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 佛海無涯
2024-06-15 11:56:13
作者: 方竹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南宮狂奔的時候應景的聽到了旁邊的私塾中先生正在吟詠這兩句唐時的名詩,只是他太快,只聽清了開頭兩個字,但卻足以勾起他對這首詩的記憶。
現在已入隆冬,哪裡還會長出荔枝來,但是就算沒有他還是會找,不是會找,而是一定要找到。
因為這時,莫陽就在冷胭的手裡,他實在想不出冷胭有什麼理由會對莫陽顯得友好,即使她們曾經是一對好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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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本身就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若是寫的不好,情就會變成恨,這種由情轉變而來的恨,比最原始的恨更可怕。恨不過是恨,但這種由情而來的恨卻就如兌了酒的鶴頂紅,這不但能讓鶴頂紅的毒性更加完美的發揮,而且這種毒無藥可解。
他知道,冷胭已經中了這種毒。
「劍舍利,」當段痕又一次撫摸著手中這把劍的時候,也許是這把劍也按捺不住了,他也想讓自己更加完整。
他還記得第三塊劍舍利被藏在什麼地方,那裡被稱作佛頂。易小琪說那裡是佛落髮的地方,佛斬去三千煩惱絲化成一片埋葬了八大苦的森林,那裡,是否有入口,又是否會有出口,那裡又是以何種形態存在那八大苦?
段痕走了進去,不是從入口走進去的。這裡根本沒有入口,入口在人心,只要有心就會有苦,若是這苦被這森林察覺就會被這森林所吸引。所以可以這麼說,不是段痕走進了這片森林,而是這片森林將段痕包圍了起來。
佛心無限,苦亦無限,無限的苦如何不能包圍下段痕。
段痕的劍提在手中,他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走,但奇怪的一種感覺卻從這把劍傳到段痕心中,他不知道自己的腿該怎麼邁,但是他卻知道自己該朝哪一個方向找尋。引領他的不是他自己的心,而是他的劍,劍上面的劍舍利。
「原本我該讓你老死在這森林之中,但你卻能帶著兩顆劍舍利走進來,你有資格見我。」這聲音祥和,就如天空中的雲,不靜不動,無形無變。這種感覺本不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但段痕卻親耳聽到。
「你是誰?」段痕原本真的想問出這句話,但當他見到那個人的時候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人不過是一個和尚,一個披著素白袈裟身著素白僧袍的和尚。但是當段痕面對他時,那種感覺卻要比面對帝釋天時更加……,那種感覺根本無法形容,那個存在於段痕的感覺之中,卻不存在於他的世界。就像一個人照著鏡子,卻發現鏡子中存在另一張臉,他能看到,但卻無法觸摸,更無從找尋。
「如果你想問我是誰,佛海,這不是我的法號,但你可以這麼稱呼我。」這和尚的話讓人奇怪,不是我的名字,你卻可以這麼稱呼我。
佛海,什麼才是佛海?
「你叫什麼?」這和尚說起話來卻真不客氣,但其中卻全無霸氣,然而讓人願意接受他這種不客氣。
「段痕,找劍舍利,給我,我走。」段痕只用十個字就說清楚自己的來意,他不想多和面前這和尚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佛海看了眼段痕手中的劍,道:「佛將自己的煩惱留在這裡,又把我留在了這裡,我的職責是守護這片森林,曾經有一個人將這塊劍舍利交予我,我答應他會如守護這片森林一般守護這塊劍舍利,如果你想要這塊劍舍利,兩個辦法,一是毀了這片森林,二是毀了我。」
段痕道:「我選擇後者。」
佛海道:「那你打算如何毀了我?」
段痕道:「殺你。」
佛海道:「殺我,你憑什麼?」
「憑我手中的劍。」劍已出鞘。
佛海道:「這把劍我曾經見到過,但他卻不是用來毀滅的劍,而是用來拯救。這是唯一一柄讓我不得不佩服的兵器。若不是因為這柄劍,我不會見你,可惜,這把劍卻在你手中被玷污,沾染上了血腥。」
段痕道:「劍,本就是殺人的。」
佛海道:「世間美好無限,你卻為何偏要執著於這一點微不足道的仇恨?」
段痕道:「仇恨若微不足道,那還有什麼何足道哉?」
佛海回答:「看破之後,一切不過鏡花水月,過眼雲煙,不執著過去,不執著將來,也不執著於現在。少年人若心中滿是仇恨,又如何能看破。我這裡有良藥一劑,若是你肯服下,我便將劍舍利雙手奉上。」
段痕卻問:「是不是擔心我會殺了你,所以才將要這麼哄我,你要給我的是什麼藥,毒藥?」
佛海道:「出家人不打誑語,這的確是毒藥,名曰七情七世毒,服下這藥你便能忘記前塵往事,當然,還有存在於你體內的修羅心,還有你這足以讓神為之為之顫抖的力量。將劍舍利交給那樣的人我才放心。若你不想服下這七情七世毒,只要你肯留在這裡陪我修行十年,我一樣肯將劍舍利給你。」
段痕道:「如果你是懼怕我比你強大,那麼就趁現在將劍舍利給我。」
佛海從懷中取出一串念珠,念珠是用小葉紫檀雕琢而成,每一顆念珠上面都隱隱都能看到浮雕的梵文,卻似乎是一卷經文凝結在這一粒小小的念珠上。但佛海卻將其中一顆捏碎,藏在裡面的卻是一顆晶瑩剔透的晶石,那正是劍舍利,段痕想要尋找的劍舍利。
「給我。」段痕要的只是那塊劍舍利而已。
佛海道:「看來若不讓你經歷一番人生八苦,你是不會了解佛的含義,若是任你如此走下去,怕是遲早墮入邪道,年輕人,對不起了……」
佛海的聲音忽如夢一般飄然遠去,尋不著絲毫痕跡。而此時出現在段痕面前的,卻是一間屋舍,一間段痕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屋舍。
這,是他的家。
人生八苦,這第一苦就是生之苦。
生本就是苦,生若不苦為何嬰孩呱呱墜地之時會哭?
