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霓裳羽衣
2024-06-15 09:22:54
作者: 鳳歌
在場之人貴為皇族,看厭了人間珍寶,早已見怪不怪,可是這一古怪樂器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包括寧王以內,無不心生好奇,紛紛站立起來,上下左右地看個不停。
朱元璋也覺稀罕,略略直起身子,拈鬚問道:「老三,這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
晉王笑道:「這是前朝樂器,名叫興隆笙?」(按:管風琴的古代雛形)
「前朝?」朱元璋雙眉一揚,「大元麼?亡國之音,有什麼好聽的?」說著面露不悅。
「聖上有所不知。」沖大師笑吟吟說道,「此物並非元人所創,而是來自萬里之外的西洋。西洋人崇拜耶氏大神,又因此物聲音宏大,仿佛天神發聲,故而也稱『神音』。後經波斯之手流入中國,一度風靡前朝宮廷,後來累經戰亂,逐漸失傳。小僧有幸,從一本前朝留下的殘篇中發現此物,再托晉王之福,令其重現人間。」
朱元璋皺眉不語,晉王笑道:「孩兒聽過這東西,確如和尚所說,大有過人之處。」
朱微嗜樂如命,聞言忙說:「父皇,您若不聽,豈不辜負了三哥一番孝心?大元亡國,壞在昏君佞臣,跟樂器又有什麼相干?」
朱元璋看她一眼,冷冷道:「我懂你的心思,不就想聽個新鮮兒麼?」朱微被他說中心思,麵皮微紅,低頭不語。朱元璋見她失望,心生不忍,嘆道:「罷了,如你所願,聽一聽也無妨。」
朱微大喜過望,抬起頭來,雙頰梨渦淺現,笑容分外動人。晉王使個眼色,沖大師走到興隆笙前,還未動作,忽聽有人說道:「且慢。」
沖大師回頭一瞧,冷玄慢悠悠走上前來,咳嗽一聲,說道:「奏樂之先,容我檢視一二。」
晉王皺眉道:「檢視什麼?」
冷玄道:「這東西體格老大,或許藏有暗箭毒刺、勁弩機關……」
「放肆!」晉王胖圓的面孔漲紅髮紫,「你敢說我對父皇不利?」
冷玄沉默不答,回頭看向朱元璋。朱元璋低頭喝一口茶,嘆道:「老狗真會敗興,也罷,你就檢視一下。」
老狗二字本是貶義,但從朱元璋口中說出,大有褒獎冷玄忠心的意思。冷玄會意,向老皇帝欠了欠身,徐徐走向興隆笙。晉王愣了一下,急道:「父皇,這個……」
朱元璋擺一擺手,說道:「這和尚來歷不明,天知道是好是歹,倘若暗藏機關,殺機竊發,那時候可就來不及了。小心駛得萬年船,冷玄的做法沒有錯。」
晉王欲言又止,嘆一口氣,默然退下。沖大師佇立在方櫃之旁,笑嘻嘻瞧著冷玄打開櫃門,取下銅管,從內到外都不漏過。
過了半晌,冷玄檢視完畢、一無所獲,臉上閃過幾分迷惑,沉吟一下,沖朱元璋微微搖頭。朱元璋冷笑道:「你滿意了麼?」
「滿意、滿意。」冷玄乾笑兩聲,向晉王說道,「三殿下,小僕若有得罪,還請大人大量,原宥則個。」
