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斷弦音消(五)
2024-06-15 09:25:42
作者: 鳳歌
葉靈蘇抬眼瞧她,徐妃笑道:「守衛北平,你功勞最大,王爺和我無以為報,商量再三,加官進爵,太過尋常。姑娘天下奇女子,一定不放在眼裡。」
「王妃多慮了。」葉靈蘇淡淡說道,「我守北平,不為什麼報償。」
「我知道。」徐妃伸手按住她的手背,「所以希望你能嫁入本藩、同經患難,共享尊榮,高熾已然婚配,高煦尚無妻室,他性子粗野,無人能管,須得是你,才能製得住他……」
話未說完,葉靈蘇輕輕抽回手去,冷冷說道:「王妃請回吧,我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覺。」
徐妃一腔熱火登時澆滅,呆了呆,勉強笑道:「我說的話,你好好想想……」
「沒什麼好想!」葉靈蘇聲冷如冰,「過了今晚,我便走了。」
徐妃心裡躥起一股怒火,朱高煦頑劣輕佻,人嫌鬼厭,唯獨在她這個母親眼裡是個天大的寶貝。相比朱高熾自幼肥胖跛足,徐妃打心眼兒里更加喜愛次子。朱高煦少年無賴,跟她嬌寵溺愛頗有干係。她以之為寶,自然認為眾人也當如是,可瞧葉靈蘇言談神氣,分明對朱高煦嫌惡之極。徐妃碰了釘子,深感恥辱,可她城府深沉,臉上半點兒也不流露,笑了笑,說道:「也罷,姻緣天定,勉強不來,怪只怪我兒沒福。靈蘇,你好好歇息,明兒一早,我為你踐行。」
葉靈蘇冷冷不答,徐妃越發尷尬,磨蹭兩下,站起身,微微欠身,退出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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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靈蘇滿腹心事,望著燭火怔怔出神,一忽而想到雲虛,一忽而想著樂之揚,更想到朱微和母親,深感世事無常,人如蓬草,隨風飄零。燈火搖搖晃晃,葉靈蘇瞧著瞧著,忽又流下淚來。
有宮女送來人參雞湯,葉靈蘇忽遭劇變,憂愁悵恨,不思飲食,此時又餓又渴,少少喝了兩口,忽又愁上心頭,將湯盅推到一邊,懨懨地靠在床邊,欲睡不能睡,欲想不願想,只覺渾身上下都不自在,無論做什麼都十分厭煩,恨不得拔出劍來,一了百了,可是一轉念頭,又想:「我若死了,樂之揚無人管束,豈不是想死就死……」
按理說,她本該為父報仇,殺了樂之揚。可是事到臨頭,說什麼也下不了手,鬼使神差地想出這麼一個主意。樂之揚素重然諾,一定不會私下尋死,可是傷心難過卻是免不了的,好在光陰磨人,任何傷心難過,久了都會淡去。只不過,她放過殺父仇人,卻是莫大的不孝,可是那時,看著樂之揚那個樣子,她又能做什麼呢?
葉靈蘇矛盾萬分,只覺天下的苦悶煩惱全都落到了自己身上。想來想去,她的神志模糊起來,只覺睏倦不勝,頭部沉重已極,全身上下都無力氣。
昏沉中,似乎有人喊她名字。葉靈蘇想要回答,可是說什麼也抬不起頭來。突然間,她臉上一涼,猝然驚醒,下意識伸手拔劍,忽聽有人低聲叫道:「葉姑娘,快起來!」
葉靈蘇強打精神,定眼望去,江小流站在身前,望著她神情惶急。
「是你?」葉靈蘇莫名其妙,惱怒起來,「你來幹嗎?」
「快走!」江小流低聲道,「這兒危險?」
「危險?」葉靈蘇環視四周,燭影搖紅,一切如舊,唯獨頭腦悶痛,似要裂開一般。江小流端起湯盅,聞了聞,說道:「湯里下了毒!』
葉靈蘇應聲一愣,潛運真氣,果然肝腎經脈隱隱作痛,不但頭痛胸悶,身子也如灌滿了陳醋,又酸又軟,不勝乏力。當即轉運內力,喀地將喝下的雞湯吐了出來。
忽聽江小流又叫:「快走!」
葉靈蘇一頭霧水,忽見江小流穿窗而出,只得站起身來,茫然跟從。她頭重腳輕,步子虛浮,遠不及往日輕盈矯健。
江小流到了庭院,不走大門,跳進水渠,沿著渠邊潛行。葉靈蘇也跟著跳入,渠水奇冷,上面飄著一層浮水,冰水一浸,她登時清醒了不少,水渠穿過小院,直通院外。兩人從牆下渠洞鑽過,葉靈蘇聽見水渠兩側腳步聲響,來來去去,夾雜低聲人語,火光微微映照水面,江小流將頭一縮,避開火光,藏入陰影。葉靈蘇滿心疑惑,也跟著照做。
潛行片刻,遠離小院,左右無人,兩人才爬出水渠。葉靈蘇回頭望去,吃了一驚,但見許多人圍住小院,有的挑著燈籠,有的端著盆罐,向牆上、門上澆潑什麼,另有若干甲士,扯開弓箭對準院子。
