道:「我翹班的這幾個小時,有什麼大事發生?」

  婁月一手撐著下顎,一手晃著滑鼠,看著電腦目不斜視道:「陳局找你三次,算嗎?」

  「陳慧蘭女士找我一般都沒好事,不算。」

  婁月淡淡道:「局裡和廳里都來電話找你。」

  「也不算大事,不然他們就派車去來接我了。」

  「一個小時前,檢察院偵查處的把麻東生帶走了。」

  夏冰洋點點頭,道:「這個算,手續都齊全了?」

  「全了。」

  婁月把滑鼠一推,身子往後一仰,靠著椅背道:「你最好找個熟人盯梢,別讓麻東生亂說話。」

  夏冰洋把企鵝夾到胳膊肘里,拿出手機按著:「找誰合適?」

  任爾東走過來摟住夏冰洋的肩膀,笑道:「找你的老情人,唐檢。聽說她年底有望升副處長。」

  夏冰洋把手機往兜里一揣,看著他問:「副處長?」

  「嗯呢,人家那麼條件好,個人能力又那麼突出,憑什麼不能升?」

  夏冰洋搖頭感嘆:「比不了比不了。」說著話鋒一轉,道,「你給她打個電話,請她盯著點麻東生,儘快向法院提起訴訟。」

  「你跟她什麼關係,我跟她什麼關係,我說話能比你有用?」

  夏冰洋反感他這口氣:「你打不打?不打就讓黎志明打。」

  婁月:「去一邊吵。」

  夏冰洋看她一眼,壓低了聲音,一腳把任爾東踹遠:「滾出去打電話。」

  等任爾東出去,夏冰洋又問:「袁湘湘生前的聯絡人查得怎麼樣?」

  婁月道:「你想問她出事之前都和誰聯絡過?」

  「嗯。」

  婁月遞給他一份名單:「能查到的都在這上面了,我挨個調查過,這些人要麼是她的同事,要麼是她的老鄉。她幾乎沒什麼社交活動。其中和她關係最好的兩個人我用紅筆勾出來了。」

  夏冰洋看了一眼那兩個名字,然後在名單下面找到兩份檔案表,正是這兩個人。檔案表中有一行和被害者關係,一人是袁湘湘的同事,一名是袁湘湘的同鄉。夏冰洋決定優先從袁湘湘的同事王麗娟開始調查,畢竟她才是和袁湘湘親密相處的人。

  王麗娟現在在一家足浴會館做技師,接到夏冰洋電話時剛和同事交班,正在等公交車。

  夏冰洋問她袁湘湘遇害前有無和可疑人員來往,可疑人員的範疇為以前從未出現過,忽然在袁湘湘身邊出現的人。

  王麗娟道:「好像沒有,我和她在同一家飯店上班,還住同一間宿舍,她的事兒我都知道。她朋友也不多,身邊沒什麼可疑人物。」

  夏冰洋想了想,又道:「袁湘湘的屍體被埋在八方街綠化帶,有兩種可能,要麼兇手遠距離拋屍,要麼兇手作案後就地埋屍,她有和你提起過八方街嗎?」

  「八方街?好像也沒有,那個地方以前挺亂的,距離我們的宿舍也遠,她從沒跟我提過要去八方街……」王麗娟說著,口吻猶疑起來。

  夏冰洋察覺到了,道:「你想起什麼了?」

  王麗娟道:「也不算什麼,就是她跟我說過兩次她不想住在宿舍,想自己租房子住,不知道和案子有沒有關係。」

  袁湘湘想租房子住?

  夏冰洋立即想起八方街的前身是一片筒子樓,那裡住著許多外來務工的外地人,或許袁湘湘為了租房子而去了八方街?

  夏冰洋當即道:「王女士,這條線索很重要,我需要當面和你談談,你在哪裡?」

  王麗娟有點慌:「啊?我在公交車上準備去醫院看我爸爸,我爸剛做完手術,我得給他送飯。」

  夏冰洋即刻準備動身,拿起桌上的車鑰匙道:「沒關係,我去醫院接你。」

  「別別別,你還是在我家等我吧,我給我爸送完飯就趕回去。」

  「也好。」

  萬麗娟說出一個地址和一座小區就掛了電話。

  「我出去一趟,你們繼續排查六年前筒子樓里的住戶,有事打電話。」

  話音還沒落地,夏冰洋已經走遠了。

  任爾東打完電話回來,在樓道里碰見他,見他步履匆匆,便喊了聲:「市局明天要開記者會,點名讓你參加!」

  夏冰洋像一陣風似的刮到樓下去了。

  王麗娟住在一座很有年頭的職工小區,街串街,巷串巷,小區面積雖大,但樓房破敗,路面也坑窪不平。

  摸到王麗娟說的三號樓,天已經全黑了,夏冰洋把車停在樓底下,坐在一堆廢棄的鐵框架上。剛才王麗娟給他打了一通電話,說正在回來的路上,大約二十分鐘到。小區很破舊,連杆路燈都沒有,除了路還算寬之外,沒有絲毫可取之處了。

