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柳暗花明
2024-06-15 09:22:40
作者: 鳳歌
鄭和見樂之揚仍在遲疑,忍不住大聲叫道:「道靈仙長,你走吧,鄭和刑餘之人、微賤之軀,不值得你為我送命……」
沖大師手下用力,鄭和筋骨欲斷,痛得說不出話來。樂之揚心頭滴血,揚聲說道:「賊禿驢,任你舌燦蓮花,我就是信不過你,你若不放人,那就試試看……」
沖大師笑道:「好,試就試……」手起掌落,向鄭和當頭拍下。他心狠手辣,看出樂之揚不敢對晉王下手,索性擊斃鄭和,斷了樂之揚的退路。
樂之揚始料不及,眼看沖大師手掌落下,腦中一片空白,這時咻的一聲,一點烏光射入船艙,直奔沖大師後腦。沖大師手到半途,忽又縮回,反手向後一揮,食中二指拈住射來之物,定眼一瞧,竟是一顆烏木念珠。
眾人只一愣,忽聽有人朗聲長笑,跟著人影晃動,艙外走進一個人來,頭腦光光,神采飛揚,穿一身漆黑水靠,隨他大步行走,不住滴下余水。
「是你!」樂之揚衝口而出。明斗看見來人,也不由失聲叫道:「姚廣孝!」
來人正是道衍和尚,姚廣孝是他的俗家姓名,甚少有人知道,忽被明斗叫出,不由心中怪訝,仔細打量了他一眼。明鬥話一出口,忙又閉嘴,板著面孔若無其事。
鄭和見了道衍,如得救星,虛弱道:「道衍大師,你、你怎麼來了?」道衍笑道:「湊巧而已。」沖大師審視他一下,笑道:「道兄這身打扮,可不算是光明正大。」
「過獎了。」道衍笑道,「比起大師陰險無恥,道衍甘拜下風。」沖大師笑道:「承讓。承讓,但不知道兄所為何來?」
道衍笑道:「你明知故問。」沖大師訝然道:「貧僧實在不知。」他裝模作樣,道衍心中有氣,指著鄭和冷冷說道:「大師看我薄面,放了這位公公如何?」
沖大師笑道:「你認得他?」道衍道:「他是燕王府的人。」沖大師笑道:「道兄是燕王麼?」道衍一愣:「此話怎講?」沖大師淡淡說道:「燕王府的人,理當燕王來討,從貧僧手上要人,道兄的面子還不夠。」
道衍臉色一變,兩眼射出精芒,雙手拳頭徐徐握緊。沖大師笑嘻嘻與他對視,五指微微用力,鄭和脖子發緊,雙腳離地,兩眼連連翻白,舌頭不知不覺地吐了出來。
道衍投鼠忌器,神色猶豫,這時忽聽艙外有人笑道:「燕王來了,你就肯放人麼?」
沖大師應聲一震,注目艙門,臉上流露驚訝神氣。只聽腳步聲響,一人大踏步闖了進來,也穿緊身水靠,顯得肩寬腰挺、四肢長大,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股非凡氣勢。
晉王吃驚道:「老四……」沖大師也舉手嘆道:「善哉、善哉!」樂之揚萬料不到燕王在此,盯著朱棣,驚訝之色溢於言表。
燕王沖他笑笑,轉向沖大師說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本王來了,你放不放人?」他神采英發,雙目凜凜如電,縱如沖大師,也不願跟他對視,目光一轉,默默看向晉王。
燕王明白他的心思,揚聲笑道:「道靈師弟,還請高抬貴足,放了我這位王兄。」樂之揚遲疑道:「可是……」燕王擺一擺手,說道:「一切有我。」
樂之揚見他自信滿滿,當下收了左腳、跳下桌案。晉王羞怒交集,坐在那兒發愣。燕王嘲諷一笑,轉身注視沖大師。沖大師為他目光所迫,低頭沉吟一下,默默放下鄭和。
鄭和落地,雙腳一軟,幾乎摔倒。燕王伸手將他挽住,鄭和望著燕王,百感交集,顫聲道:「殿下,我……」燕王瞧著他,點頭道:「你的話我都聽見了,很好,很好,本王沒有看錯人!」手上用力,咔嚓數聲,將鄭和的斷骨接回原位。鄭和臉色蒼白,冷汗涔涔,可是咬緊牙關不出一聲。
燕王抬起頭來,冷笑道:「王兄,告辭。」正待出門,晉王揚手道:「且慢!」
燕王回頭道:「幹嘛?」晉王笑道:「此次回京,咱兄弟倆還沒好好親近,來人,擺上酒席,我要跟老四好好喝兩杯。」
艙外應聲走進幾個奴僕,抖索索支起几案,端來美酒佳肴。燕王默不作聲,一邊冷冷注視,道衍湊近,低聲道:「殿下,只怕有詐。」
「詐什麼?」燕王笑道,「王兄有請,豈敢不從?」大馬金刀坐了下來。
晉王拍手大笑,又指空出來的宴席笑道:「道衍大師、鄭公公、道靈仙長,三位也請入座。」
道衍猶豫不定,樂之揚笑道:「恭謹不入從命。」拂袖轉身,洒然坐下,燕王拍手道:「好師弟,當真瀟灑。」道衍、鄭和聞言,也只好入座。
晉王笑道:「老四,你這一身裝束,怎麼跟做賊似的。」燕王搖頭笑道:「不是做賊,而是捉賊。」晉王笑道:「誰是賊啊?」燕王道:「這個麼,做賊的自然明白。」
