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回 井底之蛙
2024-06-15 11:59:38
作者: 方竹
劍最終能切割的是什麼?
——時間?
——空間?
也許都不是。
也許這一劍,還並不是最終。
星傑終於又一次出鞘,但此時的星傑,他的劍刃卻不再是當初的潔白,而是變得黑水晶一般,比起黑水晶,也許更接近鑲嵌在護手之上的魔心舍利。
而當段痕拔出這把劍的時候,他斬斷的既不是時間也不是空間,而是感覺,屠善無間施以他們的感覺。
「這兩人的命,我保下了。」段痕當然知道自己在和誰說話,但他的語氣卻絕不是和這人說話該有的語氣。在他面前,哪怕一點點的不尊重,都足以致命。
屠善無間原本空傲的眼神終於看到了段痕,用一種難以置信的語氣問道:「你知道自己是在和誰說話嗎?」
段痕道:「知道。」
屠善無間問道:「誰?」
段痕道:「你。」
屠善無間道:「我是誰。」
段痕道:「屠善無間。」
屠善無間又問:「屠善無間是誰?」
段痕答:「屠善無間,就是屠善無間。」
屠善無間嘆息一聲,已是無敵的他竟然也會嘆息。
「你始終不肯承認,你是我的兒子嗎?」這原來就是他嘆息的原因,這真的是他嘆息的原因嗎?
段痕道:「如果你願意,誰都有可能成為你的兒子,何必在乎我這一個。」
屠善無間道:「因為……」只是因為,後面的話卻連他自己都難以啟齒。
段痕哼了一聲,道:「他們兩個的命,我要了。」
屠善無間長出了口氣,很是無奈的說道:「既然你執意如此,這裡的規矩你該知道。」
段痕道:「知道,想要保下一個人的命,就要用另一個人的命作為交換。」
屠善無間道:「所以,你現在要為我殺兩個人。」
段痕道:「你說。」
屠善無間卻又說道:「我改主意了。」
段痕道:「嗯?」
屠善無間道:「我說,我改主意了。我忽然覺得讓你殺兩個是實在有些為難,而且這兩個人一個在天南,一個在海北,殺起來的確費力。所以,你現在只需要殺一個人。」
聽到這話,段痕的心卻涼了半截。他當然知道屠善無間這句話的含義,要救兩個人就要殺兩個人,現在屠善無間只要他殺一個人,就代表他只能救一個人,而另一個人則必須要死,而且必須死在自己的劍下。
段痕與不求第二雖素未謀面,但無論怎麼說,不求第二對於自己也算有些情義,但如今他的五位師兄弟中有一位因自己而死,現在卻還要有兩位死在自己的劍下,就算段痕的心當真是鐵打的,此時也難免為之動容。
「現在,由你來選,該由哪一位活下去,給你一個、哦,不,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之後,我要你把另一人的首級給我拿來。當然,你也可以選擇離開這裡,這樣你就不必聽我的命令,受我的差遣,但這同時也代表,你將永遠沒有殺死我的可能性。」屠善無間得意的笑了一聲,然後便轉身離開了這裡。
留下段痕,獨自面對這兩人。
你教段痕如何可以面對這兩個人?
他們其中一個會死在自己的劍下,另一個雖然會活下去但卻也會恨自己一輩子。這樣的選擇,無論怎樣都是錯的,如果是你,面對這樣的選擇,你又會如何?
「你們,還有什麼心愿未了嗎?」段痕終於問道,他不想做出選擇,但卻又不得不做出選擇,既然怎麼選都是錯,那我何必去想怎麼做才是正確呢?
沒有人回答,他們都沒有回答。
段痕卻好像想起了什麼,身形一閃消失,一閃又出現在那兩人面前,只是第二次出現的時候,他的手中卻提著一個人,一個兩隻手臂已經被齊根斬斷的人,此時的這人傷口已經完全癒合,除了比常人少了兩條手臂,其實也沒有什麼。
段痕道:「第一劍翔是死在這人手上,我現在將他交給你們。」
笑東第五問道:「這算什麼意思?」
段痕道:「只希望不管你們誰來送死,這都算我對你們的補償。」
笑東第五瞥了那人一眼,那個連名字都還不知道的人此刻眼中只有恐懼與乞求,他不想死,就算沒有了雙臂他仍是不想死。
「這個人,如同廢物的人,殺了他又有何用?能讓第一師兄復活嗎?」笑東第五笑不出來,他只想求死,越快越好。
段痕放開那人,那人立刻如野狗一般逃竄而走,段痕又道:「現在,由你們選擇,誰活下去。」
笑東第五道:「殺了我。」
段痕道:「你不怕死?」
笑東第五道:「如果只有一個人可以活下去,是不是應該讓最該活下去的人活下去。第六的命比我珍貴,應該活下去的是他。」
段痕道:「那好,我成全你。」
手起,卻在劍還未落之際,一個血淋淋、圓滾滾的東西卻掉在了段痕腳下,仔細看去,那正是幻之第六的人頭!