「無妨。」晉王笑道,「公公一心效忠父皇,小王感激還來不及呢。」
沖大師走到興隆笙前,整飾冷玄弄亂的銅管和玉石按鍵。寧王一邊問道:「大師演奏什麼曲目?」
「霓裳羽衣曲。」沖大師隨口回答。
寧王愣了一下,皺眉道:「《霓裳羽衣》是唐代大曲,須得多人合奏。我看史書記載,演奏這一曲目,需要二十多種樂器,你一人之力,怎麼奏得出來?」
沖大師微微一笑,說道:「我這興隆笙以一當百,只用一樣樂器,卻能發揮出一百種樂器的妙處。」
寧王意似不信,想了想,笑道:「好,本王定要開開眼界。」
沖大師揚起臉來,看了看天,夕陽西下,雲如火燒,不知不覺,「樂道大會」已經比了整整一日。他復又低頭,風箱挪到腳下,右腳一踩一抬,雙手同時落下,一瞬間按下數枚按鍵,一串聲音從木櫃深處發出,高昂宏勁,空靈悠遠,如梵唱、似神諭,仿佛西天雷音,又似萬里長風從九霄之上奔馳而過。
眾人都被這響聲鎮住,朱元璋也禁不住直起身來,老眼一掃渾濁,變得冷峻逼人,直勾勾望著興隆笙,流露出一絲驚訝神氣。
不待眾人緩過神來,沖大師腳踏手落,演奏起《霓裳羽衣曲》,此曲原非中原曲目,出自天竺,又名《婆羅門舞》,後經唐明皇用太常刻石之法變更整理,故而有中國之名,無中國之實,飄逸奔放,大有胡風。興隆笙西洋樂器,演奏天竺之曲,當真再也合適不過。
沖大師十指如飛,在百餘枚按鍵上縱橫馳騁,「興隆笙」音域極廣,縱跨八均,橫行八極,高音之中暗藏低音,低音之內又奇峰崛起,一聲之中夾雜數種異聲,好比鐘聲里夾帶鼓聲,鼓聲中夾帶琴聲,簫聲之中又有琴聲,琴聲繚亂,又有琵琶、古箏相伴。繁音匯集,可又層次分明,真如沖大師所說,一種聲音,竟有上百種妙處。
《霓裳羽衣曲》出自天竺,多有飛旋婉轉、反覆始終的調子,楊貴妃常藉此曲大舞胡旋。遙想當年,絕代佳人肩帶七寶瓔珞、身披五色羽衣,千旋萬轉,終日不絕,天為之昏,地為之亂,日月因之失色,一陣名曲狂舞,耗盡了大唐盛世的元氣。
到了沖大師指下,經由數百根銅管竹管,曲調旋轉之妙發揮得淋漓盡致,每一個低音都在盤旋,有如無數個細小的漩渦,相互糾纏匯合,由小變大,由低變高,伴隨音調升高,小漩渦變中漩渦,中漩渦變大漩渦,大漩渦環環相套,可又各行其是,勢如輻輳繞輪、星辰循環,以沖大師為中心,分而不散,聚而不亂,整支曲調化為一個巨大的漩渦,眾人置身其間,心神隨之旋轉,端端無法自已。
嗚,興隆笙發出一聲巨響,仿佛龍神騎著海獸從漩渦里升起,手持巨大海螺,沖天吹響號角,身邊魚龍吟嘯,精怪夜號,波濤此起彼落,發出微妙和聲。
這聲音響了半盞茶的光景,方才慢慢消散,回音從遠處傳回,偌大的紫禁城也為之震動。
沖大師大袖一揮,飄然站起,雙頰白裡透紅,仿佛朝霞映日,眸子清如寒潭,亮如兩粒晨星,嘴角上翹,似笑非笑,雙唇嬌紅如花,嫣然欲滴。
眾人望著他,心中均有奇特之感,此人非男非女、非仙非俗,男子看他,勝似佳人好女,女子見他,遠過潘安宋玉,出家人以之為妖,塵世人視之如神,天地造化集於一身,無論男女老少,都想與他親近。
