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諾萬金(一)
2024-06-15 09:24:47
作者: 鳳歌
樂之揚先將張信送回張府,繼而掠過屋頂,一路向前,不久來到順承坊。元大都攻破以後,更名北平,但城中街坊名稱未變,仍是襲用元時名號,順承坊在南門左側,街巷迂迴,房舍繁密,元時本是漢人雜居之所,入明之後,也是城中貧民聚居之地,骯髒污穢,屎尿橫流,尚在遠處,便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臭味。
樂之揚走在街上,默數門牌,忽而看見「乙戌」二字,同時間,覺出有人從旁窺伺,目光一轉,投向一側牆壁,壁上有孔,其中人眼光亮一閃而沒。
樂之揚笑笑,並未越牆而入,走上前去,扣響門環。
吱嘎,門開一線,有人悶聲發問:「誰?」
「紫鹽使者!」樂之揚答道。
那人默不作聲,從門縫裡瞧了半晌,忽又砰的將門關上。沉寂時許,門戶大開,杜酉陽、淳于英雙雙走出,看見樂之揚,臉上均有怒容,二人身後,跟著一個布衣男子,身子瘦削,額頭凸出,兩眼凹陷,然而目光凌厲,不怒自威。
樂之揚打量老者,心想:「這人應是北平分舵的陳亨了。」當下拱手笑道:「杜鹽使、淳于鹽使、哦,這一位應是陳舵主了。」
陳亨一愣,暗自納悶,拱手笑道:「樂鹽使好眼力。」
樂之揚抿了抿嘴,不待眾人邀約,自行跨入大門,左腳才入,忽又收回,笑道:「楚老哥,你跟我捉迷藏麼?」
眾人不無面露訝色,沉寂片刻,門后角落里傳出一聲冷哼,楚空山提著烏木劍走了出來,臉色晦暗,盯著樂之揚目不轉睛。
「楚老哥。」樂之揚笑道,「看你這架勢,想要趁我不備,給我來個一劍穿心?」
楚空山沉聲說道:「怎麼只有你來?」
「我為何不能來?」樂之揚有些詫異。
楚空山道:「葉幫主那日回頭幫你,結果一去不回,事後我找到鐵木黎的巢穴,人去屋空,一絲痕跡也沒留下。這幾日,我們找遍北平,也沒發現你和葉幫主的蹤跡,而今你隻身出現,其中怕有幾分古怪。」
「什麼古怪?」樂之揚嘲諷一笑,「難不成,你將我當成鐵木黎的走狗?」
楚空山老臉發熱,梗起脖子,大聲說道:「葉幫主的下落你知不知道?」
樂之揚左右瞧瞧,答非所問:「大門口問話,也是天香山庄的規矩?」
楚空山自覺失禮,無奈退到一邊。分舵乃是二進大院,外為待客大廳,內是起居之所,樂之揚來到外廳,忽見一個老者端坐上首,見了他也不起身,點了點頭,漫不經意地道:「樂鹽使,好久不見。」
「土長老!」樂之揚微感吃驚,「你何時到了北平?」
該人正是「土長老」高奇,崇明島以後,二人頭一次見面。高奇笑了笑,說道:「樂鹽使能來,高某就不能來?」
他倚老賣老,口氣不善。樂之揚沉默一下,自顧自找一張椅子坐下,轉眼一瞧,楚空山手提木劍,仍是一臉狐疑,當下說道:「楚先生不必擔心,葉幫主為鐵木黎所傷,而今正在靜養。」
楚空山半信半疑,高奇卻道:「此事可疑,如各位所說,當時除了鐵木黎師徒,還有一個厲害和尚,葉幫主如果受傷,又如何逃脫數大高手的追擊?」
鹽幫首腦深以為然,各各點頭,杜酉陽說道:「樂鹽使,葉幫主在哪兒養傷?不如帶我們一塊兒前去探望。」
樂之揚笑道:「她養傷之所不同一般,時下不便探訪?」
「究竟是哪兒?」楚空山甚感不耐。
樂之揚說道:「恕難奉告。」
楚空山怒氣沖頂,手按寶劍,瞪眼不語。樂之揚也不理他,取出「青帝令牌」,說道:「葉幫主給我令牌,傳達她的命令。」
「哦!」高奇望著令牌,笑容古怪,「什麼命令?」