「他們幹什麼?」葉靈蘇隱約猜到原由,內心一陣翻騰。
「燒院子!」江小流低聲說道。
「他們……」葉靈蘇咬一咬嘴唇,「要殺我?」
江小流默然點頭,葉靈蘇不忿道:「為什麼?」
「你要離開北平,對不對?」江小流反問。
「對!」葉靈蘇回答。
江小流說道:「我偷聽到燕王夫婦跟兩個兒子說話。他們說,你的機關術足以改變天下大勢,你能守住北平,就能守住東平、西平、南平;你這樣的奇人,不能留下,就得除掉!」
葉靈蘇如墮冰窟,呆了呆,又問:「王妃也這麼說?」
「下毒放火的計策就是王妃出的。」江小流說道,「燕王起初有些猶豫,王妃和世子將他勸服了。倒是二王子不情願,被燕王罵了一頓才消停。王妃的意思,你功勞太大,武功太高,明著下手寒了眾人之心,只能暗中行事,事後就說你喝醉了酒,打翻燭台,不慎把自己燒死了。」
葉靈蘇藐睨鬚眉男子,燕王也不放在眼裡,唯獨對徐妃惺惺相惜,所以情願守城,一大半是為朱微和樂之揚,小半卻是因為徐妃,不願她城破之後受辱於人。不想徐妃說變就變,轉眼設下毒計、要她性命。葉靈蘇幾經慘變,心思早已麻木,此刻聽見真相,仍是禁不住一陣難過,輕聲說道:「我只當她是女中豪傑……」
「呂太后也是女中豪傑!」江小流說道,「戲文上說,韓信、彭越都是她殺的。」
「江小流!」葉靈蘇嘆一口氣,「你比我看得透。」
江小流說道:「最毒婦人心,女人心狠起來,比什麼都厲害……」忽然自覺失言,忙道,「葉姑娘,我可沒說你,雖說你也是女人。」
「是呀!」葉靈蘇幽幽地說道,「我終究還是女人。」
江小流遲疑一下,忽地低聲問道,「葉姑娘,你會殺王妃麼?」
葉靈蘇沉默一時,搖頭道:「我今日累了,不想殺人了!」她看一眼江小流,「你為何救我?」
「我……」江小流一揮手,「算了,你喜歡樂之揚,反正輪不到我。」
葉靈蘇心頭一暖,歉然道:「江小流,我以前對你不大友善,你不計前嫌,叫人慚愧。」
江小流擺一擺手,正要說話,忽聽遠處喧譁,動容道,「不好,我得回去了,二王子久不見我,一定會起疑心。」想一想,發愁道,「葉姑娘,你怎麼出去。」
「我自有辦法!」葉靈蘇說道,「倒是你,半身濕透,如何交代?」
「撒謊唄!」江小流大咧咧說道,「就說喝多了,失足踩破冰層,掉在水池裡了。」
「也好!」葉靈蘇嘆一口氣,「江小流,你這麼機靈,一定官運亨通。」
「承你吉言。」江小流拱了拱手,飛也似去了。
葉靈蘇望著他消失在黑暗中,掉頭一瞧,小院火光沖天,放火的人裝模作樣,在那兒大呼小叫。葉靈蘇望著火光,仿佛身在小院,隨著烈火焚燒,慢慢枯槁死去,她只覺身子裡空落落的,一切傲氣雄心,全都飛灰湮滅。
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葉靈蘇轉身離開,她使出「山河潛龍訣」,與萬物同化,經過衛兵身邊,也無一人看見。練成這門奇功,就是無雙的刺客,要殺燕王、徐妃,此時易如反掌,可是葉靈蘇心灰意冷,再也無意沾染血腥。
她出了王府,孤魂野鬼一般在北平城裡遊蕩,沒有人看得見她,一隊隊番騎喝得爛醉,從她身邊飛馳而過。兩邊街頭張燈結彩,可是再多的燈光也照不出她的影子。
到後來,她終於累了,內傷隱隱發作,參湯里的毒素也在作亂。她找了一間廢棄民居,打坐運功,逼毒療傷,久而久之,物我兩忘。
醒來時已是凌晨,天猶未亮,積雪滿庭,冰雪映照夜色,幽幽發出藍光。
「醒了?」一個男子聲音忽然響起,蒼勁之中透著蕭瑟。
「誰!」葉靈蘇駭然跳起,可是身軟乏力,搖晃不定,她左顧右盼,可是壓根兒看不見來人。
「不用看了。」那人幽幽說道,「釋印神的把戲我也會!」
葉靈蘇應聲望去,仍是一無所見,剎那間,她的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定一定神,問道:「你是誰?」
「我姓梁!」那人答道。
「梁思禽!」葉靈蘇衝口而出
梁思禽嘆了口氣,一時寂然。葉靈蘇心神不定,說道:「你一直跟蹤我?」
「算不上!」梁思禽說道,「湊巧遇見!」沉寂一時,又道,「令尊去世,還請節哀!」
「假惺惺!」葉靈蘇憤激說道。
梁思禽嘆一口氣,說道:「不錯,令尊死在我西城弟子手裡,我說這話太過矯情。」
「西城弟子?」葉靈蘇奇怪道,「樂之揚入了西城?」
梁思禽說道:「怎麼?樂之揚說是他殺的?」
「對!」葉靈蘇心子狂跳,「難道不是他麼?