這哭聲不是段痕的,而是他妹妹的哭聲。門沒有推開,他卻能看到自己的妹妹一身血漬的被他的養父李平舉起,他的養母於丁香雖然虛弱,但看著自己的孩子出生卻還是露出一絲欣喜的笑。
原本這苦該有段痕自己親身經歷,但他的出生卻仿佛是一個謎,不在佛掌控之中的謎。
但看著自己的妹妹出生,他卻有一種切身的痛,身體在風中的刺痛,被放進熱水之中的灼痛,還有一種說不出的刺痛。這些痛原本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但他的身體卻不知為何一下子變得十分敏感,一點點刺激都會讓他覺得鑽心的痛,疼的他幾乎要流淚。
「生苦,你的苦會成為別人的樂,聽到你哭,你有沒有看到他們在笑?為什麼你哭他們會笑?」佛海出現在段痕身後,卻沒有絲毫要動手的意思。
段痕卻道:「新生命的出現,他們當然會為之喜悅。生的確苦,因為生苦,所以人才會追求快樂。」
佛海道:「難道你認為人出生就是為了追求快樂?」
段痕回答:「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佛海雙手合十,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向前追求的始終不過是苦而已。」
段痕卻問:「如果人生下來就是為了受苦,那人為何還要出生,還不如在娘胎里就死了算了。」
佛海道:「只要皈依我佛,便能往生西方極樂世界。」
段痕道:「極樂世界,何為極樂?」
佛海道:「無欲無求,心中無垢,便是極樂。」
段痕道:「若無欲無求,如何還要去什麼極樂世界,哪裡不是極樂。」
佛海道:「小兄弟有如此慧根,能將世事看得如此通透,卻為何便要執著於仇恨,甚至不希望自己成為修羅。」
段痕道:「修羅是眾生,佛是眾生。佛既然說眾生平等,如何又偏要有佛和修羅之分?」
佛海道:「佛是稱呼,修羅只是稱呼,段痕是稱呼,佛海也是稱呼。一切不過是一個容易識別的身份,佛是修羅,修羅是佛,本質並無區別。」
段痕冷笑一聲,又問:「既然沒有區別,為何你要將劍舍利據為己有,放在我手裡不也是一樣嗎?」
佛海道:「佛無善惡,我無善惡,修羅無善惡,善惡存乎一心,只要你有心便有善惡存在,心為念,念一變則天地變。你有心,修羅心,心中有善便有惡,我無法將劍舍利交託於一心中有惡念存在之人手中。」
段痕道:「難道你心中就無絲毫惡念?」
佛海道:「我無心,我的心在佛那裡。」
段痕原本與南宮涵在一起時不但與其討論武道,也曾一起探討佛理,因為南宮涵認為佛理與武道頗有相通之處。他對佛理不感興趣,但近朱者赤,他多少也懂得一些,加之他的魔賦,對於佛的理解也相當透徹。就如他悟出的那一招「劍之宗」,雖然是正道之劍,卻能藉由魔道使出,他的佛理,同樣是自魔道之中參悟。
但此時他卻也不知該如何辯駁佛海的話,他才發現這個和尚對於佛的理解,甚至比他對於魔的理解更加透徹。
「接下來是什麼苦?」段痕不打算再和這個和尚爭論下去,這不是他來這裡的目的,劍舍利才是他的目的。
佛海道:「這八大苦怕是你早就已經嘗過,即便是讓你再經歷一次也沒有意義。」
「既然如此,就把劍舍利給我。」出鞘的劍此時仍為還鞘,他當然知道佛海絕不會這麼容易將劍舍利給自己。
卻想不到佛海居然說:「劍舍利給你也無妨,只要……」
段痕道:「只要服下你的毒或者留在這,是嗎?」
佛海搖頭,「我會把劍舍利放在佛頂,只要你能夠達到那裡,劍舍利就是你的。」
佛海將手中的劍舍利向上拋去,段痕的視線一直追尋著劍舍利,卻沒有見到它落下……
「他去找嶺南荔枝了,你也該知道這個時候不可能會有荔枝的,這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我給他的時間是日落,日落之後如果我還沒有見到我要的荔枝,那麼你就會死。或者,我這裡有很多男人,我想他們會喜歡你的。」
冷胭斜臥在那張羅漢床上,莫陽一直站著,站在她一開始走進這裡的那個地方。
「他會回來的。」莫陽低聲回答,聲音低卻不代表不相信。她當然相信她的南宮會將自己留在這裡。
「我知道,」冷胭伏起身子,笑著說道:「他曾經為你下過地獄上過九天,更曾為了你而已不惜犯天下之大不為,如今不過是找一顆小小的荔枝,你相信他可以做到。但是,如果這是一件可以做到的事,我還會讓他去做嗎?」
