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 多情余恨

  小山，小屋。

  屋前有一個老人，老人手中有酒。

  段痕當然知道這就是善修羅要他見的酒中仙，只是這樣一個人有什麼值得他見的。若是修武，劍術之上他最好的對手該是無為或者是劍，若是修道，這天下間怕也只有不求第二才有資格教他。這個人又憑什麼？

  段痕一步一步朝那個老人走去，一步一步，卻發現自己和那老人的距離根本沒有拉近，而當他發現這一點的時候，他已經置身於另一個空間。面前是一扇門，門推不開，他不是在門外，而是在門裡。

  「酒中仙，這裡根本沒有酒中仙。」段痕此時才察覺到這，似乎已經晚了。

  幽冥沃石外，通往五濁境地。設立金、銀、玉、石、木五橋，又有一座奈何橋獨立在五橋之外，橋上一個看不出老幼的女子正在一條河中舀著忘川河裡的水，不同的人經過那女子會在那盛著忘川水的碗裡加入不同的粉末，有金色、紅色、黑色，還有那些不存在與段痕所存在的那個世界的顏色。

  段痕可以看清這裡所有人的表情，因為他們的表情全是一般的呆滯，無論是飲下忘川水之前還是之後。只是他能看到別人，這裡卻沒有誰會多看他一眼，忘川水可以修復他們的記憶，而那奇怪的粉末卻能封印他們的感覺，眼、耳、口、鼻、身、意，甚至是不為人所知的末那識一樣都會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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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六座橋通往的是六重境地，能夠走上金橋的靈魂來生可以成為神仙菩薩，銀橋上的靈魂來世也能成為地仙，玉、石橋上的靈魂來生也是衣食無憂福澤綿延，至於木橋上的靈魂，來世也會平安無災，至於這奈何橋上的，卻是未定之數。但自古能在這青史之上留下姓名的人，多半都是從這奈何橋上走出來的。」

  第七座橋，這座橋跨過了忘川河，而當這個人離開之後那座橋也隨之消失，聚成那座橋的，就是忘川河裡的水。

  「你來這裡，是找酒中仙的嗎？酒中仙的確存在，卻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也不存在於你的世界，你找不到他的。但奇怪的是，你能通過他留在的那個世界的殘影卻來到了我的世界，歡迎你，森羅殿堂第十界，我是這裡的主宰——轉輪王。」

  「這是什麼意思，我為什麼會來到這裡，閻羅殿，難道我死了？」段痕自問，他的手本能的握向星傑的劍柄。這已經是他的習慣，只要感覺到危險的存在他的手就會握在劍柄上，只有握劍的時候他才是安全的。

  「你的劍，不尋常。」轉輪王一步步朝段痕靠近，段痕感覺不到這個人身上的殺氣，他拔劍的手已經猶豫，甚至動搖。

  轉輪王道：「放心，這裡不是殺戮的地方，我是這裡的王，怎麼會破壞這裡的規矩。」見段痕似乎還不放心，轉輪王接著道：「其實你該感覺得到，這裡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殺氣與戰意，靈魂經由我這裡輪轉，而我要做的就是告知第一殿秦廣王，讓他在地書之上添一個名字。順便告訴你一件事，你也曾經從這座橋上走過。奈何橋最奇特之處就在於能夠將靈魂與影子分割，靈魂輪轉，影子就會成為奈何橋的基石。」

  段痕道：「你說這些，和我有什麼關係？」

  轉輪王道：「沒什麼，只是很久沒有見到一個活著的人來到這裡了。」

  「我要怎麼才能離開？」這才是段痕最想知道的。

  轉輪王道：「很簡單啊，在這裡自殺，然後從奈何橋上再走一次，重新投胎轉世不就行了。」

  「除此之外。」段痕雙目一瞪，瞳孔中紅光一閃！

  那正是修羅的眼神！

  「修羅？」轉輪王到此時才發現，來到這裡的人居然是修羅。

  段痕恨恨道：「修羅，又如何？」

  轉輪王道：「沒什麼，只是你能帶著肉身就來到這裡，若說是憑你自身修辦到此事怕也要再過個幾百年才行，除非是有人安排。」

  段痕腦海中瞬間閃現出那人的身影，那件黑色的斗篷，那種永遠不被人所見的臉。

  轉輪王道：「也好，既然你來了，反正無聊，我們玩個遊戲如何？」

  「我沒心情，讓我出去。」段痕又一次將手握在劍上。

  轉輪王道：「十萬輪轉，這個世上最悲慘的詛咒，凡是陷入這個咒語的人就會陷入十萬世的輪迴，每一世輪迴之後他都會擁有前世的記憶，但永遠是最悲慘的記憶。從古至今只有一個人被下過這樣的詛咒，第三千世的時候他開始瘋狂的自殺甚至讓自己胎死腹中。但是沒用，十萬是一個多麼龐大的數字，他我相信再有三千世他就會放棄這種愚蠢的行為，然後讓自己接受這命運。」

