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天下無花(三)
2024-06-15 09:24:59
作者: 鳳歌
「母妃洪福齊天,自有貴人相助。」朱高熾笑道,「想是母妃吃齋念佛、廣積善緣,故得上天庇佑,降下樂公子這等異人。」
徐妃微微一笑,說道:「過了此劫,你要好好感激人家。」
「孩兒理會得。」朱高熾說道,「就怕樂公子秉性清高,不肯領受孩兒的好意。」說到這兒,看了楚空山一眼,他善識人物,但覺楚、樂二人年歲有別,骨子裡的氣韻卻有幾分相似,散淡飄逸,難以誘之以名利。
茶已煮好,石姬斟滿數杯,奉送諸人。楚空山淺嘗一口,忽又放下,皺起眉頭注視門外。
徐妃詫道:「楚先生,茶不好麼?」
「不是!」楚空山搖頭,兩眼始終不離大門。
葉靈蘇也有所覺,細眉上挑,冷笑道:「來也來了,當什麼縮頭烏龜?」
徐妃等人無不動容,朱高熾挺身站起,手按劍柄,忽聽一聲長笑,門外人影晃動,齊肩走進兩人,一僧一俗,一個皎如玉人,一個瘦如枯鷹,齊肩並立,形容詭異。
「什麼人?」朱高熾不知厲害,揚聲高叫,「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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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聲傳出,全無動靜。徐妃看出不妙,扯了扯兒子衣袖,示意朱高熾退後。朱高熾猶豫未定,忽見朱微冉冉站起,摘下長劍,盯著來人,臉色慘白。
朱高熾心覺不妙,忽聽楚空山笑道:「世子殿下,借你寶劍一用。」
朱高熾猶猶豫豫,遞上寶劍。楚空山接過,手挽雙劍,笑道:「老韃子、賊禿驢,你倆還真會挑時機。」
鐵木黎哼了一聲,目光掃過寢殿,停在葉靈蘇身上,詫異道:「奇了,你當真沒死?」
「叫你失望了?」葉靈蘇輕撫茶杯,語帶嘲諷。
「沒什麼。」鐵木黎兩眼望天,「早也是死,晚也是死。」
葉靈蘇咬了咬嘴唇,問道:「你們是為寶藏來的吧?」
鐵木黎一聽「寶藏」二字,便覺怒不可遏,嘿笑道:「你知道就好,乖乖交出來,念在雲虛份上,本尊留你一條全屍。」
「這麼說,我還得多謝國師?」葉靈蘇微微一笑。
鐵木黎見她一派鎮定,心中詫異,環視四周:「你還有什麼把戲?府中精壯盡出,只剩老弱婦孺,你傷得半死不活,還想逃出我的掌心?」
「我只奇怪。」葉靈蘇漫不經意地道,「你們如何知道我在這兒?」
鐵木黎傲然道:「老夫的耳目遍布京城。」
「是麼?」葉靈蘇微微一笑,「既然如此,為何丟了寶藏?」
丟失寶藏一事,鐵木黎視為奇恥大辱,何況燕然山數十弟子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他焦躁之餘,心中怨毒有如地底熔岩,聽到這兒,兩眼一瞪,正要發作,忽見葉靈蘇手腕一抖,杯中茶水如箭,突地潑向石姬。
茶水滾熱,潑在臉上,石姬失聲驚叫:「啊……」來不及伸手抹臉,青光一閃,葉靈蘇從枕下拔出劍來,猛地刺向她的心口。
這兩下突兀之極,敵我均未料到。朱微站得最近,想也不想,反手一撩,叮的挑中軟劍。葉靈蘇傷後無力,虎口一熱,劍勢稍緩。
石姬死中求活,踉蹌急退,捂著面頰渾身發抖。
「葉幫主……」朱微衝口而出,「你怎麼……」
葉靈蘇無力垂下寶劍,嘆道:「傻姑娘,你還不明白麼?」
朱微念頭電閃,瞪視石姬,喃喃道:「你、你剛才出聲了……」
石姬移開雙手,俏臉一片紅腫,她張了張嘴,回頭看向沖大師,忽然輕聲說道:「主人,小婢失手了……」
