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連環2:死亡名單 第一章 憤怒
2024-06-17 18:25:57
作者: 天下無侯
「七情」,佛家謂之喜、怒、憂、思、悲、恐、驚,是人對外來事物情緒的反應。這七情里,要說起破壞力,最強的恐怕就是一個「怒」字。歷史上,前有大哥劉玄德因關二哥之慘死,怒起西川舉國之兵,反被陸遜火燒連營;後有吳三桂衝冠一怒,打開山海關,助清廷定鼎。正所謂王者之怒,天下縞素;匹夫之怒,血濺五步,此等事例實在數不勝數。日本戰國時代,有名的政治家、軍事家德川家康的家訓里,有一條叫「視怒如敵」。表面看,說的是對待「怒」的態度,實際上是在說「怒」的可怕,叫人遠離憤怒,少發怒,怒字當頭時別做決定,把「怒」當成敵人。今天,在我們的故事裡,也有個憤怒的人,一個小人物。
這一天,在省城濱海市棲鳳區的一條街道上,程功正坐在一輛破舊的五菱麵包車裡。他想抽根煙,手卻抖個不停,打火機怎麼也打不著火。他狠狠甩掉打火機,用車載點菸器點上煙,深深吸了幾口,用力吐出。他的氣息很長,直到再呼不出一絲氣,整張臉被憋得通紅。
他不想吸氣,好像空氣里到處都是憤怒的味道,令人窒息。深呼吸要是能平息所有的憤怒,世界早就和平了。近幾年來,他的日子每況愈下。作為男人,他堅強、忍耐,本想百忍成鋼,從頭再來,卻不料昨天,僅僅一天之內,交織累計的種種苦悶、委屈、憤怒就徹底爆發了。
他的視線透過車窗,掠過人群,投向灰濛濛的天空。天邊升騰著一簇黑雲,隨風變幻著形狀。程功呆呆地盯著那片雲看了很久,直到黑雲再次變換了形狀。在程功看來,那個圖案像是個大大的「殺」字,殺氣騰騰,懸天而掛。街道上的行人步履匆匆,暴風雨就要來了。
那麼接下來,我們先花點耐心,來了解一下程功這個人,以及他倒霉的經歷。程功,34歲,是個生產水溶性肥料的小老闆,這幾年濱海市周邊大力發展鋼結構蔬菜溫室大棚,程功為人聰明、能幹,在這個行當里摸爬滾打,從業務員干起,十幾年下來,也算是小有成就,有車有房,老婆漂亮,女兒可愛,有個小公司,有自己的興趣愛好,業餘時間喜歡玩玩小魔術,小日子有模有樣,未來充滿希望。誰知,幸福竟這麼不牢靠,兩件事就讓程功的日子過不下去了。
兩年前,也就是2014年9月,有個女人打電話告訴他,他老婆楊梅跟別人上床,被當場抓姦,還被拍了微信小視頻。程功趕過去才知道,跟他老婆楊梅上床的,是他的一個客戶,打電話的女人則是客戶的老婆。被當場抓住,楊梅除了被撓得青一塊紫一塊,並未多做辯解,事後她告訴程功,之所以那麼做,是為了要帳。
聽到這樣的理由,程功只能冷笑。要帳?以前那些難收的帳,楊梅也是這麼要的嗎?這個想法一旦冒出來,就像附骨之疽,他沒法求證,卻怎麼甩也甩不掉。冷靜了幾天,程功意識到,他不可能帶著這個想法,再跟楊梅睡在一張床上。
「帳多了去了。為要帳,我是不是可以跟每個客戶的老婆上床?或者說,我程功也出去跟別的女人上床,只要打著要帳的名義就行?」程功拋下這句話,就和楊梅離了婚,女兒程璇璇才十一周歲,歸他撫養。
離婚後不久,推不過朋友的熱心,經介紹,程功認識了孫麗萍。對方經營農產品,算是程功的半個同行,小模樣也過得去,離異,帶著個十七歲的女兒。幾經接觸和打聽,程功覺得孫麗萍是個過日子的女人,也有事業心,以前在男女關係上也不混亂,就和孫麗萍草草領了證,但兩人財務上還是分開的。
誰知,婚後孫麗萍玩起了金融,把錢投到了一個還算有名的網上融資平台,想拿高息。領了幾筆高額利息之後,孫麗萍嘗到甜頭,就勸程功也投點。可是程功很務實,對金融這塊完全不感興趣,孫麗萍就以進貨的名義,「借了」程功三百八十萬元,又全部投到了那個融資平台。