梁思禽沉寂一時,嘆道:「總之我是西城之主,令尊的仇,你算在我身上好了。」
「好!」葉靈蘇說道,「兩年之後,我必報此仇。」
「為何定在兩年之後?」梁思禽有些詫異。
葉靈蘇說道:「當年『河鹹海淡之會』,我和八部未分勝負,約在三年之後的九月八日,在泰山絕頂再戰一場。」
「是麼?」梁思禽悵然道,「還有兩年光景,足夠麼?」
「足夠!」葉靈蘇說道。
「還有一事。」梁思禽說道,「元帝寶藏本是樂之揚託付八部看管,令尊使強奪走,看守有責,還望歸還。」
「我不是島王。」葉靈蘇說道,「這件事我做不了主。」
「雲虛死了,你不做島王,誰做島王?」梁思禽似乎有些詫異。
「花眠暫代其職,將來應是雲裳接任!」
「雲裳?」梁思禽沉默一時,嘆道「他可比你差得遠了,東島落入他手,恐有衰敗之象。」
葉靈蘇說道:「東島衰敗,不是正合你意?」
「誰又沒有衰敗的時候?」梁思禽幽幽說道,「百年之後,你我也是一堆枯骨。」
葉靈蘇一怔,想像紅顏青絲,將來鶴髮雞皮,終有一日,化為一抔黃土、幾根枯骨。想著想著,心中傷感不勝,淚珠滾滾落下。
「你哭什麼?」梁思禽有些訝異。
「朱微死了,將來我也會死。」葉靈蘇強忍心中悲慟,「到頭這一生,難逃那一日,人苦苦地活著,到底又為什麼?」
梁思禽沉寂良久,嘆道:「我也不知道!」
「你不是學究天人、無所不知麼?」
「知萬物易,知己難。」
「閒話少說!」葉靈蘇抹去眼淚,「兩年後泰山上見,西城勝了,元帝寶藏自然奉還。」
「也好!」梁思禽一聲喟嘆,葉靈蘇忽覺一股熱流注入經脈,雄渾浩大已極,所過瘀滯盡消、酸痛盡去,剎那之間,熱氣直衝胸腹,葉靈蘇胸中翻騰,不由自主,驀地左膝一軟,跪在地上,吐出一大攤烏黑瘀血,但覺胸臆舒張、遍體通泰,從內到外似被泉水洗過,澄淨清靈,快美無比。
熱流來如潮水,退去也快,不多一時,海靜江平。葉靈蘇冉冉起身,心中不勝迷茫,叫了聲:「梁思禽……」可是無人回應。
她默運內力,但覺多日內傷幾乎痊癒,毒素也無影無蹤。梁思禽臨走之前,居然大展神通,將她體內痼疾洗盪一空。葉靈蘇喜也不是,怒也不是,站在當地,心中不勝迷茫:「這人如此能耐,區區兩年光陰,怎能與他爭鋒?不過,話已出口,萬無退縮之理,大不了技不如人,死在他手裡就是了。」
痼疾消除,功力恢復九成,眼看夜色褪去、天色漸亮,葉靈蘇決意出城尋找東島同門。剛到門前,忽見門扇上龍飛鳳舞,刻畫幾個大字:「令尊遺蛻在香山寺」,入木三分,筆勢飄逸。
葉靈蘇將信將疑,心想:「這梁思禽似乎不如想像中可憎,若非本島大敵,或許可以交個朋友……」想到這兒,自覺荒唐,輕輕啐了一口,自語道,「葉靈蘇啊葉靈蘇,你有這樣的念頭,如何對得起歷代祖師?」
傷愈之後,再使「山河潛龍訣」,越發神出鬼沒。到了城門,守城士卒剛剛開門,忽覺寒風吹過,雪花紛飛,可是揉眼再瞧,四周空曠,一無所見。
葉靈蘇趕到香山寺,入寺一瞧,但見雲虛棺木停在正殿,東島上下身穿孝服、紛紛跪在靈前。
見了花眠,二人抱頭痛哭,其他人圍成一圈,也是各各慘然。
哭過拜過,葉靈蘇召集眾人,將「泰山之約」說了一遍。眾人聽了面面相對,楊風來沮喪道:「島王若在,還可一戰,而今挑戰西城,好比以卵擊石。靈蘇,這一件事,你做得不妥。」
「不對!」雲裳怒道,「打不過又怎麼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大不了統統戰死,也不能留下懦夫的名聲。」
