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4-07-03 14:35:51
作者: 斑衣
欒雲鳳道:「是啊,當年我們出車禍的地方就在配電房附近。但是前幾年已經拆了。」
夏冰洋讓她畫了一張圖,然後急匆匆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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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8省道還在老地方,只是公路邊的建築較之六年前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現在省道兩側建起了加油站、汽車城,還有成片的旅店和飯館。
夏冰洋在公路上開了二十幾分鐘,按照欒雲鳳畫的地圖找到了配電房所在的位置。
正午的太陽毒辣,陽光像一根根被燒紅的針似的,扎得人刺癢難耐。夏冰洋戴上墨鏡遮擋陽光,下了車甩上車門,站在路邊往前眺望,只看到遼闊的曠野,幾輛貨車分散在堆滿砂石的土地上往下卸著沙子。
配電房已經被拆除了,這裡要興建一條新的公路。
紀征說在配電房等他,但是配電房對他而言已經不存在了。或許紀征就在這裡等他,或許他和紀征現在離得很近,但是他見不到紀征。
夏冰洋看著正在施工的曠野發怔,不知不覺就在毒日頭底下站了將近半個小時。他為了貪涼,把襯衫扣子解到了第三顆,脖頸連著大片鎖骨都暴露在陽光下,沒一會兒就被陽光曬紅了。他一向對紫外線有些過敏,直到皮膚被曬得痛癢才發覺自己站在這曬了將近半個小時的日光浴,他想回車上避一避太陽,一轉身,雙膝發軟,竟有些使不上力。得虧他反應快,及時彎腰撐住了車頭,要不然非得給他的座駕跪地請安。
夏冰洋扶著車頭定了定神,然後穿過馬路走向路對面的一間超市,路上從兜里摸出一顆口香糖丟進了嘴裡。
超市里開著空調,一台裝滿各色冰激凌和雪糕的冰櫃擺在店門口最顯眼的位置,夏冰洋本想買瓶水,但看到冰棍又改了主意。他想買根冰棍,但是面前擋著幾個穿著某小學校服的小學生。
這幾個孩子或許是零花錢不夠,或許是選擇困難症發作,總之他們擠在冰櫃前遲遲不離開,個個把腦袋伸到冰櫃裡面,針對不同口味的冰激凌嘰嘰喳喳討論個沒完。
夏冰洋等了一會兒,兩分鐘後,他的耐心就耗光了。他抬手搭在一個小男孩兒的肩上,道:「帥哥。」
小男孩兒回過頭,露出一張滾圓的小胖臉,一臉懵逼地看著夏冰洋。
夏冰洋戴著墨鏡,露出的下半張臉沒什麼表情,且他雙手揣兜,流里流氣地嚼著口香糖,看起來頗不好惹。儘管他儘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可親,但還是沒壓住從他骨子裡散出來的那點冷酷的氣質。
他對小男孩兒說:「讓我插個隊,我請你們吃冰激凌。」
幾個孩子看著他發蒙。小男孩不知是被他說服了,還是被他恐嚇住了,趕緊退到一邊,給夏冰洋讓了一條路。夏冰洋扯下一個塑膠袋,先往裡裝了一根綠豆沙冰棍,看著幾個孩子問:「吃哪個?」
孩子們互看一眼,不敢說話。
夏冰洋沒有再問一遍的耐心,替他們做主往袋子裡裝了幾盒不同口味的冰激凌,拿到收銀台結了帳。幾個孩子雖然嘴上不說什麼,但是身體還是很誠實地跟著他走出了超市。
夏冰洋把自己的冰棍拿出來,把袋子遞給了小男孩兒。小男孩兒羞澀道:「謝謝叔叔。」
夏冰洋臉色一沉,又把袋子奪回去,手指按著墨鏡輕輕往下推,雙眼微微一眯,充滿威脅道:「叫我什麼?」
他騷包多年,對自己遊覽人間春色的皮囊非常有自信,最聽不得被人叫叔叔。在他心裡他永遠青春無敵又帥又騷。
小男孩兒也是個聰明人,立馬改口:「謝謝哥哥。」
夏冰洋這才把冰激凌還給他,走之前還不忘告誡他們:「以後不要吃陌生人給你們的東西。」回到車上,他坐在駕駛座吃冰棍,打算把冰棍吃完就開車返回。而當他把冰棍吃完了,計劃卻被打亂。
他從今天早上就試圖和紀征取得聯繫,但是紀征的電話總是打不通。當他手機響的時候,他還以為是任爾東之流,接通了道:「說。」
「冰洋,你到了嗎?」
聽到紀征的聲音,夏冰洋微微一怔,然後把手機從耳邊拿下來看了看通話顯示,是紀征沒錯。夏冰洋一時語塞,噎了好一會兒才儘量自然道:「我到了,你在哪兒?」
紀征站在配電房牆邊的陰影里,四周是雜草叢生的曠野。天氣很熱,他脫掉西裝外套搭在手臂上,但脖子上的一圈汗水還是浸濕了白色襯衫的領口。他拿著手機,放眼看向四周:「我在配電房,你呢?」