朱微目定口呆,心頭一團迷糊,沖大師卻笑道:「葉幫主,你何時發現的?」
「早有察覺。」葉靈蘇冷冷說道,「只是公主待她太好,我不便出手試她。賊禿驢,哼,你好本事,竟用這個法子安插奸細。」
「不敢當。」沖大師笑道,「只怪寶輝公主心腸太好,換一個人,這法兒也不管用。」
朱微慘然一笑,回頭說道:「葉幫主,我有眼無珠,連累你了。」
「你說什麼?」葉靈蘇淡淡說道,「你憐憫弱者,本是善行。糟蹋他人善心,以遂自身奸謀,那才是喪盡天良、可恥可惡。」
石姬抬起頭來,瞥一眼朱微,欲言又止,目中大有愧疚。
「成王敗寇,人若死了,還有什麼善惡?」沖大師目光一轉,「王妃、世子,你們要往哪兒去?」
朱高熾趁著眾人說話,扯著徐妃向殿門挪動,應聲一僵,停下腳步。沖大師長笑一聲,反身出拳,撲,聲如裂帛,沉悶怪異,殿門牆壁應聲碎裂,嘩啦啦倒塌一片,無遮無攔,直通園圃。
「大路朝天!」沖大師袖手一揮,笑嘻嘻說道,「二位請啊!」
徐妃母子哪兒敢動,杵在當場,面如死灰。鐵木黎也是暗自納悶:「不過數日,這和尚又有精進?」
「賊禿驢。」葉靈蘇不動聲色,「冤有頭,債有主,我才是你的對頭,為難他們二人算什麼?」
「葉幫主有所不知。」沖大師笑道,「有這二人在手,便可挾制燕王。」
「成大事者不顧家室。」徐妃故作鎮定,「王爺志在天下,豈會因我二人向你屈服?」
「王妃所言極是。」沖大師說道,「只不過,天下事,總得試一試才知道!」
徐妃無計可施,默默閉上雙眼,忽聽楚空山笑道:「大和尚,牆是死的,人可是活的,想要得償所願,還得闖過楚某這一關。」
徐妃聞言,心生希望:「這老者如此自信,必有超人藝業。」葉靈蘇卻微微皺眉,楚空山尚遜鐵木黎一籌,加上沖大師,可說全無勝算。
「哦?」沖大師笑道,「楚先生自忖能擋住我二人了?」
楚空山微微一笑,說道:「天下事,總得試一試才知道。」
他原話奉還,沖大師眉頭一皺,劍氣撲面而來,招式絢爛恣肆,飄逸無方,沖大師身當其鋒,儼如十里春風捲起無數緋紅花瓣,風如潮,花似雨,遮天蔽日,無所不至。
「小桃劍!」沖大師飄身向後,一拳向前,拳勁四面蔓延,凝如山嶽,動如江河,一動一靜,竟然蘊含在一拳之中,撞上排空劍影,青鋼劍激盪顫鳴。
楚空山不守反攻,頗出鐵木黎意料,一抬眼,看向葉靈蘇,身子晃動,縱身直撲床頭。
人在半空,忽聽風聲銳響,掃眼望去,一道烏光破空刺來,直來直去,剛勁無倫,仿佛青蓮破水,出乎天然,絕無雕飾,劍鋒未到,劍氣籠罩鐵木黎全身。
這一劍傾注楚空山畢生功力,鐵木黎不敢小覷,身形一頓,回掌劈出,撲,掌劍相擊,震人心魄。鐵木劍略一歪斜,嗤地劃破衣角,鐵木黎嘿了一聲,沉身拔起,一個跟斗向後翻出,落在一丈之外。
楚空山倒退數步,勉強站穩,呼吸粗重,麵皮漲紅如血。他雙劍齊出,硬生生擋下兩大強敵,無論敵我,均感詫異。
「好一招青蓮劍!」鐵木黎掃一眼袍子上的裂口,抬起眼來,目光冰冷,「楚空山,你真要拼命?」
楚空山長吸一口氣,壓住翻騰氣血,笑道:「有何不可?」
「你有傳人嗎?」鐵木黎又問。
楚空山一怔:「問這個幹嗎?」
「據我所知,你遊戲江湖,半生散漫,記名弟子有幾個,劍法傳人一個也無。」鐵木黎陰沉沉一笑,「楚空山,你死在這兒,祖宗的劍法豈不失傳?」
「唐之後無詩,宋之後無詞,天下絕學,終有衰微之時。楚某一生率性而為,人死便如燈滅,劍法麼,絕就絕了,也沒什麼了不起。」楚空山說到這兒,雙劍交擊,錚然長鳴,「鐵木黎,大和尚,你們若要得逞,先得趟過楚某的屍體!」