朱元璋長吐一口氣,蒼老枯黃的面孔湧起一抹血色,他目光轉動,看向朱微。
朱微略一沉默,盈盈站起,輕聲說道:「我輸了!」此話一出,寂靜一團,少許人略略點頭,含山公主更是喜上眉梢,大家都只一個念頭:沖大師人才無雙,勝過朱微理所當然。藩王們直勾勾盯著和尚,油然生出龍陽之好,一干公主妃子更是芳心可可、春情萌動,眉梢眼角流露迷醉神氣。
朱元璋年紀老邁,目光依然銳利,眾人的心思他一望便知,禁不住冷哼一聲,露出慍怒之意,一揮袖,向樂之揚喝道:「還要比麼?」心中卻想,樂之揚一旦認輸,立馬結束壽宴,這和尚太過邪門兒,他再呆時許,沒準兒皇族裡要出醜事。此人斷不可留,今日事了,須得想個法兒將他除掉才好。
正尋思,忽見樂之揚左右瞧瞧,笑了笑,徐徐欠身說道:「不敢不比。」
朱元璋大感意外,手拈鬍鬚,皺眉不語,依他所想,「樂道大會」亂七八糟,越早結束越好。再說沖大師占了樂器便宜,朱微尚且敗北,樂之揚更加無望,按規矩,樂之揚是複試勝者,他不認輸,殿試的勝負就未分出。
老皇帝猶豫不定,忽聽寧王問道:「仙長奏什麼樂器?」樂之揚想了想,說道:「初試用了幾種樂器?」
寧王一愣,說道:「自然是五種。」
「好。」樂之揚笑道,「全都拿來。」
「仙長不知道麼?」寧王深感詫異,「大會規矩,只能獨奏,不能合奏。」
樂之揚道:「誰說合奏,當然是獨奏。」
「可是……」寧王越發驚訝,「莫非你一人演奏五種樂器?」
樂之揚笑道:「不行麼?」寧王瞪了他片刻,揮一揮手,太監取來五樣樂器,擺放在樂之揚面前。
樂之揚左瞧瞧,右看看,東一推,西一拉,古琴放在東南,編鐘放在西北,羯鼓撂在琴桌邊的几案上,琵琶斜抱在懷,簫管只手拿定,湊近口邊,細細吹了兩聲,曲調委婉悅耳。
眾人都覺奇怪,寧王看得皺眉,耐著性子又問:「仙長演奏何種曲目?」
「周天靈飛曲。」樂之揚隨口回答。
「周天靈飛曲?」寧王愣了一下,「沒聽說過。」轉眼環視,朱微也是神情迷惑,沖大師似笑非笑,冷玄卻是白眉揚起,目光銳箭一般射在樂之揚臉上。
老太監神氣古怪,寧王又添一份疑惑。樂之揚卻不理會,悠然坐下,左手按住簫孔,縱情吹奏起來,簫聲飛揚,勢如白鶴沖天。眾人精神一振,待要細聽,一連串琵琶聲零珠碎玉似的響了起來。
眾人均感奇怪,樂之揚只剩一手,如何彈奏琵琶,仔細再瞧,均是嘖嘖稱奇。樂之揚右手揮舞,幻如流光,雖只一手,比起雙手彈奏還要靈巧,非但如此,洞簫的尾端也儼然化為手指,定弦撥弄,往來如箭,橫掃縱挑,無所不為。
這麼右彈琵琶、左吹洞簫,左右逢源,絲竹間雜,兩種音聲相應相和、渾然天成。
眾人何曾見過如此神技,耳聽目視,無不駭然,只有沖大師與樂之揚交過手,見識過「琵琶手」和「洞簫指」的厲害,看出樂之揚演奏之時,暗勁透指而出,忽集忽分,隔空掃弦,凌虛按孔,縱是無形之氣,勝過有形血肉,就好比食指按弦,小指勾動之間,發出的指力挑起下方絲弦。常人只見他單手演奏,可在行家眼裡,算上的內勁指力,比起雙手猶有勝之。
