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靖難之役(三)
2024-06-15 09:25:14
作者: 鳳歌
城牆之前遍值鹿角,擋住了雲梯去路。一隊軍士衝到近前,搬開鹿角,朱高熾忙叫:「放箭……」
「慢著!」葉靈蘇喝止。
朱高熾不悅道:「葉指揮使,為何不能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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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靈蘇道:「放箭能擋住雲梯麼?」朱高熾哼了一聲,將手一揮,箭雨飄出。敵軍陣中躥出數百人,手持大盾擋在前方,箭支釘在盾上,篤篤篤聲音繁密。
朱高熾惱羞成怒,再令發箭,箭雨漫天,無休無歇,不時有人中箭慘叫,盾牌密層層扎滿箭支,形同刺蝟,觸目驚心。
鹿角層層挪開,雲梯徑直向前,為防牛馬受驚,改為人力拖曳,移動變緩,可來勢不停。
朱高熾臉色慘變,軍事非他所長,箭射無功,登時沒了主張。忽聽軲轆聲響,轉眼一望,身邊木輪滾滾,移來數十尊古怪器具,方形四輪,前有鐵管,方形者形如木櫃,後有牛皮革囊,鐵管長約六尺、粗如人腿,車輪高過女牆,故能操縱鐵管、上下俯仰。
「這是什麼?」朱高熾看得發呆。
「飛天噴筒!」葉靈蘇回答
吱嘎嘎,機關轉動,雲梯筆立,銳士勁卒身披重鍇、手持堅盾,蛇攀蟻附,壓住雲梯,以奔雷之勢向城頭倒來。
朱高熾錯步後退,面無人色。徐妃屹立不動,眸子幽幽閃亮。
「放!」葉靈蘇一聲銳喝,軍士壓下革囊,聲如驢鳴,鐵管吐出丈許烈焰,熾熱或氣湧向四方。
朱高熾驚得縮成一團,徐妃也有幾分詫異。迎面雲梯正巧倒來,梯上銳卒揮刀披甲,忽見烈焰撲來,一臉猙獰化為驚愕。
剎那間,連人帶梯盡為烈焰吞沒,慘叫聲驚天動地,空氣中瀰漫焦糊惡臭。噴筒所蓄「火油」本是東島秘傳,易燃易爆,熾熱無比,一旦噴出,熔化精鐵、洞穿肌骨,雲梯上的士卒變成火球,一團團,一串串,從雲梯之上滾落下來。
噴筒分為兩撥,一撥噴吐火焰,一撥填充火油,此來彼去,火勢不減,先噴登城銳卒,再噴倚城雲梯,數十架雲梯化為一支支火把,沖天燃燒,濃煙翻騰,猶如數十條黑龍當空起舞。
朝廷諸將遠遠望見,無不目定口呆,後續官兵見狀,都是望而卻步。
耿炳文又驚又恨,再發號令,一時鼓聲大作,陣勢敞開一角。上萬士卒推出大車,上有鐵篷覆蓋,車裡裝滿泥土,沖近城牆,傾在牆根。
篷車成百上千,車蓋黝黑光滑,士卒藏在車下,嚴嚴實實,不露形跡,但從城頭望去,仿佛無數巨龜擠在一處,層層疊疊,爬行蠕動。
土堆越升越高,倘若不加制止,勢必積土成山、壘成斜坡,直達城頭。
土坡一成,城池立破。朱高熾急發號令,擲下滾木礌石,不想砸中車蓋,渾不著力,紛紛彈開,篷下的士卒毫髮無損。
朱高熾只覺不妙,定眼細瞧:車蓋中央高聳、四周低矮,化解木石沖勢,使其滾落兩旁。
車蓋不破,下方士卒有恃無恐,透過蓋上射孔,勁弩對準城頭。霎時箭如飛蝗,簌簌簌漫天亂躥,朱高熾忙令豎起盾牌,力請徐妃退入譙樓。
「幾支箭算什麼?」徐妃一哂,手指城下,「高熾,你認得這篷車麼?」
朱高熾張口結舌,徐妃面露失望,忽聽葉靈蘇說道:「這是『玄武車』。龜背蛇形,以土為靈,盾甲在上,移山卸嶺。別看它貌不驚人,模樣簡陋,當年這一小小篷車,填平城池,挖掘壕溝,對手叫苦連天,偏又無可奈何。」