楊風來挨了一頓搶白,滿臉漲紅,瞪著兩眼無言以對,其他弟子聽了,滿胸悲壯之氣,都是各各點頭。
葉靈蘇微微皺眉,問道:「島王到底誰人所殺?可有人親眼瞧見?」
眾人均是搖頭,施南庭說道:「我看島王傷口,應是寶劍所傷。但看寬窄厚薄,跟雲裳所受劍傷頗為相似,刺傷雲裳的是真剛劍,故而……島王也應是傷在樂之揚劍下!」
葉靈蘇一顆心沉入萬丈深淵,兩眼望著腳前,腦中空空如也。
「胡說!」忽聽雲裳怒道,「樂之揚什麼東西?那點兒微末伎倆,也能殺害先父,分明是他跟梁思禽串通一氣,圍攻先父,先父寡不敵眾,慘遭樂之揚暗算。哼,西城也好,樂之揚也罷,都跟先父之死脫不了干係,若不踏平西城、手刃樂賊,我雲裳誓不為人。」
葉靈蘇握緊雙拳,神志慢慢回到身上,長吸一口氣,徐徐說道:「島王武功雖強,可也輪不到梁思禽和樂之揚圍攻,這其中……只怕另有隱情。」
雲裳跺腳震怒,厲聲說道:「我知道你心儀樂之揚,這當兒你還護著他。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再跟他往來,就是我東島的叛逆罪人,休怪我不留情面、執行家法。」
「你?」葉靈蘇又氣又急,「你憑什麼罰我?」
「憑我是新任島王!」雲裳揚起臉來,冷冷答道。
葉靈蘇一怔,看向花眠,後者嘆道:「本島遭逢困境,不可群龍無首,所以我們四位尊主,共同推舉雲裳繼任島王。」
葉靈蘇知道雲裳性子剛強,他當上島王,與西城的恩怨永無了時,不由心中微微慘然,說道:「雲裳,你是東島之王,我是鹽幫之主,你不用拿島王壓我,我可不吃你這一套。」
雲裳氣白了臉,指著她說:「你、你敢說你不是東島弟子。」
「縱是東島弟子,我也不會唯命是從。」葉靈蘇冷冷說道,「為父報仇是我的本分,但與何人往來,用不著你說三道四。你若不服氣,我們刀劍上見真章。」
「好,好!」雲裳咬緊牙關,一手按住劍柄。
花眠忙道:「島王屍骨未寒,你們兄妹就要兵刃相見麼?」
「兵刃相見,他也贏不了。」葉靈蘇也不理會雲裳,「花姨,西城的珍寶在哪兒?」
雲裳喝道:「花尊主,不可告訴她。」
花眠猶豫不定,葉靈蘇冷笑道:「雲裳,除非你不取出珍寶,要麼我一定知道。」
雲裳為她氣勢壓住,空自連翻白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四尊看在眼裡,心中老大不是滋味:「葉靈蘇擔任島王勝過雲裳十倍。可惜她是女子,又是妹子,男女有別,長幼有序……」
花眠嘆一口氣,說道:「珍寶就是左近,藏在隱秘處所。」
葉靈蘇說道:「你們的行蹤,梁思禽了如指掌,我來此間,便是受了他的指點。他若逞強奪寶,誰又攔得住他?所幸他畫地為牢,跟我約定,泰山誰若勝出,珍寶歸誰所有。故而珍寶暫且由我看管,你們護送島王靈柩先回東島。」
「也好!」花眠點頭道,「我留下來陪你。」
花眠既然應允,雲裳也無話可說,瞪著兩眼大生悶氣。
於是眾人商議,花眠、施南庭、谷成鋒留下,協助葉靈蘇料理元帝遺寶;其他弟子跟隨雲裳護送靈柩東歸。東島至此,明合暗分,葉靈蘇不服管束、自成一統,雲裳心中惱恨,但也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