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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不求第二

2024-06-15 11:54:20 作者: 方竹

  莫陽一個人坐在魔族的點將台下,眼睛看著遠方卻又好像什麼也沒有看到。因為她在看自己的心,看自己的心事。

  她找了那個人十三年,她不後悔。她將南宮涵的遺物染塵給了他,她也不後悔。但她卻怎麼也想不明白,當年的南宮涵為什麼會變成現在的樣子。他的身上根本沒有一點與南宮涵相似的地方,他的冷,他的狠,簡直就是南宮涵的反面。她不相信老天爺會如此捉弄她,但卻偏偏不能不信。

  世事往往如此,想了、念了、等了、盼了,到最後的結果卻始終不能從了人願。一切不過是苦,不過是傷。苦還會變淡,傷也會癒合。卻唯獨那種感覺,讓人拿不起,也放不下。

  「你果然在這裡」梵天奇走到莫陽身旁,雖然莫陽並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卻依舊知道。

  「嗯。」莫陽站起來,也收起了方才的心情。

  「你在想他,還是他?」梵天奇一語就道破了莫陽的心事。瞎子有時真的能把一切看得更為透徹。

  莫陽回答:「我只是在想,他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梵天奇卻坐了下去,道:「其實我們本就應該想到會是這樣。我們誰也不能保證,他還會是他。」

  莫陽開口,卻說不出話。她想否認,她做夢都希望她找到的會是一個與南宮涵一樣的男子,樂觀,善良,友愛。把一切都能看做是美好的化身。但這不過是她的夢。世間又有幾人能夢想成真呢?

  梵天奇嘆了口氣,卻只想前往,問:「你看到那裡的花了嗎?」

  

  莫陽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裡的確生長著一株火紅色的花。

  「恩。」莫陽回答:「還是火紅色的。」

  梵天奇道:「原本的魔族不過是個暗無天日只知爭鬥的世界,現在這裡也長出了花啊。」

  「滄海桑田,一切都在變。」莫陽感嘆。

  梵天奇站起身,朝那朵花走去,手撫摸著花瓣,卻沒有把它摘下來。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聲音迴蕩在梵天奇離開的地方,這淺顯的道理莫陽又如何能不懂。但對於一個愛的如此之深的女子來說,一切有豈是一句「曾經滄海」就能忘懷的。

  含鋒也在魔族,不過他已經把一切交給了火烈和雙玄尊。火烈曾為他掌管魔族刑獄,一手焰無歡的絕技足以讓一切人不敢進犯。至於雙玄尊,卻據說他是外道眾人,沒有人知道他的實力,只知道他深得含鋒信任,這就足夠。含鋒早已無心再做魔君,之奈何這就是他的命。改不了,

  現在在魔族之內,他只有一間房,和段痕的那間小屋沒有什麼區別的一間房。

  「……」含鋒本想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

  梵天奇卻聽出了他的心事,問道:「你不放心他?」

  含鋒道:「其實他的死活與我無關,但我卻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他竟會我魔族劍法,而且甚至比我所學的劍法更為精妙。若是再給他些時日,他的劍法甚至能超越南宮涵。」他的聲音微微改變,卻分不清是興奮還是恐懼。

  梵天奇道:「我也不懂。他在你魔族不過住了一天而已,也不過是在崑崙見你拔了一次劍……」

  「不!」含鋒斷然道:「這劍法他絕不可能是遇到我們之後才會的,這劍法仿佛是從他出生就已經會了,只是他還沒有意識到,但就好像他遲早都能學會走路一樣,也早晚會發現這些。」

  梵天奇道:「你的意識是說,有人在他出生前就開始教她劍法?」

  這本該是句笑話,全天下最大的笑話。誰能在出生前就開始學東西?不是笑話又是什麼?

