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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含恨而終

2024-06-17 09:42:44 作者: 白衣不渡

  蘇鸞這一生,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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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瑜這一世,命也算不得好。

  她熬了八年才助他登上帝位。

  而他,也對著這副早已破敗的皮囊虛與委蛇了整整十年。

  蘇鸞以為,世間之事總有因果報應,她有眼無珠、痴心錯付是因,容貌盡毀、受盡屈辱是果,可是報應呢?她苦等了十年,卻仍是沒有等到。

  小屋裡很暗,只燃著一盞豆大的燭火,隆冬的寒風像是裹著刀子,透過破洞的窗戶、腐爛的門縫,不斷湧來,四肢百骸像是被浸在了剛剛破冰的河床里,疼得鑽心刺骨。搖搖欲墜的木床上只有一鋪滿是霉味的舊被褥,蘇鸞緊緊裹在身上,卻還是感覺不到絲毫溫暖。

  這是皇宮最南邊的角落,日升日落都照不進陽光的地方,也是這座金碧輝煌的宮殿中,最陰暗、最污穢的角落,恰好,這裡也住著東璃人口中最骯髒的女人。

  她十八歲進宮,也曾是盛寵一時的東璃第一美人,年過不惑的昭惠帝也沒能躲過她傾城之姿的蠱惑,為她大興土木、修建行宮。琉璃瓦、朱紅牆,九曲迴廊、雕樑畫棟,七七四十九層的摘星樓,三十六扇雕花門的邀月閣,渠芙宮裡極盡奢侈。

  那時她面如桃花、姿色妍麗,美得肆無忌憚,就連眼角那顆硃砂痣都被世人爭相模仿,取名胭脂淚。

  蘇鸞看著那簇幾欲熄滅又一次次重新燃起的火光,臉上縱橫交錯的傷疤也跟著扭曲、蠕動,猙獰可怖。

  有人推門而入,又似聞不得屋裡的腐味一般,用一方熏了沉水香的錦帕輕輕掩住了口鼻,聲音聽起來有些發悶:「本宮瞧著你這房裡,倒是缺了一面銅鏡。」

  於是有兩名宮女提著宮燈將屋子照得透亮,另一名宮女則捧著一面打磨精細的銅鏡讓蘇鸞瞧著自己鬼魅般的面容。

  這齣老戲碼演過太多次了,早已激不起半點波瀾,蘇鸞便笑:「十年了,你還是這般沒長進,翻不出半點新花樣。」

  那女子也不惱,戴著護甲的手指發出輕響:「阿瑜昨日醉了酒歇在我宮裡,睡夢中一聲一聲喚著你的名字,於是我便問他,是不是心底還是留了幾分往日的情分,你猜他怎麼答我?」

  蘇鸞不答話,從先帝最寵愛的皇貴妃到連閹人都能隨意羞辱的辛者庫婢女,她從雲端跌入泥濘已經整整十年,對裴瑜的那點念想也早已化成灰燼。她這般屈辱的活著,可不是傻傻地盼著浪子回頭,她只是在等,等一個遲遲未到的輪迴報應,如今看來,她似是等不到了。

  蘇阮好像也知道她會是這般反應,還是興致勃勃地朝蘇鸞道:「他說你成了他夢中的魘,成了他心裡的鬼,日日夜夜,不得安生。」

  她輕聲笑著,好像絲毫察覺不到話里的殘忍:「也是,時時要應付著一個從他父親床上爬下來的女人,你說阿瑜心裡該有多反胃、多腌臢!你不知道,他每次見完你,回家都要沐浴好幾遍。噢,忘了告訴你,從你們第一次見面開始,他就打定主意要把你送給他父親,所以你進宮前兩年的郎情妾意,也不過是一場泡影罷了。」

  蘇鸞的唇角彎了彎,原來從一開始就是場算計麼?他竟然被她噁心了整整十年麼?那她是不是應該把後來這十年的磨難當作償還?

  原來二十年的糾葛嚴算起來只是兩不相欠麼?

  真是天大的笑話,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便宜都讓他占盡了,還要讓她背負所有的唾罵與罪孽。

  蘇阮見她醜陋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縫,臉上的笑容更加明艷了。可是這還不夠,遠遠不夠,蘇鸞靠著一張瑰麗的臉和一個嫡女的名頭,生生壓了她二十六年。二十六年裡,她是東璃第一美人、後宮第一寵妃,完完全全蓋住了蘇阮的光芒。

  這才一個十年而已,比起那二十六年,不過是彈指之間。如果可以,蘇阮更願意年年歲歲地折磨她。

  可是她不能再留著這個禍端了,蘇鸞的存在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裴瑜,他曾與父親的女人苟且,用一個女人悲慘的一生換來了如今的九五之尊。

  蘇阮不喜歡裴瑜帶著這種虧欠和不安。

  既然蘇鸞註定了不能長命百歲,那就乾脆讓她走得痛心疾首吧。

  蘇阮想著,唇邊挽起如花般的笑顏:「對了,你寫給父親的那封信,他其實收到了,可惜的是,他連拆都沒拆便丟進火盆里燒了。」

  是了,她剛剛落魄之際曾給蘇豫寫了封信,字字真心,句句肺腑。為了送那封信,她花光了最後一點積蓄,她日也盼夜也盼,沒盼來平日和善可親的父親,也沒盼來日日甜言蜜語的裴瑜,卻是等到了蘇阮進宮封后的消息。