只是如此,沖大師自忖也能辦到,可是洞簫、琵琶技法不同、音律大異,想要配合無間,必須一心數用,如要再進一層,奏出絕妙和聲,更需極高天分,從心所欲,隨機生變,以絕妙才情化為熔爐,才能將兩種質地各異的音聲融為一體。
沖大師的武功高過樂之揚,樂道上的天分卻有所不及,故而思量再三,自覺無法如樂之揚一般演奏,氣悶之餘,油然生出些許敬佩。
音聲越出越奇,繁音異律層出不窮,似靈非靈,雲空不空,行雲流水,變化如龍,繁密處針插不入,曠達處蒼天可容。縱如朱微、寧王,聽遍古今樂曲,也覺雙耳如洗,心胸為之一空,儼然浮雲掃盡、長空一碧,身隨樂動,躍躍欲起。
正入神,忽見樂之揚挺然站起,勢如風吹勁草,抖擻轉身,右腿掃過一排編鐘,發出一串清越鳴聲,跟著腳尖下沉,嗖地挑起羯鼓。羯鼓凌空翻滾,落在他的膝蓋上方。樂之揚右手琵琶不停,左手簫管雨點也似擊打鼓面,咚鼕鼕鼓聲繁密,自然而然嵌入韻律。
敲打十餘下,樂之揚隨手一挑,羯鼓繞身飛舞,雙腳連番迭起,不時踢打編鐘。跟著簫管一轉,騰出一隻左手,風掃殘雲般拂掃古琴,琴聲悠揚自在,仿佛水流雲飛一般。
這一串變化說來繁雜,實則快得離奇,樂之揚身法轉快,往來奔走,遠遠看去,似有三五個人影同時晃動,說也奇怪,他身法越快,音聲卻更見舒緩,五種樂器時而交替、時而和鳴,韻律灑脫,音聲淳美,若非親眼所見,眾人一定認為是數位大樂師心有靈犀、齊力合奏。
樂之揚創出六種武功以來,第一次用來合奏樂器,起初稍嫌生疏、顧此失彼,漸漸運用純熟,隨機生發,到了後來,「小琵琶手」用來彈琴,「洞簫指」使來敲鼓,如何方便,如何使用,心到手到,東西兼顧,忽而反彈琵琶,忽而倒踢金鐘。吹簫鼓琴,只在俯仰之間;擊鼓掃弦,不過舉手之勞。一舉一動,無不暗合《靈曲》;所用武功,盡都納入《靈舞》。
這麼時時合拍、處處應節,《靈飛經》里的經文一句句一行行,電光石火一般從樂之揚眼前閃過,心與意合,靈與神通,漸至於隨心所欲、渾然忘我,眼前只有樂器,耳邊只有樂曲,手口所及,無非絲竹,四體所達,無非鐘鼓。舉手抬足,融入「止戈五律」,人與樂器渾然合一,有如耳目手足之延伸,加上落羽生「新律」助陣,轉調和鳴輕鬆容易,數種音高同時並起,一波三折,曲折往復,空靈飄逸之外,更添宏大意境,勢如鯤鵬巨鳥,擊水三千里,扶搖上九天,眾人身心震動,各各生出一股戰慄。
樂曲旋繞,斜陽落盡,一陣涼風吹過,晴空下瀟瀟灑灑地飛起細雨,是時薄暮初至、嵐靄未生,明霞映照之下,千萬雨絲晶瑩發亮,仿佛一片靈光普照人間。
雨落煙起,衣帽微濕,論理本應該散會,可是上至皇帝,下至太監,竟無一人出聲打斷。
當,鐘聲才歇,咚的又是一聲鼓響,鐘鼓聲還在迴蕩,樂之揚旋身站定,雙手下垂,臉上笑意不退,琴、簫、鍾、鼓卻已各歸其位,靜靜擺放一隅,儼然從未動過。更奇的是,那雨說來就來、說去就去,樂曲消散之際,雨也無聲停止,仿佛老天爺聆聽此曲,忘了關閉雲門,靈雨霏霏,泄露天機。