夏冰洋轉頭透過車窗看向四野闃然的曠野,心中忽然有些空落落的,好像整個世界對他而言都不存在了,只剩耳邊一縷紀征的聲音。他遲遲沒有說話,手中沒吃完的冰棍兒漸漸地融化了,黏膩膩的水順著他的手指往下淌。冰涼的刺激感讓他稍稍回神,他用肩膀夾著手機,從駕駛台上的紙巾盒裡抽出一張紙巾擦拭手上綠色的黏膩液體,道:「配電房已經被拆了,我看不到你。」
紀征也遲了一會兒才低聲道:「我也看不到你。」
他雖然看不到紀征,卻能從紀征的聲音里想像出紀征的臉,紀征的聲音低沉又溫柔,比記憶里更添了沉毅和穩重,但他從來沒有聽到紀徵用這種語氣說過話,紀征似乎在失落,在惆悵,在感傷。
夏冰洋心裡好像被人拿針刺了一下,一陣刺痛過後,心慢慢冷了下去,又慢慢熱了起來。
夏冰洋怕暴露自己的情緒似的,把手機從耳邊拿下來緊緊握在手裡,趴在方向盤上默默地調整自己的呼吸,等到自己平靜了下來才把手機放在耳邊。
一時間,他和紀征都沒有說話,都在等著對方說點什麼。
紀征拿著手機往停車的路邊走,微低著頭,留神聽手機里的聲音,但是電話那邊始終寂靜,最終還是他打破沉默。他勉強笑道:「能和你取得聯繫,我很高興。」
夏冰洋慢慢坐直了,低垂著眸子,沉寂的臉上露出一絲細微的笑容:「高興嗎?我聽不出來。」
紀征走到路邊,拉開車門坐在車裡,道:「真的,我很高興。」
夏冰洋心裡明明信了,嘴上卻說:「我不信。」
紀征聽著他在手機另一端說話,心裡忽然有些恍惚。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夏冰洋鬧脾氣的方式依然這麼孩子氣,夏冰洋語氣中單純的執拗,和因心中煩悶而刻意彰顯的冷淡,都和許多年前和他打羽毛球打輸了,便把球拍往地上一扔,對他大呼「不公平!風都往在我這邊吹!」的夏冰洋毫無差別。
聽著夏冰洋對他任性地發脾氣,紀征心裡泛起層層暖意,似乎和他夏冰洋從來沒有遠離過,夏冰洋還是那麼信任他、依賴他、親近他,他們之間的距離還是近到可以隨時觸碰到彼此。
紀征強制自己不要再回憶過去,也不要再繼續深想下去,他怕自己會失控。他把手機拿開,仰頭看著車廂頂部長嘆出一口氣,然後微微笑著說:「是真的。」
夏冰洋微乎其微地從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輕得幾乎捕捉不到,道:「反正我不信。」
「那我怎麼做,你才相信?」
夏冰洋微微翹著唇角,淡淡道:「再說一遍,我就信你。」
紀征便道:「我很高興。」
「高興什麼?」
「聽到你的聲音,我很高興。」
夏冰洋又把手機拿下來,防止聲音漏進去似的用手捂住,扭頭衝著窗外笑了一會兒,然後清了清嗓子,刻意把自己的聲線拿捏得平靜又清冷,對紀征說:「我也是。」
紀征無奈似的低笑了一聲,不再說話。
夏冰洋等了一會兒,問:「你怎麼不說話?」
紀征道:「聽你說。」
「我說完了,你說。」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我問你,你為什麼一直都不聯繫我?」
紀征沉默片刻,道:「當初說好了不再聯繫,我不想打擾你。」
夏冰洋頓時就惱了,方才有意讓對方感受到的成熟和穩重全都崩塌:「誰跟你說好了,你別胡說八道!」
紀征再次沉默,許久才道:「抱歉。」
夏冰洋再次扭頭看著窗外,緩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我不想再提那件事。」
紀征道:「好,不提了。」
雖然沒人看得到,但夏冰洋還是故意冷著臉,又道:「你在國外,我聯繫不到你。我只能等你聯繫我,但是你一直沒有聯繫我。」
紀征笑道:「現在不是聯繫上你了嗎?」
夏冰洋道:「但是我看不到你。」說完,他皺起眉,忍無可忍似的問道,「你到底去哪兒了?」
紀征放眼看了看四周,道:「我現在就在配電室。」
「我是說你後來去哪兒了?我一直聯繫不到你。」
紀征現在並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夏冰洋的過去對他來說是未來,他並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於是只好沉默以對。夏冰洋也很快意識到自己問了個奇蠢無比的蠢問題。
雖然不能回答他的問題,但是紀征還是向他保證:「我現在還不知道,不過我會一直和你保持聯繫,如果發生什麼事,我會及時告訴你。」