殿中人無不動容,鐵木黎臉色鐵青,一言不發,沖大師豎起手掌,笑道:「楚先生如此宏願,貧僧敢不成全。」沉身扎馬,一拳送出,霎時狂風滿殿。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時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楚空山曼聲長吟,雙手長劍捲起蕭蕭劍氣、冷冷光華,猶如一夜秋風、千菊怒放,凜冽之氣縱橫激盪,沖大師只覺烏光、精芒交替閃爍,宛如深夜裡漫天星斗墜落人間。
「寒菊劍」招式清逸,殺氣沖天,楚空山存心決死,使出這一路劍招,有我無敵,有敵無我,一上來就是搏命的氣勢。「大象無形拳」本以氣勢見長,與之相遇,竟然矮了一頭,拳勢受阻,難以四通八達。
鐵木黎對沖大師忌憚甚深,奈何同為蒙元柱石,不便狠下黑手,若能借楚空山之手殺了此人,倒也稱心如意。他一轉眼,看向葉、朱二女,毒念剛起,咻,楚空山劍勢一轉,向他刺來,劍招中透出孤絕,仿佛雪山荒原中一樹寒梅,白茫茫中一點艷紅,狂風怒雪也遮掩不住。
鐵木黎不及轉念,揮掌便擋,剎那間,連接三劍,退了三步。楚空山每一劍都是以命相搏,劍招刁鑽狠辣,不顧自身破綻,鐵木黎縱能殺他,也難免中劍,他勝券在握,身份又高,如此兩敗俱傷,著實不太情願。
沖大師緩過氣來,定眼一瞧,楚空山盡力猛攻,後背大有破綻,當即縱身而起,一拳擊出,冷不防劍光乍閃、寒氣撲身,朱微妙目圓睜、揮劍刺來。
沖大師呵的一笑,收拳出指,飄然點中劍尖,微微向下一捺,勁力所向,劍身猶如波浪起伏,朱微只覺虎口疼痛,慌忙運勁相抗,不料沖大師指力忽收,寶劍錚地彈起,反向朱微面門削去,朱微扭頭縮身,胸腹空門大露,沖大師長臂輕舒,抓向她的心口。
朱微躲閃不開,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上,忽聽一聲清嘯,鐵木劍烏雲罩頂,斬向沖大師後頸。沖大師執意抓人,難逃斷頭之禍,只好縮手翻身,呼呼呼連出三拳,楚空山旋身急轉,雙劍如輪,沖大師眼前一花,左臂刺痛,忙縮手時,劍尖已然劃破肌膚,留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好一個飛燕舞!」葉靈蘇看得舒服,衝口而出。
飛燕舞是「名花美人劍」的身法之一,效仿漢時趙飛燕的舞姿,曼妙間閃賺如電,輕柔中暗藏殺機,若非沖大師退讓得快,縱不腸穿肚破,這一條手臂也定然廢了。
楚空山盡力一搏,生平所學發揮至極,一招一式,無不精妙出奇,獨當兩大強敵,非但不落下風,隱隱然還有壓倒之勢。鐵、沖二人驚怒交迸,收起輕敵念頭,心知若不打倒此人,萬難得償所願,當即對望一眼,縱身齊上。
楚空山能占上風,全賴對手各懷鬼胎、其心不一,而今聯手同心,登覺壓力陡增。可是寢殿橫直不過數丈,稍一退讓,身後四人萬劫不復,明知有勝無敗,也唯有奮起雙劍,飛燕狂舞,貴妃醉步,劍如百花,絢爛之極。
楚空山氣勢驚人,激起對手鬥志,三人團團廝殺,穿梭盤旋,形影莫辨,唯見一白一黑兩道劍光閃爍隱沒,猶如層雲迷霧間龍蛇嬉戲。徐妃母子望著這副景象,仿佛置身夢魘,眼前這一場打鬥,幾如神怪鬥法,明知凶多吉少,一雙腿卻似不歸自己所有,說什麼也挪動不了。
朱微盯著戰場,心子突突狂跳,掌心滲出汗水。那三人神速如電,方圓數丈之內,若有數十道人影糾纏往復,小公主空自握著寶劍,竟不知刺向何處。突然間,數點鮮血濺出戰團,落在地上,紅艷驚心。朱微一驚,凝目望去,楚空山肩胛上方多了一道傷口,深可見骨,血染衣裳。
朱微一咬牙,瞅准鐵木黎的背影,舉劍就刺,誰知劍尖所及,仿佛刺入泥沙,全無著力之處。朱微不及轉念,一股巨力猛地撞來,她胸口悶痛,身子向後飛出,砰地撞在床角,一股腥熱直衝喉頭。