樂之揚走到桌前,攤開契約:「葉幫主與燕王立約,召集北平分舵,輔佐燕王對抗朝廷。燕王來日登基,將天下食鹽之半交給鹽幫打理。」說著展開捲軸,紙上墨跡印璽紅黑交錯、分外醒目。
眾人頗感意外,面面相覷,樂之揚指著葉靈蘇的簽名:「葉幫主的字跡,各位想必認得。」
「似是而非!」高奇掃一眼契約,臉上流露嘲諷,「這件事荒謬之極,別說燕王發瘋、神志不清,就算他真有能為篡奪天下,單憑這一紙契約,能向他討取什麼?朱元璋翻臉無情,殺盡功臣,燕王是他兒子,又能好得了哪兒去?」
「是啊!」陳亨說道,「官府、鹽幫,誓不兩立,這些年來,多少鹽幫弟子死在官府手裡。大伙兒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而今朱家自相殘殺,正是天大好事。咱們坐著看戲不好,偏要趟那一攤渾水?」
樂之揚哭笑不得,想起葉靈蘇囑咐,笑道:「這一紙契約,若不履行,與我無損,但若履行,則是大大的美事。葉幫主料到你們不肯從命,讓我告知諸位,但凡鹽幫弟子,只要肯出戰的,便可獲取黃金十兩,一半預支,一半事後給付。」
眾人無不動容,陳亨搖頭道:「樂鹽使說笑麼?我分舵弟子,足有兩千,一人十兩,便是兩萬兩黃金,若有這麼多金子,大伙兒還賣什麼私鹽?」
「若有兩萬兩黃金……」樂之揚笑了一笑,「高長老,陳舵主,你們可願召集弟子?」
鹽幫眾人均感疑惑,杜酉陽說道:「總舵的情形我知道,砸鍋賣鐵,數千兩銀子還拿得出來,至於黃金萬兩,那是白日做夢。」
樂之揚笑道:「誰說這黃金是總舵的?」
眾人變了臉色,高奇壓低嗓音:「出錢的是燕王?」
樂之揚笑笑不答,他越是神神秘秘,眾人越發斷定黃金出自燕王,均想:「燕王經營北平多年,二萬兩黃金理應拿得出來。」
高奇手捧茶盞,一言不發,將杯盤反覆摩挲。陳亨眼巴巴望著他,北平分舵隸屬「土鹽」,高奇是他頂頭上司,斷事決策,還得看他。
「好!」高奇緩緩開口,「你拿二萬兩黃金,我為你召集人馬。」
「先說好了,老弱病殘不要。」
「依你!」高奇點頭,「十兩黃金一條命,不算便宜。」
「後天午時!」樂之揚說道,「城北十里亭聚合,屆時不到,你這『土長老』也不用當了。」
高奇眯起老眼,眼縫裡透出光亮,將樂之揚打量一番,忽而笑道:「好,也依你,不過……」他拖長聲氣,「你拿不出黃金,屆時又當如何?」
樂之揚反問:「你說如何?」
「我說……」高奇咬牙陰笑,「人若無信,不知其可,拿不出黃金,葉幫主理當退位讓賢。」、
廳上一團寂靜,眾首腦均是神氣古怪,淳于英咳嗽一聲,說道:「高長老,更換幫主,豈是兒戲?」
「談何說起?」高奇笑道,「樂鹽使不也說了,召集不齊人馬,要把我這個長老換掉,凡事有來有往,沒有黃金,幫主也該換人。」
樂之揚未料高奇有此一著,只好說道:「高長老,我隨口一說,您老不要介意。」
「我可不是隨口一說。」高奇身子向前,陰森森說道,「攻打毒王谷,我鹽幫損失慘重,由此得罪鐵木黎,多處分舵被毀,死傷弟子無算,究其原因,不過為了葉幫主的私心。這一件事,鹽幫上下都很不滿。」
「沒錯!」杜酉陽雞啄米似的點頭。
「本幫弟子提著腦袋販鹽,個個都不怕死,不過,死也要死得夠本。」高奇嘿嘿一笑,「樂鹽使,換幫主的事,不是我一人的心思,三大長老、杜鹽使都有這個念頭。黃金只是由頭,既然你提出來了,那麼我也把話說穿。從今往後,單憑一句空話,她葉靈蘇休想本幫弟子為她賣命,拿不出黃金,她就該滾蛋。」
毒王谷一事,樂之揚也知鹽幫群雄不滿葉靈蘇,但不知雙方明爭暗鬥、僵持如斯,環視四周,除了楚空山,鹽幫首腦都流露出贊同神氣。樂之揚心想:「攻打毒王谷由我而起,葉姑娘為此飽受責難,我決不能袖手旁觀。」