天有不測風雲,不到半年,那個融資平台因非法集資被查。在經管部門全力追繳下,程功的資金只返回來二十萬元,其他都打了水漂。孫麗萍實在無顏面對程功,關了自己的農產品公司,一夜之間杳無蹤跡。孫麗萍跑路,留下十七歲的女兒王媛。孫麗萍前夫吃喝嫖賭,自己都顧不過來,姥爺早就過世了,姥姥又行動不便,王媛無處可去,程功只好讓她留在自己家。再說,法律上他和孫麗萍並未離婚,他還是王媛的法定監護人。
楊梅和孫麗萍使程功對婚姻徹底絕望,尤其是孫麗萍搞的那一出,讓程功的生意徹底無力運轉。偏偏這個時候,程功的母親因為受到打擊生病住院,被診斷為腎衰竭晚期,得換腎才有希望。省醫學院附屬醫院主治醫生華春曉告訴程功,腎源可是絕對的稀缺資源,不管哪個醫院都極度緊張。醫院可以幫忙聯繫腎源,但需要時間。
在那期間,病人可以留院治療,也可以回家,定時到醫院透析即可,住不住院,由病人家屬自己決定。住院費貴,回家省錢,這是最簡單的道理。程功是個大孝子,堅持讓母親留院治療,等待腎源。他多次找到華春曉,希望對方在腎源方面多多幫忙。華春曉讓程功別抱太大希望,即使找到腎源,費用方面,也是個不小的數目。程功當即表示,多少錢也行,只要能找到。程功和母親在醫院堅持了半年多,隨著透析次數的增加,程功漸漸無力再維持後續費用,為此,他無奈賣掉了廠房和設備,只留下倉庫和一倉庫的貨,用作他日東山再起。
他之所以留下倉庫,還有另一個原因。程功干企業這幾年,一直是一個叫呂勝的人在給他看倉庫,同時,呂勝還在廠里做搬運工,也干車間的活,肥料生產技術門檻低,呂勝得心應手,真正地賣力。
呂勝,看起來三十來歲,婚姻狀況未知,籍貫未知,長相普通,臉上有很多疙瘩。他話很少,為人卻沒得說,能幹,不計較,多年來倉庫方面沒出過一丁點岔子,再加上車間和搬運,一個人幹著三個人的活兒,卻從未主動提過加工資的要求。
程功是個好老闆,給呂勝加了工資,還特意在倉庫里隔出個單間,收拾了水電暖,方方面面非常妥帖。呂勝接受之餘,非常感激程功給他這麼個穩定的有吃有住的地方,干起活來更是勤懇。
程功明白,呂勝那是發自內心的感恩。對任何老闆來說,呂勝這種人都是稀缺資源,哪怕他幹的活兒很低端。這些年下來,從某種意義來說,程功和呂勝之間,不是朋友,卻勝似朋友。要是賣掉倉庫,呂勝怕是一時就沒住的地方了。程功這是為呂勝考慮,算是有情有義,可呂勝要是知道程功的處境,又怎好意思繼續在倉庫住下去呢?這個話頭,我們暫且按下不表。
程功賣了廠房設備,籌到一筆錢之後,接到華春曉的電話。是個好消息,腎源找到了,讓程功準備二十五萬元現金。二十五萬元換個腎,在黑市上倒不算便宜,但程功還能勉強承受。他二話不說,就把錢送到了華春曉辦公室。華春曉明確表示,這錢可不是給他個人的。他坦誠地告訴程功,是通過中間人找的腎源,不是無償捐獻。程功心裡明白,這所謂的中間人,十有八九是組織賣腎的販子。他不知道具體怎麼運作,但他知道那個行當風險很高。風險高,當然就有暴利。
當天,華春曉約中間人跟程功見了面。中間人三十來歲,黑黑瘦瘦,外號黑子。
黑子對程功說:「你母親的腎臟配型,華醫生早就給我了。你知道,腎源緊張,直到昨天,才找到合適的配型供體。」說完,黑子拿出一沓材料讓程功簽字。
程功瀏覽材料,黑子解釋:「這是合同,還有近親屬證明文件,需要你這邊準備的材料,裡面都寫著,搞腎,得先把腎源提供方和被提供方,搞成近親屬關係,明白嗎?得到公證處公證,法律上這麼規定的。這塊我們一手包辦,你放心,順風順水。」
程功皺著眉翻看材料,沒說話,隨手捏了捏裝錢的袋子。
黑子看在眼裡,隨即沉穩說道,「錢不急,啥時手術,啥時付款。不過,我們只負責提供合適的配型,如果手術過程中出現意外導致換腎失敗,到時候你還是要付這筆錢的。」
