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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27 05:05:12 作者: 張嘉佳

  劉十三懷中抱著一堆雜貨,洋蔥方便麵香菜雞蛋,球球拾掇出來的。三人一起走不遠,到了水庫邊,球球掃開長長的枯乾蘆葦,竟露出一艘小破船。

  這樣的船,劉十三並不陌生。水庫是鎮民夏天最愛去的地方,婦女孩子拖個澡盆下水摸菱角,男人撒開漁網,拉動船尾小馬達,突突突的,一會兒便收穫一大網肥魚。慢慢地,水庫禁止養殖魚苗,初中以後再見不到這種景象。

  球球給他們看的小船十分陳舊,船體邊緣磨白,脆裂開口,馬達蓋著草蓆,掀開黑黢黢的,似乎還能用。馬達旁放著柴油桶和釣竿,船中間立一隻小小的酒精爐。可以想像,如果天氣晴朗,球球一丁點大的身子,斜靠船沿,手握釣竿,釣到點什麼就投到爐子裡,自由自在,可惜不頂飽。

  球球跳到船上,開動馬達。興奮的程霜蹦到船頭,小船立刻劇烈波動,球球一屁股坐在尾部,死死壓住,船尾依然高高翹起。

  程霜站不穩,劉十三喊:「滾!往後面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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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霜往船尾努力匍匐,船身恢復平衡,三人圍著酒精爐坐好。

  月光洗乾淨了一切,深夜的山腰又亮又清澈。水面平靜,馬達奮力振作,兩道水紋在船邊向後划去。水庫冷清多年,水草搖動,裡面小魚小蝦悄悄活動,氣泡不時冒出,靜靜碎裂。

  這是最動人的夏夜,誰也不想說話。水在鍋中滿上,酒精爐藍色的火焰舔著鍋底,氣罐噝噝作響。

  以前一旦場合沉寂,劉十三都試圖說些什麼,他怕冷場,儘管結果常常更尷尬。現在卻很奇怪,他、球球、程霜,各靠一邊,圍住火爐,一聲不吭,但他們的表情那麼鬆弛悠閒。劉十三發覺,人和人之間舒服的關係,是可以一直不說話,也可以隨時說話。