「不錯!」徐妃欣然點頭,「當年家父漠北失利,為韃虜十萬鐵騎圍困,全是倚仗此車,冒著潑天箭雨,挖壕築城,堅守月余。本妃久聞其名,今日也是第一次見得,指揮使既然認得,想必早有破解之法?」
「要破玄武車,還須雷火珠!」葉靈蘇將手一揮,「抬雷罐上來!」
「雷罐?」朱高熾兀自懵懂,忽見噴筒退後,數百士卒上前,手裡拎著麻袋,打開一瞧,竟是許多竹筒,筒口用黏土密封,外有紙繩搓成引信。,
「竹筒也能砸人?」朱高熾將信將疑。
「竹筒沒用。」葉靈蘇說道,「裡面的東西才厲害。」
朱高熾不及細問,士卒已將引信點燃,將竹筒擲向城下,數以百計,落到土堆上面,翻滾不定,骨碌碌鑽入玄武車下。
車下士卒不知來者何物,一愣神的工夫,數百隻竹筒一起爆炸,聲如爆竹,煙火飛濺,濃煙中咻咻連聲,射出無數鋼珠鐵釘,接近者粉身碎骨,遠離者滿身血孔、面目全非,即使相隔數丈也難逃大劫,身中數彈,號哭動天。
爆炸之後,木罐碎屑燃燒。玄武車鐵篷以下均是木造,一點便著,又因數目眾多,密密層層,此車起火,彼車也燃,不過半個時辰,玄武車大半燃燒,化為一片火海。烈火之外,濃煙滾滾,只在車蓋下來回流躥,縱有倖存士卒,也被嗆了出來。朱高熾趁勢下令,箭雨如潑,屍橫遍野,十停官軍,逃回本陣的不過五停。
這一把火從午至暮,燒了足足半日,車無車樣,人無人形,酥黑如碳、臭不可聞。
耿炳文一戰奪氣,狼狽退軍。徐妃等人站在城頭,望著煙火熄滅,人人靜寂無聲,葉靈蘇臉色發白,望著城下屍堆出神,「雷火珠」威力之強,大大出人意料。她本非軟弱女子,殺伐決斷,劍下遊魂多多,可是短短一日,奪取數千條性命,場面殘酷之甚,當真匪夷所思。葉靈蘇縱然心硬如鐵,也覺魂悸魄動,恍恍惚惚,儼然處身噩夢,不敢相信城下的一切都是自己造成。
官兵退盡,燕軍也下城休整。葉靈蘇走下城樓,悶悶不樂,樂之揚看出她的心思,想要勸解兩句,可一想到城下慘狀,也覺心口發堵,不知從何說起。
回到工坊,葉靈蘇鑽進屋裡,反扣門扉,既不見人,也不理事。樂之揚不懂機關之術,拙於應對,焦頭爛額,無奈去找花眠。花眠嘆道:「征伐之事,本是人世間至悲至慘,靈蘇這孩子,看似驕傲倔強,骨子裡卻柔軟得很,見了今日之事,必定百般自責。」瞪了樂之揚一眼,「都怪你,不是你,她怎會捲入這一場是非?」
樂之揚苦笑道:「葉姑娘承受不了,你勸她放手就是。王妃那兒,我去應對。」
「晚了!」花眠搖頭,「靈蘇一諾千金,不會半途而廢,等你回去,她也許就想通了。」
樂之揚將信將疑,返回府衙,果如花眠所說,葉靈蘇已從房間出來,披著猩紅大氅,正在指揮工匠熔煉炮管。爐火跳動,熱浪奔溢,女子卓立爐前,俏臉映照火光,平添幾分艷色。
葉靈蘇回頭看見樂之揚,緊一緊大氅,忽道:「跟我來!」翻身上馬,馳出府衙。
樂之揚心中納悶,跟隨其後。兩人快馬聯轡,一路奔馳。
夜色已深,街上兵馬來往、沸沸揚揚,兩側民居卻暗沉無光、悄沒聲息,一動一靜,頗有幾分詭異……
馬不停蹄,來到玉泉湖邊。葉靈蘇勒馬觀望。湖中殘荷已凋,水面上飄蕩浮冰,隨波逐浪,撞擊有聲。更遠處,城牆湖水之間,燈火通明,人聲喧譁。樂之揚凝目望去,施南庭、楊風來正督促工匠士卒,豎起數架水車,上有竹管以皮革相連,一頭扎入湖水,一頭直上城頭。水車旁邊有數口大鍋,也與竹管相連,鍋下有灶,可以燃燒柴火。
策馬到了工地,施、楊二人上前相見。
「二位尊主!」葉靈蘇手指水車,「何時能夠完工?」
施南庭掐指一算:「還需三日!」葉靈蘇點頭:「宜早不宜遲。」
樂之揚打量水車大鍋,好奇道:「施尊主,這是什麼器械?」
「長鯨車!」施南庭說道,「多人轉動水車,可以將水送上城頭。」
「這些鍋呢?」樂之揚又問。