永遠是那麼無聲無息,就連死都死的無聲無息。原本笑東第五打算用自己的死成全他,卻不想幻之第六要比自己更為堅決,也更為果斷。
笑東抱著幻之第六的屍體仰天悲嚎,但這撕心裂肺的嚎叫,天卻聽不到,幻之第六也聽不到。
當段痕將幻之第六的頭顱交給屠善無間的時候,屠善無間卻連看都沒有看上一眼,他如何會真的在乎這兩個人究竟誰死誰活,這件事比起他正在做的事情簡直不值一提,他之所以給段痕出了這麼一個難題,只是為了取樂,只是為了難為段痕,但究竟結果如何,在他轉身離開的瞬間,他就已經不在乎了。
段痕找到了一位手藝很好的鐵匠師傅,讓他用黃金為幻之第六鑄就一顆頭顱,將金頭與幻之第六的屍身一同下葬。葬禮那條段痕卻沒有去,他如何有資格站在幻之第六的墳墓之前,又如何又資格面對笑東第五。
但令段痕感到驚奇的卻是笑東第五,他的平靜讓段痕都覺得可怕。段痕捫心自問,如果是自己遇到這樣的事情,他定然要找屠善無間拼個你死我活,縱然知道實力之間的差距,也絕無法阻擋我的意志。
但笑東第五,他卻安靜的如在水中遊動的魚,雖然明明還活著,明明在動,但卻驚不起絲毫波紋。
夜,漸漸濃了。
段痕休息的地方依舊是第十六縱列的那間房間,他的床鋪依舊是角落的那張床板。自從他第一天來到這裡就將胖子一刀兩斷之後,這裡就再沒有誰敢找他的麻煩,他自己也樂得清靜,只是在這裡他卻一直沒有見到自己想要見的人。
幾天以來,他白天與七煞一同修行,也多虧了七煞,他才能在速度之上有所突破,但對於自身力量的駕馭卻是無法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他雖知道這種事就如種莊稼一般,決不可拔苗助長,但自己的耐性卻始終有限,每每無法突破之際難免要發一場脾氣。這時的七煞則會站在一旁,等到他安靜下來之後再繼續同他修行。
但是,除了七煞之外,他想見的人卻一個也沒有見到。
七煞說過,他不過是「殺破狼局」之中的七煞罷了,那麼破軍與貪狼身在何處?凌駕於這三人之上的七殺又在何處?斗魂這幾日也沒有出現,他又去了什麼地方?還有劍,他明明是十六縱列的一員,段痕卻從來沒有在這房間裡看到過他,難道他除了不用吃飯、喝水之外,也不需要休息?
問題的存在永遠多於答案,因為每個答案都能找到對應的問題,卻不是每個問題都能找到對應的答案。
躺在那張冷硬的床板上,今夜段痕卻無法安然入睡。
因為在幻之第六身亡的那一天,笑東第五居然通過了十六縱列的考驗,成為了同他一般的,十六縱列的一員,雖然論實力笑東與段痕簡直是天差地別,但實力之間的差距無論多麼遠,只要肯努力、肯拼命,就一定有希望追上去。
到今天不過剛剛五天,段痕卻親眼見證了一直蛹蛻變成蝶的過程。
他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天才的存在,如他自己就可以用天才兩個字來形容,若不是天才,如何能在這般年歲就有這般修為。但是,當見到笑東第五的進步之後,他卻開始覺得自己所謂的天才,在笑東第五眼中才是那樣的不值一提。
五天的時間可以用來做什麼?
段痕曾經用五天的時間在展玄的指點下創出一套不輸《洗髓經》的真氣運行心法,但是這五天時間笑東第五卻做成了另外一件事。
五天,他僅僅用了五天,卻在沒有任何人的幫助下甦醒了阿摩羅識,隨即更上一層樓,居然也同段痕一般覺醒了無漏四智。只是既然名曰:四智,便是分作四中不同形態。段痕所成之智乃是為感覺而生,故為大圓鏡智,此智一開則天下瞭然於胸,便是諸般感覺全部消失,仍能知道一切變化因果;笑東第五之智乃為成所作智,若是此智甦醒,則可擁有預見之能,示現種種無量無數不可思議變化三業。
就在今夜入眠之際,段痕親眼見到笑東第五就是用這成所作智將一個比他強上不知幾倍的人,斬殺於無形。
其實無論是大圓鏡智或是成所作智,都不過是一種感覺的升華,他們本質也不過是一種感覺。自身的感覺再強也絕不可能致人死命,就如水中的蛟龍攪得再猛再凶,卻還是無法影響到天際浮雲的流動。
但是只要這龍夠聰明,就能在水中捲起漩渦,只要他力量夠大,這漩渦就能直衝天際!