撲啦啦,屋脊上不知何時歇了一排鳥兒,沒了音樂可聽,紛紛盤旋飛走,池塘里傳來微不可聞的吐泡聲,幾隻魚兒翻身下沉,搖動枯荷敗葉,發出窸窣響聲,這一切夾雜在鐘鼓餘韻之中,說不出的和諧應景。眾人無不感覺,樂之揚這一曲,到了此時此刻才算了結。
「好!」沉寂片刻,朱元璋終於開口,目光轉向寧王,眼角皺紋舒展開來,「十七,你看這一曲怎麼樣?」
「此曲只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寧王微微嘆息,欲要站起身來,不料身子發軟,仿佛浸在溫熱水裡,懶懶地提不起半分氣力。他心覺奇怪,掙扎一下,身子仍是不動。
寧王莫名其妙,定一定神,環視四周,發現一干公主王孫全都癱坐不起,太監、宮女也是搖搖欲墜,撲通、撲通,接二連三有人摔倒。
寧王更覺糊塗,可又不知發生何事,茫然間,嘩啦啦一陣響,樂之揚踉蹌摔倒,撞翻了身邊樂器,琴碎鼓破,滿地狼藉。樂之揚扶著編鐘木架,想要掙扎站起,可是手上一滑,木架向內倒下,將他壓在下面,編鐘砸在額角,登時鮮血淋漓。
「啊!」朱微失聲驚叫,「樂、樂……怎麼回事?我、我的腿……」
寧王應聲望去,朱微雙手按桌,神情惶急,盯著編鐘架子,眼裡似要流下淚來。寧王瞧著妹子,心頭恍恍惚惚,只疑身在夢裡,想要抬手掐肉,卻連一根手指也抬不起來。
朱元璋病魔纏身,本就身軟無力,到了此時,反而不覺有異。他生平見事極快,縱然老弱多病,心思依然銳敏,一瞧四周,登時明白幾分,「嘿」了一聲,舉目掃去,人群癱倒一片,沖大師白衣卓立,格外惹眼。兩人目光交接,沖大師微微一笑,眼裡大有嘲弄神氣。
朱元璋白眉緊鎖,抬眼望天,忽地咳嗽一聲,說道:「是你麼?」嗓音一頓,變得苦澀起來,「老三!」
晉王挺身端坐,悠然拿起酒壺,簌簌簌倒滿一杯。他身後站立兩個太監,都是晉王府帶來的心腹。
晉王不動聲色,喝完杯中之酒,手扶桌案站起身來,笑嘻嘻拱手說道:「父皇見諒,孩兒得罪了。」
「好小子。」朱元璋盯著晉王,目光甚是沉痛,「朕一生破敵無算,不想死到臨頭,栽在親生兒子手上。」
「慚愧,慚愧。」晉王笑容不改,殊無愧色,「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朱元璋冷哼一聲,又向沖大師說道:「和尚,你使了什麼手腳?」沖大師笑了笑,目光掃向「興隆笙」。
朱元璋眉頭緊皺,回看冷玄。後者盤膝坐下,雙眼緊閉,臉色蒼白如死,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老皇帝心往下沉,臉上不動聲色,慢慢說道:「冷玄檢視過這東西,並未發現任何異樣。」
沖大師呵呵一笑,忽地伸出右腳,對準風囊猛地踩下。啪,風囊四分五裂,噴出若干細白粉末。
朱元璋恍然大悟。原來風囊中暗藏毒粉,沖大師彈奏之時,大力踩踏風囊,流風所過,毒粉順著軟管進入木櫃,再由紫竹管向上噴出,粉末隨風飄蕩,悄然瀰漫四周。眾人為音樂所迷,壓根兒沒有留意,直到毒發方才知覺。冷玄檢視「興隆笙」,木櫃、竹管均未放過,唯獨遺漏了這個風囊,也難怪,風囊下毒的法兒妙想天開,冷玄如論如何也想像不到。