聞聽此言,程功剛想說什麼,華春曉適時說道,「手術這塊你大可放心,整體上,醫療界這一塊的技術已經相當成熟,至於我個人嘛,我也不敢保證這種手術沒有意外,不過,我的口碑,程老闆你是了解的。怎麼樣,換不換,你自己做決定。」華春曉跟很多醫生一樣,把概率往自己身前一放,把選擇權交給病人家屬,實際上,病人家屬往往沒得選。但有一點華春曉說的是實話,他雖然還不到四十歲,但外科手術這塊,在本市也算小有名氣的。
程功呢,被別人叫著「程老闆」,這令他很不舒服。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手裡那三十幾萬元現金,已是他全部的家當了。花費方面,除了腎源費用,手術及相關費用也不少。房子不能賣,程璇璇還小,孫麗萍的女兒王媛也沒地方去,母親以後倒可以回農村老家,但沒人照顧。再有就是一輛開了十幾萬公里的奧迪A4,再用錢時,還能賣點錢。程功這人很沉穩,不輕易表露情緒,這兩年生活、事業急轉直下,像陡崖飛瀑,他無力阻止,更不敢考慮將來,心裡長長嘆了口氣,面上卻平靜如水,只想儘快把母親治好,放下時時懸著的心,再計較別的,於是乾脆地說:「華醫生,麻煩你儘快安排手術吧。」
程功說著,眼光掃了掃近親屬證明文件上腎源供體的名字:艾麗。
母親住院期間,程功簡單了解過,我國每年急須器官移植的病人,少說幾百萬人,但能順利得到器官的,頂多幾萬人。用市場來形容,這就是個極端到頭的賣方市場。有錢的主在生死關頭,碰到合適的器官,別說幾十萬,幾百萬甚至更多的錢,都會毫不猶豫。
2015年以前,我國人體器官的合法來源,主要有兩個,一個是紅十字會,一個是死刑犯。2007年死刑納入最高院核准後,死刑每年成倍下降,直到2015年,我國停止了死刑犯作為器官移植的來源,公民自願捐獻器官,也就成為器官移植的唯一合法來源。國家通過紅十字會,做了大量的人體器官無償捐獻公益宣傳,很多醫院的重症監護室門口,都貼著一幅八個字的標語:捐獻器官,延續生命。但是這種方式所能提供的器官,相比龐大的需求,簡直是杯水車薪。況且,通過紅十字會獲得合法的無償器官,有一套嚴格苛刻的捐獻、獲取、分配、移植程序,就算排隊拿到了使用指標,對面臨生死的人來說,效率也非常低下,而病情卻一分鐘也耽誤不得。
在這種情況下,也就必然地催生了地下人體器官黑市。一句話,有需求就有市場,有市場就有犯罪。再簡單地說,有需求,就有犯罪。
七天後,華春曉通知程功,腎源馬上到位,準備手術,但需程功再加十萬元。程功很疑惑:「合同不是簽字了嘛,為什麼加價?」華春曉告訴程功,供體加了價,合同就只能跟著增加個文件附件,程功可以不接受,再等別的供體。
「別的供體?那得等到什麼時候?」程功心裡琢磨著,蹙眉沉默。
華春曉在電話那邊說:「要不咱就等別的供體?可能久一點,但也可能很快。」
程功左右為難,來不及考慮是不是被人臨陣宰了一刀,心裡飛快地權衡著:不能再等了,一來母親的病情拖不得,二來自己得儘快從這事脫身,收拾別的爛攤子,再說,三十五萬元一個腎,相對於母親的命,嚴格來說也不算貴,自己沒錢,那是自己的問題。想到這,他說:「華醫生,安排手術吧!」
手術這天一早,程功開著輛破舊的五菱宏光趕往醫院。前幾天把奧迪賣了,他覺得一切已經不能再糟,跟十幾年前的一無所有比起來,他已不再年輕。年輕是最大的財富,可如今……以後該怎麼辦呢?他覺得自己像一台超負荷運轉的機器,一匹苦苦掙扎的駱駝,雖經受那麼多變故和打擊,但忙於母親的事使他無暇多想。但願手術成功,一切順利,那麼他也該停下來好好想想自己的事了。
可是這台機器,這匹駱駝,一旦停下來,會不會崩潰?誰知道呢?
