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忍耐，是為了更好的激進

  文哥一低頭，從兩邊舉得高高的珠簾下穿過。

  小廳里，收拾得十分精緻：一簾花影，四壁圖書。案頭擺著的，都是些夏鼎商彝，古董名器。架上放著的，也都有好些金簽玉管，名貴非常。

  里外兩面都掛著斑竹簾兒，不透一絲風。地上也鋪著織花地席，走路不聞聲。不知哪裡擺下了幾盆珠蘭茉莉，人走進來帶動了風，便有一陣陣的花香從簾隙中間直透出來。

  好個雅致又富貴的地方！

  文哥卻只覺得悶氣。

  

  「怎麼通不透氣？」他皺起眉頭，眼神變得愈加深邃，其中隱隱透著一絲不易讓人察覺的寒意。

  「回大少爺的話，老爺病著，不讓受風呢！」一個丫鬟通地一聲跪下了。

  也不知道怎麼了，下人們，都對這個才見第一面，且身世出奇的大少爺特別的敬畏。

  雖然知道他是某位已經不在人世的姨娘生的，也沒在府中長大，可到底是大老爺唯一的兒子，蘇家大房，唯一的繼承人。

  還有就是，他長得實在太像大老爺了，因此一見到本人，連那些個閒言碎語的想頭也沒了，沒來由的，腰就躬下了，腿就軟了。

  蘇清鶴在裡間躺著，早聽見外頭的動靜，便輕輕咳了一聲。

  立刻就有丫鬟上來打起帷幔：「老爺醒了？可好些嗎？大少爺來了呢。」

  蘇清鶴身子沉重，無法坐起，只得哼了一聲，表示知道。

  文哥立在原地沒動，別說該有的禮節，就連招呼也沒一聲。

  里外沒人說話，靜得連根針掉地上，也聽得見。

  蘇夫人幾不可察地推了三姨一把。

  三姨心裡酸苦得幾乎成黃連汁，咬牙走上前來，當著眾僕從的面，撲通一聲，對著文哥跪下了。

  「大少爺，給老爺請個安吧。」

  文哥倔強地昂著頭，眼淚在眼眶深處打轉，他硬忍著，不讓它流出來。

  三姨低著頭，用一方紗羅帕，捂住了嘴。

  文哥聞到了羅帕上，薰衣草的香氣。

  忽然間，在這最難堪最熬不過去的時候，他想起了二丫。

  想起十幾年來，他和她在田裡村頭莊子旁幹過的荒唐事。

  春天桃花盛開，花朵叢中，穿行飛舞成千上萬粉蝶，如同花蕊從天而降，地下則碧綠纏繞，是間種的蠶豆，豆莢子在風中響著鈴鐺。

  他和她就在自家的園子亂跑，笑得腿軟站不住，就倒在草窩子裡，指著蠶豆花的眼睛，她說那是仙人在看戲。

  看什麼戲？

  看我和你唄！

  夏天掛了果，桃林里香氣撲鼻，她帶著他躲進陰地里，撿地上掉下來卻還沒全爛的果子，用自己的衣服邊擦乾淨毛，就往他嘴裡送。

  吃，吃！甜！甜！

  那時的她，真是傻到讓他心疼。

  秋天的山上，漫天遍地都是栗子榛子核桃，她帶著他哪兒多哪兒去，別看她腦子不靈光，卻總能尋到果子最多的地方。

  撿回來做填嘴巴的嘍！

  傻丫頭也有自己的一套說辭，這裡山果，回來去皮炒熟，不正好冬天沒事時，填填嘴巴的虧空？！

  她的話貌似無理，卻總能點到實處。

  好比那年下雪，他陪了三姨進城，她在家裡院中等著他回來，好給他看柿子樹上最後一隻留到通紅的果子。在院裡鏟雪時，聽見人說，華北鎮的河，都凍成了一條雪溝，船走在溝里，就好像在犁地。

  進城的人，怕是不會回來了。

  可她就是不信，人越說她傻子不懂事，這樣的天回家就是作死，她越在院裡站著不肯走，腳踩在雪洞裡，爹娘拉不動，成了個雪堆的木頭樁子。

  然後，他偏就在這天回來了。

  回來的路，河裡結成凍，船是走不成，也雇不到車，都不捨得用馬。三姨去的人家，留他們再住一晚，三姨就看他，他就向台階下走，走一步滑了，爬起來再走。

  結果乘了八人大轎，幾倍的轎錢，一路還要好話允諾著到家的好酒菜，哄著轎夫，走一程換一程地過來。

  進了村，他先不肯回家，必要到桃林那邊，三姨沒法，只得吩咐轎夫

  黑天白地，只見一乘雪轎停在田五家小道盡頭，，轎夫們齊聲大吼叫門，院裡的雪人動了，笑著跳起來，屋裡的爹娘將門開了，出來一串燈籠，映得雪地像著了火一般。

  雪人跳著出來，轎裡面卻沒有一絲動靜，揭開雙重轎簾，裡面是一堆織錦被窩，凍得通紅的小手，上前去刨出一個人，睡得暖和和的，不知做什麼夢，睜開眼看見是她，正彎著一雙月亮眼，淺淺的梨渦好像盛滿了蜜，一直甜到他的心底。

  這笑仿佛刻進了他的神經末梢，即使十年後的現在，想起來還是歷歷在目，毫不褪色。

  「我就知道你不會不回來！快來看我的紅柿子！」

  他沒有說話，他從來不當了她的面說話，一肚子的心事，自詡不用開口，也都能讓她知道。

  可現在，連個告別的機會也沒有，他就這麼離開她了。

  他知道她不會恨自己，她一向體諒自己，現在的她更是聰明到任何事都不點自明。徐大會跟她解釋，她一定不會生氣。

  臨走時三姨特意這樣安慰自己，文哥知道她的話很有道理。

  可文哥卻不能就此原諒自己，更不能原諒那個此時正躺上床上，擺出父親的威嚴和架子，期待從不相認的兒子，給他行禮的黑心爛肺之人！

  你為什麼不死了算了？！

  文哥的臉色陰到幾乎滴雨。

  三姨的羅帕落了地，她顫抖著手無法撿起，丫鬟要上來幫忙，讓文哥一把推遠了。

  「起來吧三姨。」文哥伸手，一手扶起她，一手替她拿了羅帕。

  薰衣草濃烈的散發出芬芳，好像少女在他手邊，悄悄低語。

  它的花語是什麼來著？！文哥陡然間想起，春風中，二丫釺枝時，溫柔而堅定的聲音。

  只要用力呼吸，就能看見奇蹟。

  文哥你知道嗎？這紫色的小不點，它一出現就代表了愛與承諾，在它的原產地，人們常用它來薰香新娘禮服呢！

  用力呼吸，用力呼吸！

  既然愛她，那就用力呼吸地活下去！等著奇蹟，總會有奇蹟！

  總會有，帶著新娘禮服，帶著這紫色小不點兒，跟她相聚的一天。

  有時候，忍耐，是為了更好的激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