  但這話卻出自梵天奇的口,聽在含鋒的耳。這兩個人誰都不喜歡開玩笑。

  「這不是沒有可能,據說魔族古老之時有一種傳心之法,只要你的心與腦成型,就可以通過意念將一個人所知道的事情灌輸到另一個人腦中。」含鋒從不是一個隨便猜測的人,但他卻也想不出別的什麼理由來。

  「通過母體也可以?」梵天奇忍不住問。

  含鋒搖了搖頭,道:「不知道。這種秘術我也只是在典籍中看到過有關記載,但究竟如何運用我不知道。能不能通過母體與嬰孩達到傳心,我也不敢確定。」

  梵天奇眉間不禁凝結起一絲擔憂:「若是真的有人這麼做,這個人是誰,誰有這樣的能力?他又為何偏偏選中了段痕。」

  含鋒道:「這也正是我所擔心的。若真是有人刻意為之,那人將是一個極可怕的對手。想不到暝印死後,這天下也還是沒有太平。」

  梵天奇道:「也許暝印也不過是那人的一顆棋子而已。」

  在這三個人眼裡,段痕的天賦確實很高,但真正令這三個人覺得不可思議的卻是段痕的努力。他每天只睡一個時辰,吃一頓飯。只在臨睡前才喝一次水,去一次茅廁。其餘的時間,他都在練劍,就算虎口崩裂血流不止也未曾停歇。天賦加上努力,還有什麼事是辦不到的?不過五天光景,在虛劍道內,已經沒有什麼值得段痕去學習的。然後他就去了無劍道,卻又不過是五天,接下來的偏劍道和破劍道他一共只呆了八天,卻已經青出於藍。

  「十八天,他已將我宗內四道萬招劍法盡數學會。他難道真是老天爺派來,幫我完成心愿的?」劍無雙在不遠處看著段痕,段痕卻沒有看到他。

  段痕當然還在練劍,劍之宗內對於他已經沒有什麼可學,但劍之宗之外卻有很多。他尤記得含鋒與孫肖交手時所用的劍法,現在他已經領悟了七成。而且也正如含鋒所猜測的那樣,他也已經意識到自己仿佛一出生就已經學過的那種劍法,既然是已經學過的,再學起來自然是輕車熟路。幾乎什麼劍法在他面前練起來都是那麼的輕車熟路。唯獨一招劍法,就是他從山門前那「劍之宗」三字上領悟的劍法。那劍法之高山仰止自不必說,但對於段痕卻並不是高不可攀。但令段痕不解,每每他想去練這招劍法的時候,劍招尚未出手,只要劍意在胸中成型,他就能感覺到兩股極端力量的衝撞,就好像兩個絕世高手在他的心裡生死相搏,幾乎要把自己的胸膛衝破!

  段痕練劍練到興起,不自覺劍卻又施展出了那一招劍法。這劍法他已在心中想過無數次,也痛過無數次,卻怎麼也忘不掉。這劍法對他的吸引力,甚至超越了罌粟對於一個菸鬼的吸引。劍招行至一半,段痕卻長劍脫手,人只覺胸中血氣阻塞,痛楚難當。一下竟昏了過去。

  當他醒來時已是黃昏。

  「我的劍!」段痕猛的坐了起來,雙手向前抓去,卻捉了個空。

  「你的劍還在。」一個女子微笑看著段痕,手裡拿著一塊擰好了的手巾板。

  「把我的劍給我。」段痕喝道。但只要稍一用力,胸口就裂開一般的疼痛。這次他怎麼傷的這麼重?

  那女子道:「你的劍就在這,我也搶不走。你還是好好休息吧。」她將毛巾遞了過來,卻也拿過來一把劍。這把劍當然不是染塵。

  「宗主說你的劍太過鋒利,教你以後就用這把劍來練。你自己的劍還是別用的好。」她將毛巾和劍遞給了段痕,轉身就將染塵放在一個錦盒裡,擺到了衣柜上面。

  「看好了,我可沒偷你的劍。」那女子臨走時還衝段痕扮了個鬼臉兒,段痕也忍不住一笑。

  只要有劍,怎麼還不是一樣的練。

  但那一招劍法,他卻始終練不來。不得引為一件憾事。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此處山不高卻險,水不深卻冽,竹不多卻密,人不多卻雅。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一個老者高聲吟誦這兩句古詞,卻儘是不屑之意。因為他覺得這兩句詩不對。這老者白須白髮,看上去比之孫肖怕也年輕不了幾歲。