  直到那一刻,她才恍然大悟,原來每一個人都在博弈,只有她是棋子。

  她做了十年的皇后夢,鋪了八年的後宮路,不過是在蘇豫和裴瑜的擺布中,為蘇阮掙下了一片錦繡前程。

  「這些大概你也猜到了,不過你應該猜不到……」蘇阮放輕了聲音,好像在講一個了不起的秘密,「你母親並非是生產時落了病根才纏綿病榻,是爹一直往她的藥膳里摻東西,所以她的身子才好不起來,沒過一年,人就沒了。」

  蘇阮看了一眼如遭雷擊般的蘇鸞,隨後又捂著嘴笑了起來:「你是不是不信?我起初也不信,後來我娘悄悄告訴我,爹爹原先不過是個窮秀才,屢次鄉試不中,但他生得英俊又能說會道,便看上了你外祖父的家底,將你娘娶進門以後就哄著她把所有嫁妝拿來給他買官。那筆錢可不少,你外祖父知道以後氣得病了大半年,幸好爹爹在官場上熬出了頭,這件事才算收了尾。可是士農工商,爹的官做大了,你娘一介商戶之女,就更加上不得台面了。可她偏偏性子要強,又要管著銀子又不許爹爹納妾,你知道的,爹跟阿瑜其實是一種人,哪能容得下一個污點時時提醒著自己今日的一切都是靠著一個女人。你娘不知道,爹早在外頭養了外室,有些都已經有了身子,只等她一臥病榻,便一個接一個地抬進了府里。你知道為什么爹願意讓她多活一年麼?」

  蘇阮盯著蘇鸞七彩琉璃般的眼睛,字字錐心:「因為喪期不能納妾。」

  蘇鸞以為這十年的苦難已經讓她看清楚了所有人的嘴臉,她也知道蘇豫最終是捨棄了她,但她叫了幾十年的爹爹,總該對她有兩分真情。

  蘇鸞忽然想到了先帝,那個為了她的一句戲言,將太夜池裡栽滿蓮花、日日陪她水上泛舟的男人。

  他為她點亮過萬家燈火,也曾為她一顆腮邊淚血洗過乾福宮。

  她明白自己不愛他,此刻卻無法原諒自己因為兩個誤信了半生的男人將一個帝王的真心踐踏於腳底、玩弄於掌心。

  蘇阮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笑容越來越大,原來徹底的摧毀一個人是這麼快樂,尤其是一個曾經高高在上的人。

  她從宮女手裡接過一副畫卷,姿態優雅地走到了蘇鸞身邊:「你對先帝也不必愧疚,他不過是把你當作了已故的和勤皇后的替身罷了,否則你以為裴瑜為什麼一眼就選中了你?先帝又為什麼對你百般寵愛?你這一世不過是個影子罷了。」

  蘇阮的聲音又柔又細,一字一句盡數落在了蘇鸞淌血的心尖上,她一點一點展開畫卷,用護甲勾起蘇鸞的下巴,迫使她抬頭看著畫裡那個與自己有著七分相似的女子。

  「你難道就不曾疑心,為何入宮八載,你的肚子沒有半點動靜?那是因為裴瑜跟先帝不約而同地給你服了避子丸。裴瑜是怕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會全心全意為他打算,而先帝是怕你有了子嗣不能陪葬,你可知先帝臨終前的最後一道聖旨可是要讓你殉葬?若非是我,你連現在都活不到。」蘇阮看著蘇鸞的眸光變得支離破碎,笑得幾乎流下眼淚,再好的皮囊也是權利遊戲中的消遣罷了,最後的贏家還是她蘇阮!

  蘇阮玩得盡興了,伸手從宮女手中的紅木托盤上端起了一個鑲滿彩色寶石的銀制酒杯,杯里美酒晃動,杯壁卻微微發黑:「故事都聽完了,你也該上路了。」

  蘇鸞接過酒杯,原本已經灰敗了的眸子卻像被燈火點燃了一般,亮得驚人,眼尾的硃砂痣也跟著輕輕揚起,宛若滴血,她一字一句朝蘇阮道:「你替我轉告那些人,這一世千萬活得安安穩穩,下一世一定不要繞路,我會在這裡好生等著。」

  說完便將鴆酒盡數飲下。

  那酒杯「哐當」一聲落到了地上,一陣靜默之後,有婢女用羽毛探了探蘇鸞的鼻子,然後躬身朝蘇阮恭敬道:「皇后娘娘,人已經沒了。」

  蘇阮回頭看了一眼至死不肯閉眼的蘇鸞,冷聲吩咐道:「一把火燒了。」

  這間久不見光的屋子已經潮濕得燃不起火星,蘇阮便差人澆了好幾桶桐油,幾支火把往裡一扔,瞬間騰起手臂高的火苗,張牙舞爪地順著桐油流淌的方向高歌猛進,不過片刻,灼人的烈焰已經裹住了整個屋子,火光混著濃煙照亮了東璃皇宮最南邊的半邊天空。

  蘇阮順著火勢望向無星無月的夜幕,好似想到了什麼,一把奪過了宮女手中那面銅鏡,重重扔進了鋪天蓋地的火焰里。

  她這才整了整衣擺,頭也不回地出了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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