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章 山陵

  上官雁睡了一覺醒來便生龍活虎了。

  睜開眼屋子裡頭明亮安靜整潔，先前為生孩子所預備的一些東西都撤走了，這樣的一個環境叫人感到舒服卻不會孤寂。

  林承遇坐在床邊伸手給她揉著肚子，目光卻看向一旁小床上的女兒。

  上官雁醒了，他也轉過頭來，握著她的手放到唇邊輕輕親了一下。

  「你怎麼還在這裡？」她問。

  林承遇給她倒了一杯水，扶著她起來餵她喝了，這才回答問題：「我請了七天假，現在不忙，等洗三過後再去衙門。」

  反正他就在家裡，若是有急事，外頭的人也不是找不到他。

  上官雁：「洗三也不是大事，再說早就預備好了。」

  

  他放下茶杯回過頭來看她：「你不想我陪著你嗎？我現在只想跟你們倆在一塊。」

  上官雁遂不再多說，旁人家生了孩子都是熙熙攘攘熱熱鬧鬧，到了他們一家三口這裡，卻份外的靜謐，就像有東西將那熱鬧隔開了丟給旁人，餘下了滿滿的溫情在其中流淌。

  大家都覺得新得了千金的林大人沒有那麼開心，唯有上官雁看出他平靜面容下的那些歡喜。

  夫妻倆關起門來婦唱夫隨的過日子，外頭的聲音再多再大，也吵不進他們倆的心裡。

  這年的老天爺也特別給力，林承遇的新糧種計劃推行的幾乎沒有任何阻礙，各地糧食都是大豐收。

  不老不嫩的玉蜀黎成為最應時令的禮物，是尋常百姓家捨不得吃的珍饈美味。

  而徹底成熟的玉蜀黎則可以長久的存儲，是比麥子和稻米更實惠的果腹之物。

  皇上很高興，連著幾日都上朝理政，甚至無需毛公公等人的攙扶，自己就能起身安坐。

  他這樣子，朝臣們自然是高興的。

  皇上是個仁君，一直以來都沒有犯過什麼大錯，可謂君臣相得。

  只是再精神，那也只是外表看起來好，那內里其實早就不堪一擊。

  他臉色潮紅，雙眼看到誰那裡，就沒有人不為之震顫的。

  太醫們已經在乾清宮的偏殿輪流值守，朝臣們雖然都心裡渴望著，可是誰也不敢往太醫那邊看，因為所有的太醫臉上都沒有喜色。

  散朝之後，皇上留了內閣幾位閣老說話，林承遇回了家。

  「皇上已經不再用藥，甚至連食水都少用，只是服用當日道長們留下的丹丸。」

  上官雁將女兒餵好，林承遇輕手輕腳的接過來，小心的托著孩子的頭讓她趴在自己肩膀上，然後輕輕的幫她把奶嗝拍了出來。

  女兒揮舞著小手沖他笑了一下，他回了個微笑。

  而宮中的書房，皇帝的確是在交代後事了。

  「朕逢騰氏之禍，沉疴已久，只是太子年幼，江山多舛，實在不忍撒手歸去，這才堅持許久，然而，時至今日，藥石罔顧，朕有預感，離朕大行之日不遠了，所以召見內閣眾位愛卿，議定後事。」

  如今內閣之中有陳、王、安、高、徐等幾位，除了徐凌庚年輕些，其他人年紀都比皇上大，看著皇帝的樣子，饒是見慣了風浪的內閣諸老也都心口發酸。

  安閣老道：「皇上只是偶有違和，只要安心靜養，他日必定能循序康復，臣等還想跟隨皇上開創盛世呢。」

  皇上的目光隨著他的話轉到了窗外，微微一笑：「朕也想。可朕也想過了，諸公都乃世間難得的文武兼備之人，今日可以輔佐朕，來日定然也可以輔佐太子。」

  「只是太子之母安貴妃一貫性情柔弱，朕怕朕大行之後，她們母子二人仍舊受滕氏挾制，朕並不希望朕之教訓再延續到太子身上，因此留書用印，要你們幾位共做見證。」

  「太子稟性仁厚，是難得的好孩子，然而天真質樸之人並不能安坐皇位，朕希望幾位愛卿能不吝指教，盡心輔助，為萬民，為江山穩固……，讓他懂得取捨，明白縱橫韜略，不要只是單純的只做個孩子。」

  他身後屏風那邊，太子咬著嘴唇，眼淚無法停止，大顆大顆的滾入衣襟之中，可太子一聲不吭，他明白自己已經不是個孩子了。

  沒有了父親，沒有了為自己遮蔽風雨的天幕，心中的山陵搖搖欲墜，即將崩塌。

  皇上勉力寫完幾道密旨，交由毛公公鎖好，然後把匣子鄭重的交給了閣老們。

  做完這些，他的精神便如燃燒殆盡的蠟燭一樣，一下子撲在最後的蠟油裡頭湮滅了。

  八月到了尾巴上，秋天的雷雨一住不住的下，哪怕是白天，暗沉的秋色也籠罩在京城頭上。

  到了夜裡，反而一陣一陣的電閃雷鳴將夜色給映襯的恍如白晝。

  林府上，滿溪膽子也大，喜歡聽雨聲，上官雁便將她挪到窗戶邊上，推開窗，由著外頭的秋雨敲打屋檐，然後再落在廊柱下的水渠上，沿著那在建造房屋之前就排布好的水道流到外頭去。

  林承遇從書房走到後頭，她抬頭看見，對他說：「早點歇著吧。」

  才說完耳朵一動，聽見了外頭的快馬：「有人來了。」

  馬有兩匹，算不上千軍萬馬，然而在這雨夜裡頭卻格外的驚心動魄。

  沒多久王成就跑了過來：「大人，宮裡來人了。」

  「皇上宣戶部尚書林承遇林大人覲見。」

  深夜進宮這種事時有發生，府里都有了應對，然而這一次上官雁心頭還是不由的一顫。

  「外頭的雨太大了，再包一身衣裳，進去換了，免得在皇上面前失儀。」

  來接人的太監乃是胡公公，渾身上下都淌著水，只一個勁的催促。

  林承遇接包袱的功夫使勁握了握她的手指，抓起包袱就跟著胡公公沖入了雨水中。

  皇上見閣老們的時候還能坐著，可見林承遇的時候就只能躺著了。

  林承遇跪在下面，聽他跟說故事一樣的說起往事來。

  「朕有許多對不住的人。」

  「當年朕沒有當太子時候的許側妃是一個，朕的姐姐是一個，甚至朕先頭的那些孩子們，甚至是你……」

  林承遇雖然換了外頭的衣袍，可裡頭早就濕透了，頭髮上的雨水更是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