  另一個老者頭髮雖然是黑的,但鬚眉卻也已花白。「你說這詩不對,不對在哪啊?」那白髮老者其實沒有說出來,但黑髮老者卻能聽得出來。

  白髮老者道:「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若人無再少年,他是怎麼活過來的?」

  他說的,當然是那個躺在床上的人。此時他已經不再是那個搖搖欲墜的死人,他已有了人的呼吸和心跳,也有了人的意識。那是他的記憶。

  「小子,我知道你能聽見。我告訴你,別亂動。你體內此時尚無魂魄,需要你自己吸取天地精氣,來一點點聚魂納魄,至少也要三百日,你才能動。我知道你現在很想見一個人,但我可以告訴你,你現在若是動了,非但見不到那個人,更會白白浪費了我們一番苦心。三百日之後,你就能與那人長相廝守,這短短的三百日算得什麼。」白髮老者顯然看出了他的心事。卻也很理解他。

  「三百天。」他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心中默默念著這個數字,頭上纏滿的繃帶卻滲出了淚痕。

  「想不到這世間竟真有如此痴情的男兒啊。」黑髮老者不禁感嘆。

  白髮老者卻道:「只是這一個情字,卻也不知毀了多少痴男怨女。」

  黑髮老者從懷裡取出一個扁圓的銀酒壺,仰頭喝了一大口,吟誦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白髮老者卻道:「沒念過幾天書,卻偏要學別人吟詩,好不讓人笑話。且你居然還敢喝酒,小心酒糟泡爛了你的骨頭。」

  發老者卻又喝了一大口酒,又吟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

  又盤膝坐了一夜,段痕站起來的時候卻覺得更加神清氣爽,胸口的疼痛也已不見,他卻也意識到了什麼。自己的疼,究竟是怎麼回事。

  是兩股截然相反的劍意!

  一股劍意自然是來自於他自身的修為,而另一股則是他看到的那三個字。

  那只有一招,劍招有限,卻能生出一股足以與他修為相互對抗劍意。那一招劍法當真不簡單。想來也是,黃帝留下的劍招,又豈是天下俗人的劍法能比的。段痕能生出一股與之抗衡的劍意,他的修為也不低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覺得血脈順暢了許多。也覺得體內積蓄的力量更多了。對於這,他卻也意識到了。是崑崙的秘術。

  他只在崑崙留了沒有幾天,也不曾和那裡的誰討教過什麼。但他只是見到孫肖與含鋒的一戰,聽見了孫肖的呼吸,也在後幾日感覺出了他氣脈流動的方法。他只是勉強記下,但想不到他每每氣血阻塞之時,只要按照那方法運行上幾個周天,就覺得暢順無比。

  他拿起了那把劍,走到屋外,他的劍又揮動了起來。

  劍有招,劍無招。有招是下乘,無招卻也不見得是上乘。而此時段痕的劍卻是介乎於有招與無招之間。道本就介乎有無之間,所以可以如此說,段痕的劍是最接近道的劍。

  見段痕雙足一沉,腰馬發力,肩頭卻向下一沉,劍鋒向上一挑。這正是那一招的起手之勢。他當然知道這一招一旦使出,自己的胸膛又會疼的撕裂一般。但他偏偏執拗,偏偏要將這一招練成。疼死也要。

  疼痛又涌了出來,但段痕卻咬著牙,硬是將這一招使了出來,不過動作頗為滯澀。這也難怪,任誰的胸膛疼的那麼厲害,都很難快的起來。但段痕卻偏偏不是誰。他知道疼,但這次他卻沒有昏倒,而且將這一招使了出來。招式一收,他卻又接連做出了一串動作,雙足下沉,腰馬發力,肩頭下墜,劍鋒上挑。

  他竟要將那劍招再行一遍!