車開出去不久,經過一個城中村,城中村是個「幾」字形,裡邊封閉,路兩邊有大大小小的店鋪,店鋪外邊有很多石台,供小商販趕集擺攤之用,五天一個集。今天恰好逢集,「幾」字形的市場裡人山人海,煞是熱鬧。市場靠外的路兩邊,依次停著很多車,開車路過趕集的人可不少。程功路過此地,心念一動,把車停在了路邊。手術安排在下午,他想去集市買兩隻老母雞給母親燉湯喝,時間還來得及。
不到二十分鐘,程功拎著兩隻雞從人群里擠出來,來到車前,把雞扔進車裡。他擦了擦汗,剛要上車,抬眼瞅見車窗上貼著張違停罰單,罰款一百元,記2分。
望著這張新鮮的罰款單,程功笑了。他笑得很不自然,掏出煙點上,朝四周看了看,見周邊其他車輛,除了那些橫七豎八停著的電動三輪和電動小汽車,也都被貼上了罰款單。他嘆了口氣,又看了看周圍,沒見到禁停標誌,也沒見到執法的交警。
「簡直太過分了!不就是趕個集嗎?再說這裡是『幾』字形街道,停車也不妨礙交通,我去你……」他默默吐槽了幾句,猛地吸了口煙,丟掉,狠狠踩滅,抬手去撕罰單。罰單和車玻璃向來貼合完美,第一下他只撕下一個角,第二下又撕下一個邊,第三下,第四下,第五下……他每撕一下,嘴裡就嘟囔一次:「楊梅,孫麗萍,女人,三百八十萬,腎臟,三十五萬……」
他越撕越快,指甲狠狠地抓在玻璃上,發出刺耳的聲音。終於,他把罰款單撕得支離破碎,左一塊、右一塊,殘留在玻璃上,像一些斑點。透過斑點,他看到了車窗映出的自己,滿臉通紅,牙齒緊咬,面容扭曲。他定定地看了幾秒,猛地停了手,心道,我這是怎麼了?
下午的手術做得很順利,程功久懸的心終於落了下來。不過,他並沒看到那個叫「艾麗」的腎源供體。對此,他並不在意,這是一樁生意,你情我願,他付了足夠的錢,甚至還加了十萬元的碼,管對方是誰呢,手術順利就足夠了。即使組織販賣器官違法,一旦日後出事,也跟他程功無關,不管從什麼角度說,這事,在程功這裡都完結翻篇。不過,手術前發生的一個意外,卻令程功始料未及,尤其憤怒。
手術前,黑子按行規,趕到醫院附近,只等手術順利完成結帳收錢。程功揣著一張三十五萬元的卡,在手術室外邊等著。程功之前從華春曉那再三確認了供體提供的腎沒問題之後,對手術過程還是有些不放心。思來想去,他決定給華春曉包個五千的紅包,想讓醫生手術時再認真些、負責些,千萬別出什麼意外。程功看了看表,見幾個護士不時從手術室進進出出,知道那是在做準備工作,起身往華春曉辦公室走去。
他一路琢磨好了措辭,來到辦公室門前,本想著要是對方不在,再給對方打電話。甚好,辦公室的門開著一條縫,華醫生應該在。程功想也不想,剛要推門進去,此時,房間裡傳出的一句話打斷了他的腳步,那是個女人的聲音,聽起來嫵媚,甜膩。
「我不管!反正不可能打掉孩子!你答應我要離婚的!」
程功聞言嘴角動了動,知道又是個老套的小三懷孕鬧上門,看來華醫生魅力不小,而裡面的女人呢,進出不好好關門的毛病也不小,這時候進去可不合適。他剛想轉身離開,華春曉接下來的幾句話卻把他定在了原地。
「姑奶奶,婚嘛,肯定是要離的!但是孩子你一定得拿掉,你知道,我老丈人可是副院長,你這有了孩子,我這婚還沒離,萬一被別人知道,坐實了傳到老丈人那裡去,我還怎麼在醫院混啊?」
「我不管!那就趕緊離啊?」
「哎喲,急不得!我跟你說過,我呢,前幾年工作忙,加班太多,我老婆出軌偷腥在先,這不假!可我一直沒抓到直接證據。再等等,等我忙完這陣,找機會抓她個現行,再離婚不是順理成章嗎?到那時,她那副院長的爹,也說不出來我的不是!」