一隻手從旁伸來,朱微強壓血氣,回頭一瞧,葉靈蘇的臉色白得幾乎透明,兩眼漆黑髮亮,閃爍異樣光芒。
「葉幫主……」朱微話沒說完,一口鮮血涌了上來。
「別出聲!」葉靈蘇湊近她耳邊,「抓住石姬,逼賊禿驢就範。」
朱微抬眼看向石姬,那女子站在牆邊,也在觀戰。朱微咽下血水,挺劍跳起,石姬見她眼神,轉身就跑,朱微提劍追趕,石姬心思狡猾,並不跑遠,繞著交鋒三人轉圈,朱微有傷在身,又怕沖大師阻攔,心中遲疑,腳步施展不開,轉了兩圈,始終無法趕上。
只此工夫,楚空山身上又多數道傷口,或深或淺,或長或短,血流如注,繡衣斑斕,身形稍一遲慢,鐵木黎手如軟鞭、斜掃而下,刷地削掉了他半張麵皮。
楚空山失聲痛哼,腳下一亂,沖大師貼身搶近,一拳搗中他的左胸。楚空山向後飛出,落地幾個翻滾,錚的一聲,左手鋼劍掠地,帶起一溜火星,搖晃之間,止住倒退之勢。
朱微面無血色,拋下石姬,攔在楚空山身前,瞪視鐵、沖二人,嬌軀忽冷忽熱,雙腿抖索難禁。
「公主殿下……」楚空山的聲音從後傳來,「老夫沒事,還請退下!」
朱微怔了怔,回頭望去。楚空山顫巍巍挺身站起,滿臉鮮血,面目全非,唯有一雙眸子,平和淡定,鎮定如恆。
「楚先生!」朱微眼眶一熱,淚水洶湧而出,「你、你……」
「我沒事!」楚空山長吐一口氣,雙劍微分,飄然踏出一步,擋在朱微身前。
「楚先生!」葉靈蘇抖索索站了起來,顫聲說道,「你走吧,別逞強!」
楚空山聞如未聞,忽地朗聲吟道:「千山雪,萬壑冰,荒村盡,赤地平……」
「如此荒涼?如何開花!」沖大師微微一笑,「先生窮途末路,何必苦苦掙扎?」
「說的好!」楚空山長笑,「看我『天下無花』!」
「花」字出口,楚空山雙劍一揮,狂風暴起,朱微只覺勁風撲面,不覺雙眼一迷,睜眼再瞧,楚空山又與鐵木黎斗在一起,出劍不慢反快,勁力不弱反強,頃刻之間,竟將鐵木黎逼退數步。
沖大師略一遲疑,縱身而上,拳如流星,直取楚空山後背。
楚空山頭也不回,左劍反掃,一股劍氣勢如天風海嘯,直奔沖大師胸腹。沖大師自覺難擋,匆忙向後一躍,連出兩拳,盪開劍氣,定眼望去:楚空山劍如雨打狂花,招招不離鐵木黎要害,後者臉色陰森,雙眼裡透出一股詫異。
楚空山身受重傷,不弱反強,出劍更快更狠,他肌膚如血、兩眼似火,隨著跳躍出劍,肌膚滲出點點血珠,灼熱升華,化為瀰漫血霧,忽聚忽散,縹緲不定,隨著劍招奔流縱橫,有如一朵血紅奇花,人是芯,劍是蕊,血霧就是花瓣,沖天怒放,艷絕人寰。
「這是什麼劍法?」沖大師滿心納罕。
葉靈蘇也看出不對,楚空山的劍招一反風雅,每出一劍,有敵無我,傾盡渾身之力。分明以人為薪、以劍為火,火滅之際,也是薪盡之時。
剎那間,葉靈蘇的淚水模糊了眼睛。
光陰點滴流逝,楚空山一身精魂氣魄,也隨著雙劍飛快地流走。人影越來越淡,只見劍光一片、血霧翻騰。
忽聽鐵木黎一聲慘呼,劍光消失,血霧散盡。鐵木黎倒退兩步,靠著柱子,面有餘悸。他從左肩至胸多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涔涔,不知深淺;沖大師雙眼緊閉,站在寢殿之外,雙手合十,夾住半截鋼劍,劍尖刺入胸口,鮮血由少而多,宛如一朵紅花洇染綻放。
寢殿死寂,人人窒息。楚空山挺身站立,渾身上下已成血人。他左手緊握斷劍,右手木劍下垂,忽然閉上雙眼,呼出一口氣,噹啷,斷劍墜落,楚空山雙手緊握木劍,跪倒在地,慢慢地低下頭顱。
「楚先生……」朱微怯怯出聲,可是無人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