一念及此,他點頭笑道:「好,一言為定,你召集人馬,我帶來黃金。」說完之後,轉身就走。
出了分舵大門,樂之揚舉頭望天,黑雲流轉,遮蔽星月,晚風撲面生涼,沙沙掃過長街,落葉紛飛,亂塵狂舞,兩側房門緊閉、燈火似有若無,上也好,下也罷,均是一派蕭條肅殺,戰爭尚未來臨,殺伐之氣早已充塞天地。
樂之揚心生冷意,縮一縮頭,漫步走過長街。到了街口,忽然止步,笑道:「楚先生,出來吧!」
楚空山本以為行蹤隱蔽,忽然被他叫破,心中有些驚駭,稍一遲疑,才從屋頂站起,嘆道:「好耳力,樂老弟精進了得,真叫楚某汗顏。」
樂之揚笑道:「你跟著我,是想見葉幫主麼?」楚空山苦笑道:「何必明知故問?」
「好!」樂之揚跳上屋頂,「你隨我來!」縱身飛躍,楚空山縱身跟上,不意樂之揚奔走奇快,幾個起落,將他拋下一箭之地。楚空山連運真氣,方才跟上,側目一看,樂之揚氣定神閒,甚是隨意。楚空山暗自凜然,跟蹤瞞不過這年輕人的雙耳,賭鬥輕功也落了下風,再想到沖大師、葉靈蘇,不由尋思:「年輕一輩,當真人才輩出,恐怕再過數年,我們這些老傢伙再無用武之地了。」意想及此,灰心泄氣,生出人生老邁,日薄西山之感。
兩人並肩疾馳,風卷流雲,乍分乍合,不多一會兒,已到燕王府里,曲折奔走一時,兩人縱身跳下。楚空山環顧四周,滿心詫異,「無怪你說不便探訪,燕王府的確不同一般。」
樂之揚指著寢宮:「她就在裡面!」
楚空山邁出一步,忽又頹然收回,苦笑道:「我還是不進去了。」
「為何?」樂之揚不勝奇怪。
「她多半睡了。」楚空山看一看天,「葉幫主……她從不許我踏足香閨。」
樂之揚沉默一下,笑道:「你不怕我騙人?」
楚空山嘆一口氣:「這一次,我信你!」
「小可住所就在左近。」樂之揚笑道,「先生如不嫌棄,喝一杯清茶如何?」
楚空山含笑點頭,兩人來到樂之揚所住廂房。此間臨近寢宮,本是徐妃擔憂樂之揚、朱微孤男寡女同處一室,特令奴婢灑掃出來的暫棲之所。
地方雖小,陳設甚精,兩人在床前坐定。樂之揚端來茶壺,倒了兩杯涼茶,笑道:「夜深茶涼,楚先生見諒。」
「無妨!」楚空山喝一口茶,「此間任人進出,燕王府的防守未免稀疏。」
樂之揚笑道:「敢問楚先生與我這樣的人物,天下間能有幾個?」
楚空山屈指一數:「不出十人。」
「是啊!」樂之揚笑道,「除了這十人,誰又能將燕王府的守衛視如無物?」
楚空山笑道:「不錯,天下人民億萬,這十人可以忽略不計。」
「王府中亦有高人。」樂之揚說道,「真要圖謀不軌,未必能占便宜。」
楚空山沉默良久,嘆道:「樂之揚,你或許以為,老夫跟隨葉幫主,乃是貪戀她的美色。」
「不敢!」樂之揚笑道,「先生加入鹽幫,倒是讓人費解。」
「楚某好色,天下皆知,不過生平兩情相悅,從不強加於人。」楚空山望著屋頂,微微出神,「見到葉幫主時,老夫確有幾分動心,可怪的是,時候一長,這些綺念全都淡了,看見葉幫主,便如見到女兒孫女,見她日新月異,便覺老懷大慰。」
「我明白。」樂之揚笑了笑,「眼見草長花開,我也有如此感受。」
「樂公子真是雅人。」楚空山由衷感嘆,「鹽幫里俗物遍地、銅臭薰天,不為葉幫主,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他收起笑容,正眼直視,「樂之揚,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先生請說?」
楚空山慢慢說道:「我是過來人,照我看,葉幫主寄情武功也好,統領鹽幫也罷,尋尋覓覓,忙忙碌碌,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把你忘了。」