「呃!你們男人,真是複雜!那個,反正你要好好補償我!」
「那當然!喏,這有十萬元,拿去好好補補身體。」
「才十萬元?哼!」
「呵呵!一會有台換腎手術,我呢,才從那個小老闆身上榨了十萬元,手術後付錢,都給你!再多,我看他也出不起了!」
「這還差不多!老公真能幹!」
「那裡更能幹!」
「真壞……」
顯然,華春曉所說的小老闆就是程功。聽到這,程功一下子驚呆在原地,幾秒後才反應過來,悄步離開。前幾天華春曉給他打那個電話,加價十萬,他不是沒琢磨。做生意,坐地起價的事時有發生,這次他沒得選,認了。他知道華春曉肯定不白干,加價的這十萬元也肯定有華春曉的提成,但他實在沒想到,那根本就是華春曉的訛詐。他和華春曉接觸了這麼久,對方看起來熱心,負責,文質彬彬,他實在想不到華春曉能幹出這種事。
這年頭,也不奇怪。程功憤憤地想,這要是平時也就罷了,偏偏趕上自己連續婚姻失敗、破產,屢遭打擊,母親重病,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時候遇到個人渣,只怪自己運氣實在太差。他重重地一拳打在牆上。要是這一拳打在華春曉臉上就好了!可是不能。對方不但不會承認,換腎的事鬧不好也要黃。只能忍,不過這麼一來,五千的紅包倒是省下了,對方訛去了十萬元,手術肯定好好做。程功竭力平復了情緒,到病房安撫了母親一番,這才若無其事回到走廊上等著。
手術成功了。程功總算順暢地喘了口氣。他沒對華春曉表示感謝,安頓好仍昏睡的母親,在病房裡靜坐了一會,匆匆離去。
黑子早在醫院門口等著了,他接過程功那張三十五萬元的卡,揚起笑臉想說幾句祝福的話,程功卻逕自離開了。卡里的錢怎麼分都和他無關,此事到此為止,程功只覺得胸口像是塞著一大團棉花,點根煙都可能把那團棉花點燃。
開上麵包車,程功匆匆往家走。今天是女兒璇璇的生日,他可沒忘這個茬,自己離了婚對不住孩子,給孩子過生日,不是補償,是應有的父愛。很快,程功又來到早晨被貼罰單的「幾」字形城中村市場。市場早就散了,還有些賣花、賣水果的商販。程功遠遠望見裡面有幾家賣生日蛋糕的店鋪,心頭一動,把車開了進去。
他順著路開到了「幾」字形的最裡邊,然後掉頭往回開,想看看到底有沒有「禁停」標誌。他本以為沒有,結果卻在「幾」字形路段的中間,看到了「禁停」標牌——全路段禁止停車。看著那塊牌子,程功隔著車窗發了會呆,突然搖下車窗,對著那塊牌子吐了口痰。隨後他把車停在一家蛋糕店門口。店裡很清閒,很快,程功就帶著蛋糕走了出來。可誰也料不到,這時,他的車窗上又被貼了張罰單。
上午的罰單還沒撕乾淨,新貼的這張,剛好覆蓋了上午的痕跡。程功緊緊咬著牙四處張望,然後跳上車,沉穩地把蛋糕放好,沉穩地打火、掛擋。他手背暴起的青筋卻出賣了他,他那不是沉穩,是故作沉穩。他開起車向前追去,他看到了,在他前方不遠處,有輛交警巡邏車正在緩慢行駛。
巡邏車被程功別在了路邊,兩個警察下了車,敲了敲程功的窗戶,其中一個年紀較大的,一邊敲窗戶一邊問:「什麼情況?」
程功仔細看了看車外的兩人,猛地推開車門,把那個交警推了個趔趄。
不待對方發火,程功跳下車,重重地拍著車窗上的罰單問:「這誰貼的?」
年紀較大的交警明白對方為什麼用車門推他了,神色平靜地說:「我。」
「你?我這就停車買個蛋糕,你至於?就你執法認真?就你幹活勤?」