朱元璋暗恨冷玄失察,惡狠狠瞪了老太監一眼,後者一無所覺,只顧運氣與迷藥相抗。
「冷公公,何苦白費工夫?」沖大師笑了笑,揚聲說道,「你聽說過『軟金化玉散』麼?」
冷玄應聲一震,雙目陡張,死死瞪著沖大師,眼珠輪轉數下,忽又頹然閉上。
「大和尚。」晉王瞅了沖大師一眼,無不嗔怪之意,「你說這迷藥一炷香生效,怎麼足足過了兩刻工夫?害我心裡七上八下,幾乎兒以為此事泡湯。」
沖大師笑道:「小僧設計之初,本當壽宴設在內殿,不料竟是露天,地勢空曠,迷藥四散,不易吸入體內。更可怪的是,大晴天下了一陣雨,又沖刷掉不少藥粉,故而十停中吸入的不過三停,分量既少,發作也慢,所幸藥性猛烈,只是少許也生奇效。」
晉王大笑,手拈鬍鬚,喜滋滋說道:「天命歸我,哈哈,那也無可奈何。」
「恭喜陛下!」沖大師合十微笑,「賀喜陛下。」
「哪兒話?」晉王揮手大笑,「全奈大師神機妙算。」言下之意,竟以皇帝自居。
朱元璋雙目生寒,怒不可遏,但他城府甚深,心裡氣惱,面子上卻不動聲色。朱允炆按捺不住,厲聲叫道:「朱棡,你不仁不孝,篡逆謀反,縱然奸謀得逞,也瞞不過天下人的眼睛。」
朱元璋心中暗罵:「混帳,這小子沉不住氣……」念頭還沒轉完,晉王瞅了朱允炆一眼,忽而笑道:「趙千。」身後一個太監應聲上前,晉王一夥事先服過解藥,吸入迷藥也是無礙。
晉王指著太孫,笑道:「掌他的嘴。」
趙千答應一聲,捋起袖子走到朱允炆麵前,面露獰笑,舉起手啪啪啪連打耳光。他身懷武功,手勁極大,打得朱允炆口鼻流血、東倒西歪,一眾王孫公主看在眼裡,個個膽戰心驚,周王嘎聲道:「三哥……你,你也太過分了吧?」
「老五。」晉王瞥他一眼、面露笑意,「我知道,你心裡一定埋怨我沒有知會你,不過此事貴在隱秘,你一向拖泥帶水、有心無膽,倘若告知你,你一害怕,豈不壞了我的大事?」
周王尷尬之至,結結巴巴地道:「我,我……」不知如何回答,眼睜睜看著趙千一口氣打完十個耳光,朱允炆麵頰高腫,口角淌血,閉著兩眼昏死過去。
「夠了。」朱元璋忽地開口,「老三,你到底想要怎樣?」
晉王手一揮,趙千退到一邊,晉王歪著頭,笑嘻嘻說道:「父皇,你不怪我吧?」
事到如今,他還說這些閒話,朱元璋氣滿胸膛,咳嗽兩聲,竭力忍住,說道:「少放屁,有話就說!」
「好。」晉王雙手一拍,「真人面前不說假話!父皇,諸王之中我最年長,接替皇位理所當然,你不傳位給我,偏偏交給一個黃口孺子……」他指著太孫,神情快意,「此人一介懦夫,無才無用,他當皇帝,真是天大的笑話。」
朱元璋臉色陰沉,默不作聲,晉王又說:「太孫姓朱,我也姓朱,大伙兒都是你的子孫,誰當皇帝都是一樣。這樣吧,父皇你下一道聖旨,廢了太孫,傳位給我!」
朱元璋仍是不答。晉王不耐,喝道:「張萬,把印璽拿來。」一個隨從昂首走到龍床之前,取過印璽匣子。朱元璋眼看他拿去,無計可施,氣得渾身發抖。