這句話很中聽,夏冰洋被他安撫了,低低地「嗯」了一聲。
紀征不想繼續這個充滿未知的話題,有意把話題岔開,問道:「你讓我去找的那個女人是誰?」
「沒誰,只是一樁車禍……」
夏冰洋驀然噤聲,雙眼盯著擋風玻璃前被陽光曬得發黑的公路,頓了片刻才道:「紀征哥。」
「嗯?」
「你現在是2012年7月17號?」
「是。」
夏冰洋心裡頓時有些振奮,自言自語道:「那場車禍對你來說只過去了四個月。」
紀征聽到了,追問道:「什麼車禍?」
「你今天早上見到的女人叫欒雲鳳,她的丈夫在車禍中撞死一個人,結果在逃逸過程中又發生車禍,她的丈夫也死在了車禍中。車禍現場就是718國道的配電房附近。但是欒雲鳳說當年車禍現場還有第二輛肇事車輛,意外死亡的不是肇事者,而是受害者。我手裡的案卷資料不齊全,案發現場路邊的住戶也大都搬走了,調查有很大的難度,但是你——」
紀征平靜地截斷他的話:「你想讓我幫你調查這起車禍?」
夏冰洋懸著心問:「可以嗎?」
紀征輕輕一笑:「當然可以,你的事,我怎麼能不幫忙。」
「那太好了,我把資料給你發……怎麼發不過去?」
紀征毫不意外,畢竟他們之間隔著六年,能夠通話已經是不可思議的離奇事件了,資料當然無法跨越時空發送過來。
紀征道:「不用發了,我自己會想辦法弄到。」
手機里傳出一道「刺啦」的電流聲。夏冰洋看了看信號格,果不其然,信號正在逐漸衰退。
他正要說話,就聽到紀征微不可察地嘆了一口氣,道:「下次再聊,冰洋。」
夏冰洋緊緊握著手機,似乎想握住最後一格僅存的信號,向他追問:「什麼時候?」
「很快,我保證。」
紀征只保證會再次和夏冰洋聯繫,卻沒有解釋該如何保證,他也解釋不清楚。向夏冰洋立下保證後,通話就中斷了。他看著黑了屏的手機出神,直到身上的汗被車裡的冷空氣蒸乾,衣服面料寒冰冰地貼在身上,又有些冷了,才關掉冷氣下了車。面朝公路站定,回頭看了看距離公路十幾米遠的配電房,又看了看路邊的建築和可能存在的攝像頭。
路兩邊比較空曠,距離公路百米處有一片自建房,距離車禍現場最近的地方就是這間配電房,還有馬路斜對面的一間小飯館。他穿過馬路,走進飯館。小飯館裡人不多,飯點兒也只有寥寥三個人,繫著圍裙的廚師兼老闆坐在櫃檯後蹺著腿看電視,來了客人也不積極。聽見動靜的老闆娘罵罵咧咧地從廚房出來迎客。
紀征看著牆上的菜單隨便點了碗面,留住轉身要進廚房的老闆娘:「大姐,向你打聽件事。」
老闆娘先把老公趕到廚房做飯,才在紀征旁邊坐下,笑得喜氣盈盈:「什麼事兒?」
紀征掂起桌上的茶壺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道:「前些天,這個地方發生過一起車禍,你知情嗎?」
老闆娘見他眉眼深蔚,氣質清貴,有意和他多說兩句話:「你是說龔海強撞死人那件事兒啊?」
紀征點頭:「是。」
「晦氣死嘍!」
老闆娘指了指門口:「就在我們店前邊,一年的財運要敗光嘍!」
「你看到了?」
「沒有啊,那兩天下大雨,雨水泡發地板,我們小店關門修地板呢。」
老闆娘搬著板凳湊近紀征,道:「不過我都聽說了,龔海強撞死了老木匠雷紅根,老木匠兒女向龔海強的老婆要了三十多萬!哎喲,一個黃土沒脖子的糟老頭,死了竟然值這麼多錢。」說著又道,「龔海強撞死人還想逃,結果又出車禍,把自己害死了,活該!」
「一場車禍,死了兩個人?」
老闆娘連連擺手:「不止兩個人哦,出了那檔子事兒沒兩天,警察從橋洞底下掏出來一具屍體!」
紀征捏著杯子送到嘴邊喝了一口水,臉色紋絲不動:「什麼屍體?」
老闆娘撞了撞紀征的肩膀,故作曖昧道:「一個女孩子,被脫得精光。還被那個啥啦。」
紀征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一點,問:「女孩兒是怎麼死的?」
「被人糟蹋啦,死了以後就被丟在橋洞裡,前些天下大雨,發洪從橋洞下面衝出來了。」
「案子破了?」
「破了破了,不到一個星期就破了,要不然我們怎麼能放心啊,十八九歲的大姑娘,就那麼死了,真是嚇死人……」
老闆娘還在絮絮叨叨地痛斥兇手的喪心病狂,紀征沒有聽下去,回頭看了看店門口,問道:「你店裡裝攝像頭了嗎?」
「沒有,誰有閒錢裝那玩意兒,中看不中用。」
紀征掏出錢包數出一碗麵錢擱在桌上,謝過老闆娘就往門口走。回到車上,驅車返回的路上撥通了閔成舟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