「同志,此路段禁止停車,那邊有提示牌。有什麼異議,到交警大隊處理。」交警不急不緩地說。
「提示牌?你們把提示牌弄得那麼靠里,過往不熟悉的人誰看得到?算哪門子的提示牌?」
「呵呵,這個呢,確實有群眾向我們反映了,也確實是我們考慮不全面。過幾天,我們打算在路段外面也立個牌子,謝謝您的意見建議。」
「好做派啊!」程功有些顫抖地說,「我這破車,今早路過,就買只雞的工夫,在這已經被貼了一張,這都散集了,路過買個蛋糕,你們還貼?上癮?城中村,『幾』字形封閉路段,你們這麼上心?」
「城中村你也得遵守交規!」交警說著,翻了翻手裡的記錄,說,「還真是!巧了!早上你那張,也是我貼的!同志,沒辦法,碰上了,就得秉公執法,希望您別有意見,下次多注意吧。」
程功不理會這話茬,深吸一口氣說:「我沒看錯的話,你倆都是輔警吧?」
「是的。」對方臉色微變,聲音如常。
「輔警你貼罰單?你有執法權?」
「我們按程序來,一個正式民警,帶幾個輔警。帶我們的小隊長在那邊十字路口呢,」交警朝遠處指了指,「你違停,我碰上了,貼單,沒毛病,不管你一天被我貼幾次!」
「你叫什麼名字?」程功問。
「高虎,棲鳳區交警大隊輔警,如有意見,可以來隊裡投訴!」
程功不再多說,上車離去,這次,他沒撕窗上的罰單。
天慢慢黑了下來,他面無表情地開了一會,才想起要給女兒打個電話,這個點,女兒該到家了。他撥通程璇璇的電話,沒想到提示關機。他又打了一遍,還是關機。可能是電話沒電了,他正想著,電話響了,一看,是女兒的美術老師李志堂打來的。程璇璇打小喜歡畫畫,天賦不錯,以後上了高中,肯定要尊重孩子的興趣和選擇,進美術班。現在孩子還小,程功平時卻沒少跟她的美術老師溝通。
李志堂的聲音有些急促:「程哥,璇璇到家了嗎?」
「我也不知道啊,下午我母親手術,我這才往家趕,剛才打她電話,關機了。」
「這……」李志堂躊躇了一會說,「是這,下午的美術課她沒上,也沒請假,聽同學說她回家了,當時我也沒在意,下了班想起來這事,就聯繫孩子,可是,打不通。」
「可能她電話沒電了吧,我回家看看再說?」
「嗯。不過,這孩子最近情緒有些不穩定。」
「什麼意思?」程功急問。
「那個……課後培訓班的事。」
「培訓班?」
「嗯。程哥,我知道你家裡的事,你呢,手頭肯定緊,所以呢,這幾個月來,有兩個課後培訓班,我都沒讓程璇璇報名。你可能不知道,搞那幾個培訓班的,要麼是學校某老師的家屬,要麼和學校某領導有關係,他們慣於和老師搞業務,課後把整班的孩子全拉去,教不出什麼像樣的東西,實際上就是替家長哄孩子,完事給老師提成。我在學校干,沒辦法,只能配合。我不讓她報,一來你手頭緊,二來也為她好,咱倆這關係,我能不好好教她?直到最近,我發現她情緒不大對,才意識到,這麼一來,可能是傷了孩子的自尊,別的孩子課後都一塊去培訓班,唯獨她不能去,時間長了,就可能被孤立,顯得不合群、不正常,甚至還可能被同學嘲諷裝逼、沒錢之類的……」其實李志堂跟程功一樣大,他連連稱呼程哥,顯然是心虛了。
「你!李志堂!要你替我想那麼多?報個培訓班的錢我沒有?你他媽多事!」程功直接把電話扔掉,又拿起來吼了句,「璇璇要是有什麼意外,李志堂我饒不了你!」
程功急匆匆趕回家一看,程璇璇不在,書包也不在。他猶豫了一會,還是給前妻楊梅打了個電話。
離婚以來,他極少給楊梅打電話。這次為找孩子,他放下了面子、尊嚴,心裡著實苦澀,同時心裡躥起一股無名邪火:要怪,都怪那個美術老師李志堂多事,害老子要給楊梅打電話!
