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父親

2024-06-26 15:08:31 作者: 怡然

  濨恩堂。

  內屋。

  謝道之將晏行的心魔說給老太太聽,老太太聽了淚流滿面,半天沒吱聲。

  謝道之捂著這會還隱隱作痛的心臟,「母親,那孩子我想把她留下來。」

  老太太眼睛一亮。

  「只是怎麼把人留下來,還得想個法子。」

  「不論什麼法子。」老太太拭淚道,「咱們欠人家太多,幾輩子都還不清的!」

  「祖母,父親。」

  

  謝而立見兩位老人的臉色實在難看,冷靜道:「這事急不得,還得從長計議。」

  連日緊繃的心緒一下子釋放,謝道之疲憊地對兒子道:「你好好陪著你祖母,我回房歇一歇。」

  「我送送父親。」

  「不必。」

  謝道之頭重腳輕地回到書房,一個人枯坐在太師椅里,想著晏行的後半輩子,想著他的心魔,又是傷感,又是無奈。

  困意襲來,他連起身爬到榻上的力氣都沒有,趴著桌子就睡。

  奇怪的是,身子卻晃晃悠悠飄了起來。

  飄到一處院子,院子裡別的屋子都黑著,只有西廂房透出光亮,還傳出說話聲。

  「外頭起風了,孩子,早點睡。」

  「娘,你先去睡,我再多練會字。」

  「你的字,先生都誇你好。」

  「可他沒夸。」

  「整天他他他,叫一聲父親有那麼難嗎?」

  「娘!」

  「好,好,好,我不說。」

  年輕的少婦走出屋子,在院子裡停住腳,長長嘆出口氣。

  浮在半空中的謝道之眼珠子都快瞪出來。

  竟然是母親。

  那,那屋裡的人,是我嗎?

  是八歲的謝道之。

  小道之揉了幾下發酸的手腕,繼續拿起了筆。

  「砰!」

  窗戶被風吹開,颳起了桌上的紙。

  他趕緊起身去關窗,一抬眼,卻見有人踏著茫茫夜色走來。

  那人慢慢走近,衣衫素雅,雙眼深邃。

  小道之緊張的手都不知道往哪裡放。

  「在寫字?」

  「嗯!」

  「拿來我看看。」

  他慌裡慌張的走到書案前,想挑一張拿得出手的。

  「隨便哪一張。」那人說。

  小道之不敢耽誤,隨便抽了一張,遞過去,更不敢抬頭,只拿餘光去瞅那人的神色。

  那人眉頭一皺。

  完了!

  小道之心說壞了,又得挨罵了。

  「我,我回頭重寫。」他垂下頭。

  「寫得很好。」

  「啊?」

  「寫得很好,尤其這幾筆,頗有風骨。」

  巨大的喜悅從心裡湧上來,小道之鼻子一張,眼淚落下來。

  「哭什麼?」那人問。

  「你從來沒誇過我,這是第一次。」

  那人從懷裡掏出帕子,遞過去,「就那麼介意?」

  「我……」

  小道之接過帕子,臉一下子漲紅了,感覺自己有點無理取鬧。

  可是,是真的介意。

  他鼓起勇氣說:「我那麼努力,那麼用功,就是想讓你看見,想讓你……誇我一句。」

  那人呵斥:「膚淺!」

  「哪裡膚淺?」

  小道之覺得自己太冤枉了,「你比先生他們都厲害,先生的夸不算數的,你的誇才算數。」

  「我的夸也不算數,還有比我更厲害的人。」

  「誰還能比你厲害,我不信!」

  那人輕輕搖了下頭。

  「天地這麼大,你站在方寸之間,就只能看到方寸之間的事,你得往前走。」

  聽到這兒,飄在半空的謝道之再忍不住,大聲喊道:「你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放走我和我娘的嗎?」

  這一嗓子剛喊出來,一股巨大的力量拽著謝道之往下。

  來不及發出任何聲音,他一下子進到了小道之的身體裡。

  隨後,他驚訝的地現,自己的身體正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長大,瞬間就長成了他四十八歲的模樣。

  洗得發白的衣裳也換成了威風凜凜的官袍。

  那人眼神沒有半點變化,只嘆道:「你看,你現在多有出息。」

  「我……」

  謝道之啞口無言。

  離得近了,他才看到那人的臉上堆滿皺紋,像老樹皮一樣,唯有兩眼熠熠生輝,半點不渾濁,帶著與生俱來的傲氣和風骨。

  「我其實並不知道自己會有心魔,人總是看得清別人,看不清自己。」

  那人輕輕嘆了口氣,「還是太貪心!」

  「不是的,是我和娘對不起你。」

  「那些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

  謝道之在心裡說:對我來說很重要。

  「你是一個好人。」

  「我是一個把家敗光的人。」

  「不是!」

  謝道之心酸難過。

  「你是一個乾淨的人,這個污濁的世間容不下乾淨,這不是你的錯,是這個世間的錯,是我們這些人的錯。」

  那人目光良久的定在他臉上。

  謝道之第一次大膽的對上他的眼神,眼眶濕潤。

  「水至清則無魚。別恨自己,你的存在,能讓我們這些人看到自己的良心有多髒,有多黑,有多醜。」

  那人聽完,既無喜,也無悲,神色淡淡,好像在聽一件與自己並無太多瓜葛的事。

  「我不是在討好你,我說的句句是真。」

  「我知道。」

  那人背手轉過身,眼神不知道看向何處。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好人,是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稱呼。」

  謝道之頓時羞愧的臉紅脖子粗。

  自己剛才的話,就像他身上這身官服一樣,居高臨下,而且有前所未有的輕浮。

  正不知如何是好時,那人突然轉過身。

  面對面,眼對眼。

  夜,黑極了;

  燭火,在風中一跳一跳。

  「於這世間,還是做個俗人更好。」

  他的語速很慢,帶著一絲悲涼,「只是俗人也有俗人的難。」

  那人慢慢伸出手,放在他的頭上,輕輕揉了下。

  「孩子啊,好自為之!」

  一聲孩子,讓謝道之原本就愧疚狼狽的心,驟然崩裂,眼淚一下子從眼眶中決堤,噴涌著流出來。

  「父親——」

  謝道之大喊一聲,猛的從夢中驚醒。

  淚眼朦朧中,他看到老三的臉湊過來。

  「父親,你怎麼了……你怎麼不說話啊!」

  謝道之閉上眼,頭頂那一處被那人撫摸過的溫度,順著四經八脈往他心口上燙。

  這是他盼了四十年的溫度;

  這是他等了四十年的親情。

  終於得到了。

  也再不會得到。

  謝道之兩行濁淚又滾下來。

  「三兒啊,父親這輩子,再也沒有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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