  夏冰洋在一片昏沉沉的黑暗裡點著一根煙,抬頭看著城市上空被割得爛碎的天空,天很黑,似乎懸得很低,周圍很寂靜,不時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夏冰洋邊抽菸邊等,煙抽到一半,手機響了。

  他以為是王麗娟,卻看到來電顯示紀征的名字。

  「紀——」

  紀征截斷他的話,口吻罕見地顯得強硬:「你的手機怎麼一直打不通?」

  夏冰洋靜了一靜,道:「哦,我手機沒電了,就關了會兒機。」

  「沒出什麼事?」

  紀征聽起來在關心他,夏冰洋垂著頭微笑:「沒有,我能出什麼事兒,你找我有事?」

  他聽到電話那頭紀征極其不明顯地舒了一口氣,然後停了一會兒才道:「今天白天我去雷紅根家裡看過了。」

  「哦,有發現嗎?」

  紀征淡淡道:「我懷疑龔海強掉頭了。」

  夏冰洋臉上笑容一僵,迅速消退乾淨,正色道:「龔海強掉頭了?」

  「是,我問過雷紅根家人,他家人說雷紅根在4月15號出門是為了去棋牌室打麻將,棋牌室在718省道南面。如果雷紅根的確是在去棋牌室的路上出的車禍,那他出車禍的地點就是在從東往西的單行道上,這和徐輝的口供一致。但是還有另一種可能,我在雷紅根的房間裡發現幾個治療風濕病的空瓶子,他在案發前一天把藥吃完了,而那兩天又是暴雨,他出門是也有可能是為了買藥。他平常買藥的藥店在718省道北面,如果雷紅根是在去買藥的途中出車禍,那他出車禍的地點就是從西往東的單行道上,不符合徐輝的口供。」

  夏冰洋的心不受控制地猛跳了幾下,不自覺地捏緊了香菸,沉聲問:「那你怎麼確定龔海強掉頭了?」

  「如果雷紅根是在買藥途中出車禍,車禍地點就是從西往東的單行道,龔海強只有從前面的十字路口掉頭,才能開車走在從西往東的單行道,才能撞到雷紅根。」

  紀征很聰明,當他發現無法從龔海強身上找線索證明龔海強有無掉頭,他就反過來從受害者身上找線索,證明龔海強有無掉頭。

  夏冰洋相信他做的所有推理,但是有一點至關重要:「你有證據證明雷紅根是去買藥的途中出車禍,而不是去棋牌室的途中出車禍嗎?」

  紀征坐在車裡,低頭看著被車輪碾壓成紙片的藥瓶,借著車裡的燈光,清楚地看到藥瓶上印著黑體「萊佛米特片」,道:「有。」

  「什麼證據?」

  「我在雷紅根家裡見過一種藥瓶,雷紅根有在藥瓶上寫明服藥的次數和數量的習慣,而我在718省道南邊的空地上撿到了這種藥瓶,上面還有用黑色油性筆寫的服藥的次數和數量,我向雷紅根的家人核實過,為了方便讓子女算帳分攤他的醫藥費,雷紅根一直以來都保存吃完的藥瓶,從沒少過一個。但是這個空藥瓶,我卻在路邊撿到。」

  夏冰洋沉默片刻,道:「雷紅根或許是因為記不得藥的名字,所以拿著空藥瓶去藥店買藥,也就是說他走的是從西往東的單行道,而不是從東往西的單行道。」

  他眼前忽然浮現這樣一幅情景:暴雨天,因藥物吃完又苦於風濕發作,雷紅根離開家去買藥,他記憶力不好,為防買錯藥就拿著空藥瓶,就在他去買藥的途中,龔海強的貨車迎面衝過來和他發生撞擊,他手中的藥瓶被車輪碾壓,又被暴雨沖刷,無聲無息地委身於雜亂的石子地面。

  但是如果他推測正確的話,徐輝又為什麼會說雷紅根出車禍的地方是由東向西的單行道?徐輝在說謊嗎?他為什麼說謊?他又有什麼理由說謊?

  右邊巷口忽然傳來一道光,伴隨著吵嚷的聲響。

  夏冰洋扭頭看過去,見一輛警車停在巷口,兩名民警把正在扭打的一對夫妻拉開,警車車頭的燈光和車頂的警燈閃成一片,很熱鬧。

  夏冰洋怔怔地看著警車車頂上的警燈,心中猛地一沉,仿佛萬丈深淵一腳跌空,讓他眼前暈眩了片刻。

  他慢慢拿起手機放在耳邊,心跳聲快得似乎掩過他說話的聲音,低沉又緩慢道:「紀征哥,你還記得洪芯下車後,出現在孟翔計程車後視鏡里的那道光嗎?」

  「記得,怎麼了?」

  夏冰洋死死捏住手裡的菸頭,冷漠的口吻微微顫抖,道:「那是警車的燈光。」

  沒錯,紀征看到的那抹似藍又似紅的淡光,是警車的警燈所散發出來的燈光。

  夏冰洋忽然回頭看向身後破敗高大的建築,它就這樣死寂地立在深沉的夜裡,像一座巨大的墓碑。

  他想起來了,王麗娟說袁湘湘生前有租房子的打算,而徐輝轉業後的工作恰好就是房屋中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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