在電話里,他沒直問,而是拐了個彎,說孩子問她能不能來一起過生日?
楊梅也早就另嫁他人,沒好氣地說,「你爺倆過吧!我要想孩子,會單獨見她!」
程功剛掛斷電話,李志堂打來了。得知孩子沒回來,李志堂在電話里說:「我給她要好的同學都聯繫過了,沒人見過她。」說完,李志堂沉默了一會,又說:「先別急,說不定到哪玩去了。」
程功直接掛斷電話,默默地坐在沙發上。程功忽然想到,應該回來陪程璇璇過生日的王媛也沒回來,這倆孩子平時處得還行,莫不是她倆在一塊?
還沒等他打電話,電話響了,是王媛打來的。孫麗萍愧對程功跑路後,這王媛沒表現什麼異常情緒,程功也就沒把孫麗萍虧了他三百多萬元、令他破產的「好事」告訴王媛,畢竟孩子才十七,年後要高考了,不要影響她的心理狀況。
程功急忙接通電話,剛要問王媛是不是和程璇璇在一塊,王媛說:「程叔,今晚我有事,不回去陪璇璇過生日了。」這王媛之前隨著孫麗萍來到程功家,一直叫他「程叔」。
「你沒和璇璇一塊?」程功心裡一涼。
「沒啊,我這剛下課。對了,程叔,還有個事,上次我過生日,你不說下次要送我一禮物嗎?不會反悔吧?今天提前送我吧!反正離我生日也沒幾天了,就送我一台iPhone7Plus吧,剛上市的。」
這一天下來,一連串的事,程功心裡早就亂成了一鍋粥,他沉默了一會,還是強忍著笑道:「還是國產手機吧,便宜一半,性能不差。」程功這麼說,實在是本能反應,即省了錢,又兌現了承諾。加上剛才李志堂說的因為沒報培訓班,對程璇璇心理可能造成諸多影響,他現在再難,也得答應王媛。
「別啊!今晚是『覓覓』蘋果之夜,從『覓覓』上買蘋果手機,贈鑽石會員呢!」
「『覓覓』是什麼?」
「一個APP啦,說了你也不懂,把錢打給我哦,麼麼噠!」王媛說完就掛了電話。
程功的大腦處於空白狀態,他在沙發上呆呆地坐了一會,起身出門。估計母親也該醒過來了,他得趕回醫院。
在醫院走廊,程功上網搜了搜「覓覓」。那個APP功能挺多,出自濱海市比較有名的飛虹網絡公司,需身份證驗證註冊,只要輸入自己的生日,具體到時辰,就能免費給出一個非常完整的命理分析,還有一個西方的星座、血型分析,還能免費玩塔羅牌預測。此外,達到一定會員等級,還能玩六爻、八卦等更加專業的預測。APP上介紹,他們的預測,是基於權威、系統的六爻、八卦命理學編譯成的程序,程序的編譯有多名國內外著名命理專家參與,相比民間眾多半吊子打著六爻、八卦名義的算命先生,他們的程序極為專業。經過一段時間的推廣和炒作,這個APP註冊了不少人,尤其是年輕人的認可,在年輕人中間流傳甚廣。另外,達到一定會員等級,系統還會給你推薦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異性會員,會員等級越高,推薦的會員越多。「尋尋覓覓,找到與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那個TA」——是「覓覓」主打推廣語之一。此外,它還能玩網絡直播,培養了不少網紅……
程功瀏覽著網頁和貼吧,注意到一句出現頻率很高的網友回覆:覓覓,最新約炮神器。
看到「約炮」二字,程功的眉頭越來越緊,他來不及吐槽世風日下,也沒心思譴責這些APP的開發者。給不給王媛打錢呢?不打,萬一王媛再鬧出類似程璇璇的異常狀況;打,他不希望王媛再玩這種軟體。再說,他這最難的時候,自己都窮得揭不開鍋了。