  他的腦海像掙扎過的水面,許許多多的回憶,思慮如同波紋,緩緩擴散,最終消失,留下平如空白的思緒,只剩輕輕的一聲:真好啊。

  「呀!」程霜說,「那是不是射手座?」

  劉十三仰頭望星空,歪歪頭:「我不懂星座。」

  程霜由衷感慨:「你少了好多跟女孩搭訕的機會,雖然星座幼稚,可人與人的相處,就從廢話開始。」

  劉十三不以為然,她大方地伸出手:「沒關係,我搭訕你吧。你好,我叫程霜,一月三十,水瓶座。」

  劉十三猝不及防,迅速握下手:「劉十三,六月末,好像屬於巨蟹座。」

  程霜像煞有介事地分析:「巨蟹座的男人,乍看顧家老實,對女朋友溫柔體貼,其實內心特別封閉。」

  「封閉?這麼嚴重?」

  程霜確認地點頭:「他們關心別人的情緒,自己的心事卻藏得很深,不對人傾訴。哎,你是不是這樣?」

  劉十三回過味了,女孩子真是可怕的生物,拐彎抹角地八卦,幸虧他機警,否則一不留心落入圈套。

  他琢磨著怎麼回話,球球緊盯著鍋中的水,看到有點沸騰,吼巴巴撕開方便麵袋子,放下麵餅、調料,磕雞蛋,百忙中插話:「我呢我呢?我春天出生的,什麼星座?」

  程霜問:「你生日幾月幾號?」

  球球撇撇嘴:「爸爸沒跟我說過。」

  程霜摸摸她腦袋:「春天啊,看你這麼貪吃,金牛吧?」

  球球瞪大眼睛:「不是的!我吃很少!等我想想,我記得是農曆四月……」

  小傢伙冥思苦想,劉十三搶先提問:「你先講講,你有什麼心事?」

  程霜靠著船舷,出神地仰望星空,月光灑滿臉龐,頭髮在潔白的耳邊拂過。「我的心事啊,最近的話,可能快回家了。」「你家在哪裡?」

  「新加坡。」

  劉十三坐直了,驚奇地問:「你是外國人啊?」

  程霜閉上眼睛,風和月光包裹著她,聲音輕柔:「爸媽說,那裡一家醫院的院長,是他們的大學同學,所以搬過去。

  後來我就從家到醫院,從醫院到家,很少去別的地方。」

  她閉著眼睛微笑:「我離開過三次,這是第三次,他們催我回家。」

  劉十三呆呆望著她,心裡突然失落。那個童年時相遇的小女孩,曾經坐在他自行車後,小小的臉貼在後背,哭得稀里嘩啦,說自己快要死了。

  他們都長大了,小女孩不哭了,可是,她依然是那片夜色中的螢火蟲,飛來飛去,忽明忽暗,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永遠看不見了,消失在黑夜裡。

  風吹散的蘆葦花,漂浮水面,一蓬蓬地流過來,像開放的水母。

  程霜唰地睜開眼,驚喜地舉起手,握著一瓶落灰的白酒:「誰留船上的?」她用衣擺擦擦,眉開眼笑:「來來,我們玩遊戲。」

  球球興致勃勃:「什麼遊戲,我也要玩。」

  程霜指指酒精爐:「小孩不能玩,做飯。」

  球球「哦」了聲,委屈地攪拌麵條。

  不等劉十三答應,程霜說:「真心話大冒險,猜拳定輸贏,你敢不敢?」

  劉十三冷笑:「有什麼不敢,大不了喝過期白酒,送醫院搶救。」

  程霜拿一次性杯子,倒上白酒,兩人一飲而盡,警惕地盯著對方,大喝一聲:「石頭剪子布!」

  程霜翻翻白眼,收回拳頭。攤著布的劉十三得意洋洋,驕傲地整理頭髮。

  程霜厭惡地橫他一眼,撇撇嘴:「我選大冒險。說吧,讓我跳水還是脫衣服。」

  劉十三動作頓住,噎了下,結結巴巴地說:「玩……玩……玩這麼大?算……算……算了……這樣,你唱個歌吧。」

  程霜「切」了一聲,鄙視對手:「沒勁。」

  程霜平時說話大大咧咧,唱歌細細柔柔。她唱:

  沒什麼可給你

  但求憑這闋歌

  謝謝你風雨里都不退

  願陪著我

  暫別今天的你

  但求憑我愛火

  活在你心內

  分開也像同度過

  第一句開始,劉十三覺得熟悉。聽著聽著,在山野間的夏夜,他猛地回到了大一的冬至,全校女生都縮在藍色塑料棚吃麻辣燙,他一眼望見牡丹。人群喧囂中,牡丹仰著乾淨的臉,對著筷子上的粉條吹氣。

  冰涼的空氣涌動,塑料棚透映暗黃的燈光,藍天百貨門外的音箱在放張國榮的歌:

  沒什麼可給你

  但求憑這闋歌

  謝謝你風雨里都不退

  願陪著我

  暫別今天的你

  但求憑我愛火

  活在你心內

  分開也像同度過

  夏夜的歌聲,冬至的歌聲,都從水面掠過,皺起一層波紋,像天空墜落的淚水,又歸於天空。掌聲傳來,劉十三回神,球球正熱烈鼓掌。程霜矜持地點頭,揚揚下巴:「怎麼樣?」

  劉十三定定神,說:「粵語發音挺標準啊。」

  程霜得意忘形,大喝:「再來!石頭剪子布!」

  這次劉十三輸了,程霜滿臉期待,他選擇喝酒。

  第三局,劉十三輸了,他選擇喝酒。

  第四局,劉十三再輸,看見程霜球球鄙視的眼神,心態爆炸,喊:「我怕個鬼,我選大冒險!」

  其實他不敢再喝,偷偷思忖,剛剛對程霜十分友好,僅僅讓她唱歌,想必她投桃報李,不至於太過分。

  結果程霜等這個機會太久,快樂大叫:「脫褲子!」

  劉十三幾乎一頭栽下船:「有點尺度好不好!一個大姑娘,不是自己脫衣服,就叫男人脫褲子,三俗!」

  程霜一揮手:「要你管!」

  「換一個。」

  「你說換就換?一點遊戲規則都不講?」程霜有點不滿,「下個你不能換了。」

  「只要你不侮辱我,我都接受。」

  「好,那你給牡丹打個電話。」

  船上驀然安靜。

  球球左右看看兩人,雖然不知道牡丹是誰,但也緊張起來,似乎有不得了的事情要發生。

  劉十三艱難地開口:「我停機了。」

  程霜遞過去手機:「號碼你肯定記得。」

  做事情真絕啊,劉十三低頭看著程霜的手機,徒勞地拖延時間,終於等到球球喊:「煮好啦,煮好啦。」

  鍋里微黃透明的麵條熱氣騰騰撲動,散發著洋蔥辣椒和雞湯的香氣。球球抬手用船槳鉤過湖心的干蓮枝,拗斷後折成三人的筷子,遞給他倆。

  劉十三正氣凜然,放下手機:「先吃飯。」說完他撈起麵條,猛吃一大口。

  太燙了。

  燙死我了。

  不能停下來,只能靠堅強的意志力。

  劉十三吃下滾燙的麵條,心如死灰。

  程霜喝了口酒,冷冷地說:「玩不起別玩。」

  劉十三莫名悲憤,這麼做對她有什麼好處呢?看他弱小無助的樣子很下飯嗎?

  嘲諷的聲音還在繼續:「想不到連打電話的勇氣都沒有,那你賣一千份保單有什麼用,還是沒膽去追回她啊。」劉十三快被燙哭了。

  他不止一次想給牡丹打電話,話到嘴邊,沒什麼好問的。那些反覆糾纏的為什麼,在分手之後的幾個月中漸漸消散,露出它們簡單粗暴的本質。所有的為什麼,答案很簡單,她不愛你。剩下能說的只有,你好嗎,最近怎麼樣,你快樂嗎?

  或者,你有沒有偶爾想起我?

  無數次拿起手機,又放下,劉十三反覆思考,末了只剩一句話:我可不可以繼續等你?

  他確認,這是唯一要問的話了。對方給出否定回答,他的心可以安靜很久。也許不是死心,像島國無數座沉眠的火山,愛意與渴望縮進地幔下面,緩緩跳動,沒有死,可也不會再折騰了。

  劉十三緩緩放下筷子,握住手機,按下號碼。手指不聽話地顫抖,哆哆嗦嗦按了幾次,總算按完。

  程霜假裝吃麵,不敢發出咀嚼的聲音,含著麵條慢慢咽,跟吃藥一樣。

  接通了,手機免提,清晰的女聲:「您好,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您查證後再撥。」劉十三大驚失色,反覆確認,號碼並未背錯,腦海中的字條無比清晰,數字個個都對,再撥一遍。

  「您好,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您查證後再撥。」

  劉十三傻眼了。程霜見沒戲唱,不再假裝吃麵,而是真的吃麵,吃得呼嚕呼嚕,邊吃邊熱情猜測:「兩種可能,一、她註銷了號碼。二、給你的是假號碼。」

  「不可能。」劉十三喃喃自語。

  程霜放下筷子,滿足地說:「事到如今,你還有一個辦法。」

  劉十三失魂落魄:「什麼辦法?」

  程霜雙手往後腦一枕,舒適地靠著船舷,半躺,笑嘻嘻地說:「再找一個啊。」

  劉十三下意識地剛要說,到哪裡去找,話咽了回去。望著面前美麗的女孩,微微揚起的嘴角,蹺著個二郎腿,他怔怔地想起,收到過兩張字條。

  它們夾在筆記本最後的空白頁,像夾在時光的罅隙,人們隨口說的一些話,跌落牆角,風吹不走,陽光燒不掉,獨自沉眠。

  十幾年前的一張寫著:

  喂!

  我開學了。

  要是我能活下去,就做你女朋友。

  夠義氣吧?

  兩年前的一張寫著:

  喂!