「蠢材。」楊風來白他一眼,「天冷了,水進竹管,結了冰怎麼辦?」
樂之揚啞然失笑,忽見葉靈蘇策馬向前,當下跟了上去,隨口問道:「將水抽上城頭有什麼用?」
「或許有用,或許無用。」葉靈蘇意興闌珊,「得看敵軍怎麼出招。」
樂之揚疑惑難解,待要追問,見她神氣,再也不好開口。兩人繞著湖岸寂然行走,不多一會兒,便將燈火喧譁拋在身後,只見濃雲遮天、星月不見,平湖連波、寒煙籠罩,湖面上靜得出奇,魚兒擺尾也能聽到。
寒風疏一陣,緊一怎,吹了一會兒,紛紛揚揚地飄起雪花,起初細如米粒,越下越大,扯絮飛羽,無所不至。
葉靈蘇跳下馬來,手捧雪花,悠然出神。
樂之揚忍不住說道:「葉姑娘,雪下大了,還是回去吧。」
葉靈蘇只是搖頭,牽著馬走過廊橋,來到金龍亭中,扶著闌干,注目湖水,過了良久,輕聲說道:「樂之揚,真有地獄麼?」
樂之揚一怔,失笑道:「你問這個幹嗎?」
「若有地獄,我早晚會去。」葉靈蘇幽幽地說道,「我這雙手,太髒了。」她抬起雙手,雪白修長、溫潤無瑕,突然間,數點淚珠滴在手心,經風一吹,凝結成薄薄的冰片。
樂之揚一時答不上話來,半晌才道:「千錯萬錯,全都怪我。」
「不!怪我!」葉靈蘇搖頭,「我是不祥之人,先害死了我娘,又害死了華鹽使、楚先生,現如今,更害死了千百人,我活在世間,就是罪孽。」
樂之揚激動起來,大聲說道:「葉姑娘,戰場之上,你不殺人,人便殺你,殺人即救人,不得已而為之。若要怪,只怪那些帝王公侯,為了一己之私,忍見生靈塗炭。」
「他們是始作俑者,我們是助紂為虐。」葉靈蘇意興闌珊,「小時候,島上的前輩天天嚷著復國,可是為了一座北平,就死了這麼多人。若要奪取天下,又得攻下多少座北平?人呀,可真怪,明知於己不利,偏偏死活要做。」
樂之揚沉默一下,嘆道:「葉姑娘,你可以放手!」
「你會放手麼?」葉靈蘇轉過頭來,妙目澄波,一望見底。
樂之揚一陣茫然,腦海里念頭紛紜,一忽而出現梁思禽,一忽而又出現朱微,於他而言,打仗殺人愚蠢可悲,一時半會兒也不想參與,可是種種恩義糾葛,讓他難以擺脫。樂之揚只覺無力,嘆道:「我不會!」
「你不會?」葉靈蘇深深地望他一眼,忽又掉頭看向湖面,「那麼我也不會!」
「葉姑娘……」樂之揚嗓子微微一哽,鼻酸眼熱,不知所言。
葉靈蘇看了看天,喃喃說道:「好大的雪,若不打仗,便是豐年!」
樂之揚囁嚅嘴唇,終究沒了應聲。葉靈蘇沉思默想,過了一會兒,忽道:「樂之揚,你帶了笛子麼?」
「帶了!」樂之揚抽出「空碧」。
「為我吹一支曲子。」葉靈蘇想了想,倦怠地道,「《周天靈飛曲》就好了!」
樂之揚心口一熱,想起東島上的光景,百感交集,神思飛揚,當下橫起笛子,吹了起來,曲子一如往昔,空靈飛揚,然而不知不覺,多了幾分抑鬱纏綿,宛如流雲環山,飛泉繞石,仿佛海上的孤帆,又似暗夜的星光。
音符飛出笛孔,遠遠送出,城頭的喧譁漸漸低落,直至沉寂下去,天上的風聲也變柔變軟,仿佛天公俯瞰塵寰,發出幽然長嘆。
過了良久,樂之揚放下玉笛,葉靈蘇痴痴怔怔,仍如一葉小舟,還在笛聲中漂泊,又過一會兒,她才一拂衣袖,嘆氣道:「今晚聽完此曲,明日死了,也了無遺憾。」轉身上馬,飛馳而去,留下樂之揚一個,對著冷湖飛雪,忘了身在何處。
天寒日甚,風雪更急。燕王心憂北平,晝夜兼程。他老於軍事,行軍之外,廣布斥候,派出百餘輕騎,從南至北散布數以百里。
這一日,行軍之際,北方風雪中出現一道人影,近了一瞧,卻是派出的斥候之一。
斥候背上中箭,滿身是血,見了燕王,氣息奄奄地道:「西北有大隊蒙古兵,他們也發現我們,追趕一百多里,同行六七人,只我一個回來……」說完口吐血沫,歪著頭掉了氣。