如今段痕與笑東第五都是這樣的龍,究竟能捲起多大的浪,就看他們的本事了。
崩——
嘭!
正在段痕神遊之間,卻感覺到一股不平凡的氣息正朝這裡靠近,他曾與劍對立,劍給他的感覺乃是一種極為精純的感覺,人劍合一,無分你我。而這時段痕所感覺到的也是一種極為精純的氣息,但是這感覺卻與劍不同,他可以感受到劍的力量,但在這氣息之中他可以感受到無限的狂野孤傲,但卻感覺不到絲毫的力量。
也正是因此,在這裡能夠感受到這氣息的人除了段痕之外,只有——笑東第五。
這二人同時從那床板上坐了起來,然後箭一般躍出窗外,與此同時那間五丈見方的房屋已經崩為碎木,木屑四下飛散猶如利箭,繞是段痕也要在身旁築起氣牆才能擋下這流星雨一般的攻勢!
而在應敵之際段痕仍是有所感覺,這房屋之所以粉碎不是因為某種強力所為,而是因為恐懼,這房屋本身的恐懼。
萬事萬物皆由心,有心可成佛,有心可成魔,這房屋也有心,有心也會恐懼,恐懼之極,這房間寧願一死也不願再承受這恐懼,故而自行泵為寸碎,不存天地。
此時這房舍之中所有的人都已驚起,這些人雖然修為不低,但若是不能如段痕與笑東第五那般轉識成智,卻也無法感受到這氣息的存在,所以眾人皆是一臉茫然。而段痕則與笑東第五一道沖至眾人身前,段痕顯然要比笑東更快,當笑東站在眾人之前時段痕卻已在眾人的視線中消失。
眾人還在詫異之際,卻聽得遠處一聲重響,好像誰敲響了一面鐵鼓。
「不錯,不愧是七煞一手調教的人物。只是你可能不知道,殺破狼局之中,七煞所充當的不過是眼的角色,他能洞悉一切,但是除了速度之外,我不認為他有什麼值得炫耀的。」說話這人的聲音高傲的早起鳴叫的公雞一般,只是比那公雞更狂。
段痕道:「那你的意思是說,除了速度之外,你的一切都在七煞之上嘍。」段痕明明與那人對面而立,但明明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段痕,但卻無法看清那人的存在,若不是段痕憑著那終究的感覺去判斷這人的位置,此刻他怕是連該對著哪個方向說話都不一定。
那人道:「錯,我的意思是說,包括速度在內,我沒有什麼是輸給他的。」
段痕道:「所以,如果我猜得沒錯,你應該是殺破狼局之中的第二顆星,破軍。」
「沒錯,」破軍承認:「我就是破軍,但是你又說錯了一件事,破軍不是什麼第二顆星,殺破狼局之中每顆星都是第一顆星,而我,則是第一中的第一。」
段痕蔑笑一聲,道:「第一中的第一,卻不知道你這第一中的第一,方才一招為何被我震退了三步。」雖將破軍震退,但他卻也是拼著一股狠勁才不致退步,否則他至少也要退出三步開外。
破軍又上下打量了段痕一遍,道:「傳聞天魔還未成為旁人坐騎之時曾一手策劃三星動亂,後來三星之力聚於一處,被一人所得,那人又將這力量轉贈與你。而那三星便是魔星、殉星、還有就是破軍,可對?」
段痕道:「對。」
破軍哼笑一聲,道:「但你可知,你所謂的破軍,究竟是什麼?」
段痕道:「願聞其詳。」
破軍道:「諸天星辰無限,而存在於這世上的第一顆星是什麼,你可知道?」
段痕道:「請說。」
破軍道:「劍無界一招分割時間與空間,此舉為天地創下永恆秩序,只是劍無界一招威力實在強大,餘暉化作便化作一顆星辰,懸於天際。」
段痕道:「七殺星。」
破軍道:「不錯,正是七殺。千萬年後七殺星孕育衍生,出現兩種命格,一為天煞孤星,一為殺破狼局。」
段痕續道:「殺破狼局又一化為三,你就是其中破軍。」
破軍道:「但你知道,你所謂的那顆破軍又是什麼嗎?」
段痕道:「我只知道天下間只有一顆破軍星。」
破軍道:「不錯,你體內的確藏下了一顆破軍,但是,那不過是我的複製品罷了。其原因,卻是因為我的力量,已經強大到讓天也為之恐懼的地步,所以天將我封印,但是諸天星辰已有定數,破軍星已是其中之一,天數不變,所以他們便依我形態仿造了一顆破軍星,只不過他的力量比起我來,還要差上那麼一截。」
段痕道:「那你呢,不過就是鳳凰生孔雀,一代不如一代。」
不知段痕是有心相激還是無心之言,但這話卻觸了破軍的忌諱。破軍隨即暴跳而起,雙臂一陣,自其背後當真生出一對五彩斑斕,如鳳凰一般的翅膀,而雙翅一扇,那五彩斑斕的羽毛則如飛矢一般朝段痕射來!