  「那又怎麼樣？」段痕問，問的很冷，冷如修羅。

  轉輪道：「沒什麼事，只是想炫耀一下我的本領。而且我還可以告訴你一件，不，是兩件你很想知道的事情。只要你肯陪我玩這個遊戲而且贏了我，我甚至可以讓你去見真正的酒中仙。現在，你還想玩嗎？」

  段痕不語，沉默有時就是默認。

  轉輪王道：「遊戲的規則很簡單，我會在這裡擺下一個沙漏，沙子流光的時間大約是三個時辰，三個時辰之內我要你回答我十個問題，不管我問什麼你都必須回答，只要你的回答讓我滿意，就算你贏。」

  轉輪王手中不知何時居然真的有了一個沙漏，隨手倒轉，沙漏就如一葉浮萍般飄在這森羅的士殿的空氣之中。

  「第一，我想問你，你認為輪迴對於人，是懲罰還是恩賜。」

  「無所謂恩賜或者懲罰。人出生時就如一塊鐵礦，經歷烈火焚煉成為鐵，再鑄成各種器具兵刃，但遲早有一日它會被淹沒土中，成為鐵鏽，然後再一次成為礦石，再一次被焚煉打造。一柄好劍折斷世人為之哀傷，一柄魔劍折斷世人則會狂喜。但無論什麼樣的劍，最終不過是爛鐵一塊，對於這一塊爛鐵，無所謂懲罰或恩賜。」

  這是段痕的回答，轉輪王的嘴角揚起一絲笑意，看來他很滿意。

  「第二，我想問你，當你知道你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一天的時候，你會做什麼？」

  段痕沉吟片刻，道：「如果我真的只有一天好活，我會找一個自己喜歡的地方，等死。」

  「為什麼？」轉輪王不禁問，這卻是他的第三個問題。

  段痕道：「如果只剩下那麼一天，做什麼都毫無意義了。」

  「為什麼會無意義，你可以報仇，可以去做那些你沒有做過的事，也可以去彌補你的遺憾，難道你什麼都不想做嗎？」這是他的第四個問題。

  段痕道：「如果真的只有一天，我不會去報仇。我也不會去做那些我沒做過的事情，因為我不想，至於遺憾，我的遺憾太多，一天的時間無法彌補。就算彌補了很多，只要還還有一個遺憾，就是種是遺憾。」

  轉輪王又笑了，接著問道：「第三……」

  「等等，」段痕道：「現在該是第五個問題了。」

  轉輪王無奈的笑了聲，道：「好，第五個問題，我問你，若給你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你還會選擇這樣的人生嗎？」

  段痕卻也無奈的笑了出來，「我的人生一直都不是由我選擇的，我的命運已經註定。也許有一天，我會擁有改變自己命運的力量。至於你說的重新來過，我不需要，也不想要，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做的比現在更好，而且我從來，從來沒有後悔自己所做的任何一個決定。」

  「包括殺死自己的養父養母？」這是轉輪王的第六個問題，他本可以不必因此浪費一個問題，但他卻很想知道。因為這，是段痕心頭最重也最不想被觸及的傷。

  段痕道：「不後悔，我虧欠他們的我會用自己的命償還，但我不後悔，如果再讓我選擇一次，我會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他雖然如此說，但他卻也不禁問自己，如果真的能夠重來一次，他會不會真的能如當時那樣，對自己的有養育之恩的父母，下殺手。

  轉輪王道：「第七個問題，我問你，若是你現在死了，你最放不下的是什麼？」

  一瞬間，段痕的腦海中閃現過無數畫面無數辭藻，但最後，他只看到一個身影，和一個修長的文字。那個身影屬於一個女子，這個文字被喚做劍。

  「她。」段痕並不是咋回答轉輪王的問題，而是因為自己這一瞬間的反應而驚訝。

  易小琪，段痕腦海中的那個身影，卻竟然是易小琪。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居然會想起這個人，也不知道她現在到底在什麼地方，甚至不知道那個人是否也會想念自己，但他卻終於知道，原來自己也會牽掛。

  轉輪王沒有問那個她是誰，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你認為你我對壘，你覺得自己有多少勝算。」