燕王臉色陰沉,下令紮營,召集心腹諸將,說道:「不出所料,蒙元大軍南下,趁我跟朝廷交戰,想要坐收漁人之利。」
「此事甚為棘手。」道衍拈鬚沉吟,「蒙人躡我之後,有如刺芒在背。我與朝廷無論勝負,難免都會削弱,那時蒙人趁虛一擊,只怕燕雲不保。燕云為中原之門戶,若為蒙人占據,好比登高山而轉巨石,趁勢而下,無可抵擋。」
張玉道:「朵顏三衛與蒙元同族。蠻夷梟獍之性、反覆無常,我若強盛,還可駕馭,倘若對陣朝廷、一戰不利,三衛、蒙元內外呼應,必定一發不可收拾。」
「此話不然!」邱福說道,「蒙古大汗坤帖木兒出身黃金家族,實權卻操在國師鐵木黎手裡,三衛對黃金家族還算尊崇,可對鐵木黎頗有成見。若說攻打鐵木黎,朵顏三衛未必落後於人。」
「如今之勢,要麼先南後北,要麼先北後南。」道衍說道,「先解北平之圍,必為蒙元所趁;但若北擊蒙古,僥倖取勝,損失必多,恐怕無力對抗朝廷。」略一停頓,幽幽嘆氣,「正所謂:身陷維谷,進退兩難。」
諸將七嘴八舌,說了半晌,也無定論。燕王踱來踱去,忽而低頭沉吟,忽而舉頭望著帳頂。突然,他停下步子,帳中頓也沉寂下來。
「朱能!」燕王開口。
朱能挺身出列,燕王慢慢說道:「你前往劉家口,召集本部兵馬,佯裝南下,將南軍吸引到松亭關,緩解北平之圍。」
朱能神色詫異,張玉失聲叫道:「王爺,你要北上?」
燕王冷冷道:「我若就此南下,無異引狼入室。敗給朝廷,不過帝王家事,丟了燕雲,則是千古罪人。」他掃視眾人,目光如電,「這是先帝的江山,我可不做石敬瑭!」
石敬瑭本是五代時後唐大將,因與皇帝有隙,起兵造反,求救於契丹皇帝,引狼入室,攻滅了後唐。作為報償,石敬瑭將燕雲十六州割讓給契丹,致使中原關隘盡失,此後三百多年,中土各朝無險可守、無馬可用,受盡北方蠻族踐踏欺凌。朱棣暢曉史書,深諳兵法,決心不計成敗,也要堅守燕雲,以免胡人坐大。
帳中沉寂一時,道衍挺身站起,肅然合十:「王爺胸襟博大、志向宏遠,自古雄主無以過之。」
諸將也受觸動,紛紛跪伏:「王爺英明。」
「都起來!」朱棣一揮手,「漢軍不擅騎射,統統留下。兵貴神速,我只帶朵顏三衛。」
張玉猶豫道:「王爺明斷,朵顏三衛與蒙元同族,萬一不聽調遣,豈不誤了大事!」
「怕什麼?」燕王冷冷說道,「封鎖消息,趁夜偷襲,一仗打完,他們連對手是誰也不知道。」
如此繁複情勢,燕王三言兩語就輕輕化解,諸將恍然之餘,均是五體投地。接下來,燕王又分派諸將整軍備戰,獨將道衍留下,問道:「寧王近況如何?」
「落落寡歡!」道衍說道,「正如王爺吩咐,我將他與王妃、公主分置兩處。但以貧僧之見,夫妻兄妹,人倫之常,不如讓他們呆在一起!」
「這個老十七,打小兒多愁善感,平日自命風流,遇上小小挫折,就跟經了霜的茄子一樣。」燕王冷哼一聲,想了想說道,「也罷,我去看一看他!」
二人出帳乘馬,來到寧王帳前,還沒入內,就聽琴聲錚縱,幽沉寂寥,鬱憤難舒。
燕王掀開帷幕,笑著踏入帳中。寧王見是兄長,吃了一驚,匆忙推開琴案、跪倒磕頭。燕王搶上一步,將他攙扶起來,笑道:「你我兄弟,客氣什麼?」
「不敢!」寧王額上見汗,「君臣有道,不可亂了規矩。」
「成敗尚未可知,君臣二字再也休提。」燕王說道,「這兩日忙於行軍,不曾與你把酒言歡;若有虧欠之處,老弟不要放在心上。」
「不敢,不敢!」寧王拘謹窘迫,如履薄冰。
「為兄此番來,想請老弟寫一樣東西。」燕王慢條斯理地說道。
寧王一愣,忙道:「小弟才疏學淺,敢當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