「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莫陽並不懷疑冷胭的話,只是相比起來她卻更相信南宮。
「你難道沒有感覺到,現在已經是日落了。我原本以為自己會殺了你,但現在我改主意了。」冷胭站起身,她從床頭拿起一個瓷瓶,「這是很厲害的春藥,就算是菩薩吃了也會淪為蕩婦,你要不要試試啊?」
「這種藥,你還是留著自己吃吧。」人未到,話先到,話未到時卻有一顆紅圓自門外飛來,紅圓打落冷胭手中瓷瓶之時自己也爆裂開來,一股鮮甜的汁水迸出,隨即是一股誘人的香氣,一顆黑色的小核還在地上打轉。這是荔枝,嶺南的荔枝。
「你很有心,將這方圓萬里之內的荔枝樹都砍光了,更高價收走了當年的全部荔枝。這的確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但你卻忘記了一個地方,那裡叫做天,天宮之中碰巧有一棵常年生長著的荔枝樹。現在,我們可以走了吧。」南宮涵微笑著牽起莫陽的手,牽起這隻手的時候他也卸下了一副擔子。
「想走,沒門!」
冷胭卻從床上竄了起來,手中正握著一柄短刀飛刺向南宮,不!不是南宮,她要殺的居然是莫陽!
這一瞬間南宮至少有十種方法奪下冷胭的刀並將其置於死地,但他卻沒有,無論怎樣他始終覺得自己虧欠這個女子,所以,他沒有出手,卻是擋在了莫陽身前。
「你真的肯為她付出生命,真的……」
這是冷胭說的最後一句話,然後她的刀鋒卻轉向了自己,刺進了自己的心。
她死了,死的時候居然還是微笑著的。
莫陽走進她的屍體,卻看到她手腕上一點鮮紅的印記。
「這是處子才會有的守宮砂,她一直未曾變過,未曾放下自己,她一直為你守心如玉。我想她並不是想殺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她只是想死在你的手裡好讓你永遠記得她,她的愛,比我的更深。」莫陽的聲音出奇的冷靜,南宮涵將這一切看在眼裡,他如何不懂得冷艷的心思,因為他懂得,所以他才會痛,他知道,冷胭的目的達到了,她永遠都會存在於自己心中,即便他死了。
看到冷胭死了,那些原本圍在她身邊的男寵卻都換了一個樣子,「她只是想讓你失望,只是想讓你在殺了她之後沒有那麼重的愧疚而已。」其中一個男子說著,他們已經全都離開了,唯獨一個人。
昔殤走進冷胭已經逐漸開始失去溫度的屍體,黯然問道:「我到底是誰?」他在問誰,已經死了的冷胭,還是他自己?
現在還有誰能回答他這個問題,他到底是誰?
「我們走吧。」南宮涵拉起莫陽的手。莫陽卻將這隻手抽了回去,「你不會再忘記她了,是嗎?」她問,因為她在乎。
南宮涵卻居然點頭:「如何能忘。」
莫陽站起身,想問一句話,卻不知該如何問出口。
「她會存在於我們中間,但她不是我們的障礙。我知道我愛的是你,對她,我只有虧欠,現在虧欠的卻更多了。」南宮又一次牽起莫陽的手,莫陽還想掙脫,但他卻不許。終於,莫陽認輸了。「我們還是把她葬了吧。」莫陽的聲音里卻顯得有些悲傷,畢竟她們至少曾經是一對好姐妹,交心的姐妹。
碑上只寫著冷胭之墓,卻是「負心人南宮涵立」,他不知道該寫些什麼,卻用劍鋒在那漢白玉石上劃出這個幾個字,莫陽沒有怪他,他知道這句話的含義。他是想記住她,記住對她的虧欠。
他們走了,昔殤卻還留在這裡,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地方可去,一個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的人怎麼會知道自己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
段痕看見了山峰,山峰上閃耀著一點寒光。他知道,那就是他要找的劍舍利,原本他以為這劍舍利與自己的距離不過十丈,隨即飛身一躍,這一躍至少十二丈,但他落地再抬頭看的時候,那一點寒光離他卻已有二十丈遠。
他並不感到驚奇,原本他以為這山不過是一個三丈高的土丘,但當他飛身而起以為自己落在山頂的時候,山頂離他卻有五丈,然後十丈,二十丈。當他回過頭看的時候,自己卻居然還在山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