  段痕卻道：「你不是說過，這裡不是殺戮的地方，你也不會和我動手，既然不會交手，勝算又從何談起。」

  轉輪道：「如果我說，為了你，我可以破一次例呢？」

  段痕道：「你現在已經問了我八個問題了。」

  轉輪王道：「先回答我這第八個問題。」

  段痕道：「若是公平交戰，我不會輸。」

  轉輪王卻道：「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公平。在這裡對我而言，就是有利，因為我足夠熟悉這裡，這一點上我的勝算就比你高出許多，而且在這裡我的力量是無限的，身體也是無限的，這裡的氣息可以補給我所需要的力量更能修復我在戰鬥中損傷的身體。但你，如果受到一點輕傷，只要你的血滴到這裡世界，你的靈魂就將被困在這個世界。」

  段痕道：「這也算公平，至少我手中有劍，而你沒有。」

  轉輪王道：「我不會用劍，但我卻足夠的了解劍。你的勝算……」

  「稟告轉輪王！」一名鬼差不知和從何處冒了出來，見段痕在這，便在轉輪王耳旁低聲說了些什麼，轉輪王原本掛著笑意的臉，一瞬間變得嚴肅甚至憤怒。

  「究竟是什麼人，居然敢做借魂行兇之事。」轉輪王叱問：「查到是什麼人沒有？」

  鬼差道：「沒有，若是凡人修成招魂之術必定要與我冥界簽下契約，用自己的靈魂作為抵押。但是，這一次卻不像是人可以做到的事。」

  「如果不是人，還能有誰？」轉輪王顯然在這個地方憋的太久了，外面發生的事他幾乎全然不知。

  段痕道：「我知道有一個人，能夠做到這件事。」雖然鬼差的話他沒有聽得清楚，但聽這兩人說了幾句話之後他也能猜得差不多。

  「誰？」轉輪王問道。

  段痕道：「我可以把他當成你的第九個問題嗎？」

  轉輪王道：「可以，快說。」

  段痕道：「有一個人，叫做命鬼。他可以用人的屍體將人復生，並且成為自己操縱的武器。我曾經和他復活的人交過手，那個人叫項羽。」沒錯，命鬼的確有這樣的能力，但是命鬼早就已經被拿來為誅仙劍開封。那除了他，還有誰能夠做到這種事情？

  轉輪王道：「果然，難怪我封印之匣中的靈魂會少了這麼多。」

  「什麼是封印匣？」段痕似乎對這個詞，很感興趣。

  轉輪王道：「雖然魂魄的本質是三魂七魄，但不同的人三魂七魄也不盡相同，能夠成為英雄的三魂七魄怎會與孬種的魂魄相同。其中有些稀有的靈魂我會把他們封印起來，到那個世界需要他們的時候，我會將他們再放出去，讓他們去改變世界。但想不到，居然有人有這等本事，可以召喚被封印的靈魂。」

  「這次，被召喚的都有誰？」轉輪王又問。

  鬼差回答：「只有秦始皇一人。」

  秦始皇，什麼人會需要秦始皇的靈魂，雖然被稱作千古一帝，但無論智謀勇猛他都不是上佳人選，他到底能有什麼用？

  輪轉王收起只流了一小半的沙漏，道：「現在，我有事要去處理，這第十個問題，等我回來以後再問。」

  段痕卻道：「說不定我可以幫到你。」

  轉輪王道：「掌管靈魂本就是我分內的事，這件事必須由我自己處理。在我回來之前你給我留在這裡，別妄圖要離開這裡，除非你肯讓自己死一次，才可能做到這件事。」

  段痕道：「難道你不在這裡一萬年，我就要等你一萬年不成？」

  轉輪王道：「如果十二個時辰之內我依舊無法回到這裡，這裡會枯萎，我也會枯萎，到時候六道輪迴就會消失，你根本不需要離開，因為那時這個世界已經不存在了。」

  段痕道：「那我就等你十二個時辰。」

  轉輪王道：「北方有一處很神奇的地方，如果無聊就去那裡。」

  轉輪王轉身，一步步朝忘川走去，這一次他沒有架起那座橋，他的人一點點被那清澈見底的水流淹沒，身體仿佛化成了墨，墨又成為了與水相同的顏色。

  北方，那裡有什麼？

  「轉輪王，傳說二十四諸天之閻摩羅天一身化身為十，掌管閻羅十殿。你要掌管的，就是輪迴，但是我想知道，你有有什麼本事，能從我手中搶回這秦始皇的靈魂呢？」問這話的，居然真的是命鬼，他為什麼還沒有死？