樂之揚一愣,收起笑容,望著杯中茶水,過了半晌,才輕聲說道:「我有愧於她,但也無可奈何。」
「多情總被無情惱。」楚空山廢然長嘆,「你不能兼收並蓄、兩全其美麼?」
「葉姑娘不是那樣的人。」樂之揚搖了搖頭,「我也不是。」
楚空山看他神色,心知勸也無用,不由一陣黯然:「也罷,只是看她為情所苦,我的心裡也覺難受。」
樂之揚收拾心情,笑道:「葉姑娘得你看顧,也是她莫大的福分。」舉起茶杯,「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楚空山失笑道:「我向來非美酒佳茗不飲,今日喝這冷茶,卻覺大有滋味,足見物無好壞,人有好歹,若有良友為伴,縱如井水也是美味。」
「先生所言甚是,小子也有同感。」
楚空山心懷舒朗,將杯中殘茶一飲而盡,忽又問道:「樂之揚,你真有萬兩黃金?」
「我沒有!」樂之揚古怪一笑,「我知道誰有。」
「燕王?」楚空山問道。
「不!」樂之揚漫不經意地道,「鐵木黎和沖大師。」
楚空山吃了一驚,衝口叫道:「你要虎口奪食?」
「順道給葉姑娘報仇!」
楚空山越發詫異,大皺眉頭,搖頭道:「那兩人決非易與,你可有取勝的把握?」
「不能力敵,那就智取。」樂之揚微微一笑,「不過,還需借重楚先生。」
楚空山笑道:「但有所遣,無不聽從……」正要細問當日與鐵木黎爭鬥的詳情,樂之揚放下茶杯,說道:「時候不早,後兩日要幹大事,我小睡片刻,先生自便就好。」脫了鞋子,倒頭就睡。
楚空山一時愣住,他自詡奇人,但眼前青年行事奇特,超乎意想。楚空山不怒反喜,不覺樂之揚失禮,反而大感投契,見他睡熟,就地打坐鍊氣,很快神遊物外、遁入空空妙境。
不知過了多久,忽而靈機震動,楚空山睜開雙眼,忽見樂之揚推門入室,見他驚覺,笑道:「我探過葉幫主,她傷勢大好,料想過不多久,就能恢復如初。」
楚空山唔了一聲,心中兀自震驚:「他何時出去,我竟一無所知?」
「要見她麼?」樂之揚又問。
楚空山看看窗外,月落星沉,約莫五更,當下搖頭道:「不了!」
樂之揚看他一眼,漫步出門,兩人跳上屋頂,一前一後,出了王府。到了譙樓頂上,樂之揚停下腳步,舉目眺望,但見屋宇連綿,起伏如浪,寒煙淒迷,靜靜籠罩城池;想到數日之後,戰火席捲城郭,燕王敗了,一切休提,燕王勝了,朝廷大軍壓境,只怕從此以後,北平城再無今日安寧。
「你看什麼?」楚空山忍不住問道。
「沒什麼?」樂之揚悻悻說道,「有些感慨罷了。」也不細說,繼續趕路。
奔走一時,來到一間民居,樂之揚上前敲門,卻無人應,回頭說道:「我去去便來。」翻身一躍,消失在圍牆之後。
楚空山一頭霧水,打量院落,只覺平常,這時樂之揚越牆而出,緊皺眉頭,鬱鬱不樂。楚空山問道:「這兒住的什麼人?」
「一位師友。」樂之揚嘆道,「他已經搬走了。」
「找他做什麼?」
「他手眼通天,一定知道鐵木黎的下落。」
「什麼?」楚空山啼笑皆非,「你要搶奪鐵木黎的黃金,卻連他的下落也不知道?
「是啊!」樂之揚說道,「但我猜他還在北平。」
「何以見得?」楚空山甚感不悅,樂之揚太過莽撞,此事全無把握,也跟高奇賭鬥,一旦輸了,又置葉靈蘇於何地。
「朝廷謀取燕王,封鎖九門,嚴防出入。北平城牆攔不住鐵木黎,可他手裡的寶貝卻帶不出去。」樂之揚眨了眨眼,「本有一條出路,可以通往城外,估摸他沒有想到。」
楚空山仍覺糊塗,問道:「什麼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