只是這時所見仍不過是一對翅膀,卻不見破軍真面目。
此時笑東第五已經來至段痕身後,但見此猛烈攻勢卻也不由得朝後退去,儘管他已經覺醒無漏四智,能於戰鬥之中洞悉先機,但說到底對於其實力卻並沒有什麼幫助。他感覺得出這密雲一般的飛羽之中蘊藏著多麼可怕的力量,他更知道這力量絕不是他所能抵擋得了的。
除了笑東第五之外,是十六縱列之中也有不少門眾趕來此地,其中也不乏與破軍熟識之人,見此攻勢便知出手之人乃是破軍,任誰卻都不敢再上前一步。因為沒有人相死。
就如破軍所言,他的力量,實在足以令天也畏懼。
飛羽如雨滴一般射落,不但密集而且力量驚人,飛羽射落地面即直沒入根,是以地面瞬間便出現無數孔洞,卻不見一根羽毛。段痕身陷其中,饒是能夠在其未落之時便能察覺其去向,但任段痕速度已經足以媲美自己的感覺卻也無法將如此之眾的飛羽盡數躲過。
躲不過,只有硬接!
又是一隻飛羽射落,而此時段痕已到了退無可退之處。此時若是再不出手,他便只有等死。長劍豁然出手,一道半月劍氣凌空劃出,正與這一根飛羽鋒芒相交。原本段痕是要以劍氣將那羽毛破成兩半,卻不想這飛羽來勢竟比自己所想更為猛烈,半月劍氣與飛羽交鋒卻一觸即潰,而飛羽來勢卻不減半分!
這樣的怪力,卻是段痕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念所未念!
眼見飛羽來至面前,段痕唯有橫劍相接,飛羽正奪在星傑劍脊之上,段痕硬生生被推後十餘步才勉強停了下來,而那飛羽竟未落下,而是將段痕手中的星傑,硬生生刺出一個洞來!
段痕拔出飛羽,正自心疼之際,卻見劍脊孔洞之處竟有一團黑氣凝聚,待黑氣散盡之時,劍身竟又光滑如初,不見絲毫損毀。
段痕正詫異之際,破軍卻收了攻勢,讚嘆道:「劍心已生,這把劍竟能自行復原,當真是一把好劍,難怪當年不求第二費盡千辛萬苦也要尋到這一塊金屬鑄劍。」
段痕道:「你也認得不求第二?」
破軍道:「那樣的傳奇,即便不認得也該聽說過。」一個狂傲如他這般的人,居然也會承認另一個人是傳奇,原因只可能有一個,那個人,足以令他也為之折服。
段痕掃了一眼遍地的空洞,又回憶方才接下那一根飛羽的兇險,不由問道:「原來方才你被我震退不過是有心相讓。」
破軍哼了一聲道:「那時我不過用了一成功力而已。」
「一成功力!」
這四個字在段痕耳邊炸響,那一成功力足以讓段痕全力相抗,若是他用足全力,段痕焉有命在。自從在第十四暗處於含鋒交手之後,段痕一直認為自己的本領就算不是天下第一,但已接近這強者極限,但卻不想這幾日以來他越發覺得自己以往的想法是如此可笑。
破軍卻似看到了段痕的表情,不由笑出聲來:「這難道就足以讓你如此吃驚?告訴你好了,殺破狼若是成局,其威力更強於方才這力量十倍,而天煞孤星之力更在殺破狼局之上。至於七殺,便是十個天煞孤星也不是其對手。但七殺,卻不過在十六縱列之末坐第二把交椅而已。」
段痕站在地面仰望,一次又一次抬高自己的視線,最終才發現,天地之高,已高出他所能想像,他自己,卻原來不過是一隻井底之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