晉王打開匣子,拈起玉璽瞧了瞧,從袖子裡取出一束黃絹,攤開一看,卻是一份聖旨,字跡大開大合,筆勢頗為凌厲。晉王沖朱元璋笑道:「父皇你瞧,孩兒模仿你的筆跡還過得去吧?」
朱元璋瞪著絹上字跡一言不發,晉王也不理他,自顧蓋上印章,交給張萬道:「你去宮外將其他人帶進來。」張萬接過,匆匆而去。
原來,晉王千方百計,也只帶了三人入宮,如要掌控局勢,人手稍嫌不足,是以假傳聖旨,引入留在宮外的心腹。
遣走張萬,晉王回頭笑道:「父皇你也看見了,印璽在手,兒臣代擬詔書也無不可,但要讓群臣服氣,還須父皇金口玉牙、親自廢黜太孫。這樣麼?才算是名正言順!」
「名正言順?」朱元璋盯著晉王,咬牙冷笑,「虧你說得出口!」
「父皇見諒。」晉王假惺惺嘆一口氣,「兒臣這麼做也是為了大明江山,你放心,我當皇帝,一定勝過那小子十倍。」
朱元璋渾身發抖,猛地逆氣上沖,急劇咳嗽起來,他肺疾甚重,直咳得撕心裂肺、麵皮發紫。晉王冷冷旁觀,任其咳嗽,也不援手,朱微一旁看見,急得流出淚來。
咳嗽半晌,好容易止住,朱元璋喘兩口粗氣,澀聲說道:「好,老三,我問你!你繼位之後,如何待你的兄弟侄子?」
「那還用說?」晉王微微一笑,「自然好好對待、一如往昔。」
「允炆呢?」朱元璋盯著晉王,目光嚴厲。
「這個麼?」晉王沉思一下,抬頭笑道,「父皇是我,又當如何?」
朱元璋哈哈大笑,笑聲中不無淒涼。笑了數聲,他兩眼一瞪,厲聲喝道:「做你娘的千秋大夢,老子糊塗十倍,也不會把這江山交給你這個不仁不孝的混帳東西!」
晉王瞧著父親,目光閃動,忽而笑了笑,指著禮物堆道:「趙千,把那口劍取來。」
趙千走上前去,取來一口長劍,晉王接過抽出,劍身冷暗,沉如碧水。他信手一揮,悄無聲息間,一張几案斷成兩截。
「好劍。」晉王挽劍一笑,向谷王問道,「這口劍是你送的吧?叫什麼名兒?」
谷王面無血色,顫聲道:「秋、秋神。」
「秋水為神,好名兒。」晉王點一點頭,漫步走到一個年輕妃子前,笑嘻嘻說道,「張貴人,你好。」
那妃子俏臉發白,哆嗦道:「殿、殿下好。」晉王笑道:「我知道,父王最疼你了,對不對?」張貴人道:「那是聖上的洪恩。」
晉王看向朱元璋,笑道:「父皇,你答應我麼?」
朱元璋冷冷望著他一言不發,晉王頭也不回,手起劍落,撲地刺入張貴人心口。女子不及哼叫,即刻歪頭死掉,人群里響起數聲驚呼,其中夾雜女子的啜泣。
晉王抽出劍來,在張貴人的袍服上拭去血跡,兩眼一眨不眨,笑眯眯地望著朱元璋。後者神情木然,儼然無動於衷。
「不愧是父皇!」晉王由衷嘆了口氣,輕輕地搖了搖頭,「看來這樣的女子死上一千一萬,也無法叫你回心轉意。哎,也罷,事到如今,只好如此。」慢慢走到朱微身前,笑嘻嘻說道,「十三妹,不要責怪為兄,若要怪,就怪你是父皇最疼愛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