  竟不僅是一遍,而是三遍!五遍!十遍!

  劍越行越快,段痕的胸膛也是越來越痛,待他將這一招使到第十四次的時候,招未行為,他卻仰天大嘯,一口鮮血吐出。人,險險昏厥。但倒地之前他卻盤膝而坐,運行起偷學自崑崙的行氣之法。卻想不到,這方法對他來說竟是一種良藥。不過一盞茶涼的功夫,他便覺得胸膛不再那般疼痛,吐納幾下之後,胸前疼痛已然消失無蹤。

  他又站了起來,卻又做出了那個動作。

  「年輕人,幹嘛這麼和自己過不去。你能領悟黃帝留下的劍招足見你天賦之高。但這一招卻不適合你。」劍無雙負手走到段痕身前,語重心長的說道。而見段痕手持這把劍,不禁露出一絲欣賞之意。能不仗於利器,草木皆是利器才是上上之道。

  段痕卻道:「我只知道這一招很強,我一定要馴服這一招。我已經可以使出來了。」

  劍無雙卻道:「但你連這一招萬分之一的威力都還沒有發揮出來。若你真的能使出這一招的全力,你手中的劍早就碎了。黃帝的劍招又豈是這等凡鐵所能承受的。」

  段痕心想:「這凡鐵,卻不也是你給我的嗎。」口中卻道:「我既然能使出來一次,便能使出第二次,此時能發揮大萬分之一的威力,便能使出萬分之二。」

  劍無雙道:「我的意思是說,這一招對你來說還不必著急。你要學的還有很多。」

  段痕問道:「你們一宗四道,我都已見識過,還有什麼能讓我學?」

  劍無雙道:「我劍之宗既然以劍立宗,這一宗四門,卻為何沒有一門是正道。」

  「你這是什麼意思?」段痕收劍問道。

  劍無雙道:「我不是說過,我會和那十二位高手一齊幫你。現在,到了我幫你的時候。」

  段痕不問為什麼,卻已跟在劍無雙身後走去。

  劍無雙帶他去的地方卻不是什麼宮殿,而是一件茅舍,茅舍很殘,很破。房頂的西北角已經塌陷,四根樑柱也搖搖欲塌。茅舍周圍長滿了茅草,茅草高的沒過了茅舍的窗戶。在茅舍旁邊有一處的草長得格外高,段痕仔細看去,才發現那裡卻是一座墳。墳前沒有碑,也很久沒有人拜祭。

  「這是什麼地方?」段痕問。他沒有不高興,他甚至住過比這裡還差的地方。而且劍無雙也不會是那種和他開這種玩笑的人。

  劍無雙道:「這裡,是一個人住過的地方。」

  「誰?」

  「不求第二。」

  「他是誰?」

  「劍之宗的立派之人。」

  段痕心頭不禁一動。

  「劍之宗前立著黃帝題的匾,但這開宗立派之人,怎麼回會是這不求第二?」段痕沒有問出口。但劍無雙卻看到了他的心事。

  「劍之宗立派之人一共三人。黃帝算一人,乃當世劍法天下第一。徐魯子算一人,是天下鑄劍第一人。而這不求第二……」

  「不求第二如何?」段痕對這個人越發的好奇。

  劍無雙道:「你進那房間裡看一看,就會知道。」

  段痕分開茅草,走進那小屋,手一碰到房門還沒有推開,門卻已經塌了。這房子不知多久沒人住,都已經爛透了。

  屋子裡有一張床,床沒有爛。因為這床是石頭的。石床旁有一個木案,案子被木蟲蛀空了腿卻還沒有塌。而在案子上,則擺著一把劍。

  劍長三尺九寸,是用黑魚皮做的鞘。吞口卻是一四角星,星上有四個空洞,原本應該有什麼鑲嵌在裡面。劍柄上原本纏著絲帛,現在卻已經爛沒了,露出裡面的黃銅劍柄。

  「那是不求第二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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