不打錢她就不玩了嗎?程功想,現在擔心也解決不了問題,重點是王媛別再給自己搞出新的麻煩。想到這,程功果斷做了決定,用手機給王媛轉了八千塊錢。按下轉帳的確認鍵,他發現自己似乎連嘆氣的勁也沒了。他覺得自己太累了。
接下來的四十八小時,程功白天到處找女兒,晚上就在醫院胡亂對付一宿。四十多個小時很快過去,女兒依然杳無消息,當他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要報警時,他接到了一個讓他徹底崩潰的電話。
電話是王媛的班主任打來的,對方說王媛無故曠課快兩天了,電話也打不通,問他王媛為什麼不去上課。
一番緊張的對話下來,程功確認從他給王媛打錢那晚之後,王媛就失去了消息,換句話說,王媛也已經失蹤了將近四十八個小時。
從醫院出來,程功無力地坐進他的麵包車。鏡頭來到這個故事最開始的那一幕——省城濱海市棲鳳區的一條街道上,程功坐在一輛破舊的五菱麵包車裡。他想抽根煙,手卻抖個不停,打火機怎麼也打不著火。他狠狠甩掉打火機,用車載點菸器點上了煙,深深吸了幾口,用力吐出。他的氣息很長,直到再呼不出一絲氣,整張臉被憋得通紅。他不想吸氣,好像空氣里到處都是憤怒的味道,令人窒息。深呼吸要是能平靜所有的憤怒,世界早就和平了……作為男人,他堅強、忍耐,本想百忍成鋼,從頭再來,可是,生活不容假設。
他這匹負重掙扎、早已疲憊不堪的駱駝,終於在這個黃昏的某一刻,徹底崩潰了。細數一下,壓死這匹駱駝的,有那麼幾根稻草:
一、華春曉的訛詐。
二、一天之內,在同一個地方的兩次違停罰單,儘管罰單本身沒什麼毛病。
三、李志堂「多事」導致程璇璇的失蹤。
四、玩「覓覓」的王媛的失蹤,此時的程功,不可能不把王媛的失蹤,跟一個APP聯繫到一塊,他認為,都是什麼「蘋果之夜」鬧的。
他坐在車內,兩眼發紅,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對!先報警!可是報警之後呢?找個朋友聊聊?扯淡!聊來聊去,無非是朋友的敷衍安慰,真正的朋友,能有幾人?
很早他就知道一個道理,生意上的朋友,不是朋友。
他沒料到,這時自己想到的人,竟是呂勝,那個曾經在他的肥料小工廠里,一天到晚幹著三份活的、沉默寡言的人。
他兩眼茫然,無計可施,他承認,自己再也扛不住了!
他想死!他把所有的事考慮了一遍,跟多數人一樣,沒有過多埋怨之前背負的那麼多沉重,而是把所有怨氣都集中在了那幾根稻草身上。
此時,他的邏輯異常簡單,要是華春曉不訛詐他,那個叫高虎的協警不給他開那兩次罰單,美術老師李志堂不多事,世上沒有那個狗屁約炮神器「覓覓」,程璇璇和王媛,都不會莫名失蹤,他已徹底捉襟見肘,還能餘下十萬八千塊錢,他也絕不會崩潰,不會有扛不住想死的覺悟。
「不對!該死的,絕不是我程功!而是一個醫生,一個交通輔警,一個老師,一對開網絡公司的狗男女。」
程功突然坐正了身子,惡意的念頭越來越放縱,他很快搜到了飛虹網絡公司老闆的名字:黃少飛,郝虹。
誰也不能預料自己的未來。但對程功來說,至少此時此刻,他心裡有一把殺氣縱橫的刀。
那麼,一份死亡名單,也就這麼出來了,只是程功怎麼也料不到,他憤怒之餘意淫的這份死亡名單,很快就會變成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