  這次不算。

  要是我還能活著,活到再見面,上次說的才算。

  她活下來了。

  劉十三無法得知,活著對她來說,有多艱難。從七月雲邊鎮再見面,關於這兩張字條,兩人有默契地從來不提。劉十三偶爾想起,那程霜呢,她是否偶爾也會想起自己開過的玩笑?

  兩張字條平躺頁面之間,和劉十三千千萬萬的人生目標一起,穿越晨光暮色,沒有一個字丟失。

  今天走神太多次了。劉十三半天不作聲,程霜莫名其妙怒氣勃發,把酒瓶一蹾:「繼續,不信弄不死你。」

  劉十三徹底喪失氣勢,顫顫巍巍出剪刀,怯怯地遞出去,程霜的拳頭已經懟到鼻子底下,乾淨利落,贏了。劉十三硬著頭皮:「我選真心話。」

  程霜冷笑一聲:「好,做女朋友的話,我跟牡丹,你選誰?」

  這個問題如晴天霹靂,炸得劉十三魂飛魄散。毫無邏輯,不可理喻。她今晚怎麼了,也沒喝多少啊,趁著月黑風高,咄咄逼人,殺人不見血。

  劉十三老實回答:「牡丹。」

  程霜眉毛倒豎,氣得點頭,小腦袋一下一下點著:「繼續,石頭剪刀布!」

  劉十三的布迎來殺氣騰騰的剪刀。

  程霜一腳踏上船舷,居高臨下,威風凜凜指著他:「第二個問題,做女朋友的話,我跟牡丹,你選誰?」

  劉十三眼睛一閉:「牡丹。」

  程霜牙齒咬得咯吱響,捏起了指關節。

  「糟了!」球球叫起來。

  劉十三心想,小孩子真遲鈍,船上要發生毆打事件,當然糟了。

  球球緊接著又喊:「扎心了老鐵,船漏水了!」

  劉十三低頭一看,鞋子濕透,船果然在漏水,之前還以為是自己的冷汗。他本能地跳起來,脫下短袖去堵缺口,程霜一腳把他踹開:「漏就漏,現在你回答我第三個問題,要是答錯了,就跟船一起沉下去吧!」

  劉十三不敢置信,滿臉震驚地看著程霜。程霜怒目相對,氣得胸口起伏不定。兩人情緒都很激烈,球球也在激烈地撈麵。

  都這時候了,她還撈什麼面。劉十三絕望地想。

  球球撈起面,遞給程霜。程霜一邊瞪他,一邊吃麵,而船在汩汩漏水,快漫到腳脖子了。

  劉十三認命地說:「你問你問。」

  程霜冷冷地說:「第三個問題,做女朋友的話,我跟牡丹,你選誰?」問完吃了口面,警告地斜眼看他,補了句:「說過了,答錯了,你就跟船一起沉下去吧。」

  劉十三看著腳下的水,缺口咕嘟嘟冒泡泡,幾乎要成噴泉,小船下沉的趨勢越來越明顯。他還有空想到一個問題,如果小船裝滿了水,月亮也會倒映在裡面嗎?

  水終於漫過腳脖子,程霜悠悠嘆了口氣,說:「算了,不逼你,你選我,我也沒什麼自豪的。拉倒,呸,吃麵吧。」

  劉十三縮縮脖子,忍不住小聲問:「水漏成這樣,估計船快沉了,還吃麵?」

  程霜和球球不屑地丟他一個白眼,說:「大不了游回去,你激動什麼?」

  劉十三沉默一會兒,緩緩說:「我不會游泳。」

  十秒鐘後,小船開足馬力,瘋狂向水岸衝去。遺憾的是,露出水面的船體越沖越低,伴隨馬達聲,還有劉十三的哀號,和程霜母女無力的安慰。

  「救命啊!」

  「爸爸別怕,船上有救生圈。」

  「球球,救生圈好像是破的,只有半個。」

  「哦,媽媽那怎麼辦?」

  「劉十三,我現在教你蛙泳,你學得會嗎?」

  我找啊找啊,

  找到最完美的媽媽。

  她唯一的缺點,

  就是不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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