  此刻他的右手正扼在一具靈魂的後脖頸處，隱約間依舊能看出這靈魂眉宇之間的一股帝王之氣。這當然就是曾經的千古一帝。

  轉輪王道：「知道我是誰，好在我也知道你是誰。善見城內，雖然無法成為諸『天』之一，但卻也能擔得起一個『神』字，成為醫神，是嗎，空雲？」

  命鬼道：「沒錯，只是現在我不再是什麼神，我只是一個鬼，能夠掌管生命的鬼。」

  轉輪王道：「我可不記得在我的輪迴冊中有你這麼一個名字。」

  命鬼道：「也許吧，你過你的輪迴冊上從今以後要少一個名字。」

  轉輪王道：「這倒也未必，說不定我也能做出那麼一兩件讓你意想不到的事也不一定哦。」

  命鬼道：「只要你還有命在。」

  刑天的巨斧已經雷霆一般砍下！

  原本刑天的靈魂也該由他掌管才是，但因其被黃帝斬去首級之後戰心不死，靈魂被一分為二卻並未身死，所以他也不能輪迴，正是被命鬼操縱的最佳選擇。

  「半個靈魂，這卻棘手的很了。」轉輪王微微一笑，左手貼著斧刃一扶身子隨即劃向刑天那碩大身軀背後，右手中指借勢在其腰後膏肓穴處一點，刑天卻居然呆立原地，動不得分毫。

  「能在一出手間就把靈魂的魂與魄分離，看來輪轉王的確不是浪得虛名的。如此，這個靈魂我還給你，咱們後會有期。」命鬼居然真的將秦始皇的靈魂拋還給轉輪王，雖然轉輪王也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但他要找的東西已經找到，自然沒有再留下去的必要。

  「要找的東西，找到了嗎？」有人在問，聲音很熟悉。

  命鬼道：「自然是找到了，雖然遇到了些麻煩，但也還算順利。」

  那聲音沒有回答，卻聽到一陣腳步聲傳來，一扇門被從裡面推開，走出來的卻居然是本來也該死了的謀神斗魁！

  「世人都以為我們已經死了，如此正是我們大幹一番的好時機。」斗魁的聲音顯得異常興奮。

  命鬼道：「我能夠復活其他的靈魂，又怎麼會不為自己留下一招後手。」

  斗魁邪笑一聲，道：「但卻想不到，你居然有本事從誅仙劍內將靈魂抽出，我一直低估了你。」

  命鬼道：「若是連這本是都沒有，我如何雄霸天下。」

  斗魁道：「要雄霸天下，除了靠智慧之外，也需要一些力量。你手下的那些轉生人雖然是不錯的戰力，但對付一般人還可以，若是遇上高手，也就不成氣候。我想這一點，你不會不知道吧。」

  命鬼道：「我當然知道，但你別忘了，我還有一張王牌。」

  「王牌？」斗魁問道：「你是說那條蛇？」

  命鬼道：「沒錯，復活他的時候我就已經在他體內埋下一枚種子，只要我以念力催動，他隨時可以成為我的傀儡，而且我可以感覺到，此刻他已經越來越強。」

  斗魁道：「現在，我們還有很多別的事要做，也許我們還能夠塑造另一張王牌。」

  命鬼道：「令一張王牌，你說的是誰？」

  斗魁笑而不語，擁有智慧的人喜歡炫耀智慧，但卻更喜歡讓別人去猜測自己的智慧。

  北方，那裡只有一座石頭雕像，那是一尊菩薩，菩薩的坐騎是一隻未曾被人所見過的異獸。這尊菩薩真是身份比十殿閻羅更高的地藏王菩薩，那隻異獸則是能夠聆聽一切的諦聽。

  石像前跪著一個少女，只是此刻她的一頭烏髮已經被斬盡，少了三千煩惱絲之後是否也會少了塵世間的三千煩惱呢？

  「小琪……」儘管她的變化很大，但段痕依舊在第一時間認出是她，而也就是因為她的變化，段痕才如此驚訝。

  易小琪緩緩起身，雙手合十，道：「貧尼依舊喚做易小琪，只是此易小琪非彼易小琪，施主要找的易小琪，已經死了。現在的易小琪，不過是佛祖青燈下的一個倒影而已。」

  段痕不懂佛理，也不想懂，他一步上前將易小琪抱在懷裡，道：「我不管你是誰，我只知道我想抱著你，永遠要抱著你。」

  易小琪卻也沒有推開他，只是淡淡說道：「施主若真如此想，貧尼自當成全，我可以為施主再蓄長發，也可以與你成婚生兒育女。但要施主每天對著一個心中沒有自己的女子活一輩子，直到百年之後，你認為你會快樂嗎？」

  段痕道：「我不需要快樂，我只要你快樂。」

  易小琪道：「我此時最大的快樂，就是在菩薩面前焚香禱告。」

  段痕撇向易小琪所跪的蒲團，在那前面是一本書，書上寫著一行字

  ——多情自古空餘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