晉王大笑,說道:「老四,照我看,你穿成這樣,是來窺探為兄。」燕王笑道:「不敢!」晉王道:「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要窺探為兄,大可派個手下,何必親身犯險,難道說,偌大的燕王府就沒有能人了嗎?」
燕王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小弟一向沒有運籌帷幄的本事,只好兢兢業業,親力親為。」
「不入虎穴?」晉王笑道,「呵,難道為兄是老虎?」
燕王笑道:「王兄可是出了名的『笑面虎』,朝野上下沒有不知道的。」
晉王乾笑幾聲,舉杯道:「好,好,老四,為兄敬你一杯。」燕王舉杯晃了晃,並不入口,便又放下。晉王笑道:「老四,你一向天不怕地不怕,難道還怕喝我一杯酒麼?」
「是啊。」燕王手拈鬍鬚,淡淡說道,「小弟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有些怕死。」
「什麼話?」晉王神情不悅,「你我骨肉同胞,我會在酒里下毒嗎?」
燕王嘿了一聲,徐徐說道:「洪武二十四年,有人告發你陰蓄異謀、試圖篡逆,父皇命太子前往巡查。太子奪了你的兵權,親自將你帶回京城,他為訓導你,跟你同寢同食、朝夕相對,後來父皇要責罰你,也是太子一力保舉,你才逃脫大難。」
晉王道:「過往雲煙,說那些幹什麼?」他目光游弋,似乎不大自在。
燕王神情木然,繼續說道:「可是沒過多久,太子就患了重病,起初只說中了風寒,誰知病情惡化,滿朝太醫沒有一個能治。後來我去看他,太子病骨支離,奄奄一息,可怪的是,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兒。」
「這有什麼奇怪。」晉王笑道,「要麼是房中焚過檀香,要麼是床上放了香囊。」
燕王搖頭道:「不對,太子一向不愛用檀香,他喜歡沉香和龍涎香。」晉王道:「人在病中,或許心意有變。」燕王道:「起初我也這麼設想,後來我又去看他,太子身上檀香更濃,只不過這香氣不同於平常檀香,聞起來使人有些煩惡。」
「老四。」晉王大皺眉頭,「我不明白,你說這些幹什麼?」
燕王道:「那時我心有疑惑,事後跟道衍師兄提起。他告訴我,太子可能並非生病,而是中了一種奇毒。」
晉王啊了一聲,驚訝道:「什麼毒?」燕王道:「波旬鬼檀。」晉王搖頭道:「沒聽說過。」
燕王注視晉王,微微冷笑:「這一種毒無色無味,中毒之人好似受了風寒,但除了特製解藥,可說無藥可救。中毒者只會病勢加劇,慢慢衰竭而死,死後驗屍,也沒有任何證據。唯一徵兆,就是中毒之人會發出一股類似檀香的異味,中毒越深,香氣越濃。」
晉王笑道:「毒中含香,聽來頗有幾分風雅。」
燕王道:「據我所知,『波旬鬼檀』出自一個名叫『毒王宗』的神秘宗派,父皇起兵之時,毒王宗便已惡名昭著,後來不知為何又銷聲匿跡。」
「這麼說……」晉王捻須沉吟,「毒王宗的歹人害了太子?」
燕王輕輕搖頭:「波旬幽檀的毒性並不猛烈,多次服用才會致命,故而必須多次下毒。下毒之人,必是至親至近之人。」
晉王盯著燕王,細長的雙目眯縫起來,其中閃動幽幽光芒:「老四,話不可亂說,你認為我毒死了太子?」
燕王道:「太子毒發之前,王兄跟他最為親近。」
「胡說!」晉王臉色發青,冷哼一聲,「除了我,太子身邊多的是奴僕姬妾。」
燕王道:「奴僕姬妾靠著太子吃飯,害死他有什麼好處?」晉王揚聲道:「我害死太子又有什麼好處?」
燕王淡淡說道:「太子一死,你離皇帝之位又近了一步。」
「荒唐!」晉王瞪眼揚眉,似乎動怒,「論傳承,太子死了,還有太孫,論年紀,在我之上還有秦王。」
「是麼?」燕王冷冷一笑,「秦王又是怎麼死的?」
朱元璋和馬皇后一共育有四子:太子朱標、秦王朱樉、晉王朱棡、周王朱橚。
燕王名為皇后之子,實為碩妃所出。太子和四王年長功高,都是國之干城,深得朱元璋的信任。可是造化弄人,洪武二十四年,太子偶感風寒,一病不起,僅僅過了四年,洪武二十八年,秦王征討西番,暴病身故,朱元璋連死兩個兒子,身心大受打擊,從此身患疾病,深居簡出。
太子和秦王之死震動天下,樂之揚也有所耳聞,但聽燕王所言,其中似乎另有隱情。
晉王一臉茫然,詫異道「二哥病死的啊,你不知道麼?」
「什麼病?」燕王追問。
晉王沉默一下,徐徐說道:「聽說也是風寒。」
「奇怪了。」燕王手拈鬍鬚,微微冷笑,「太子文弱,偶感風寒、一命嗚呼還說得過去,秦王體壯如牛,征討西羌之時,親跨戰馬,陷陣破敵,其後兩個月不到,就死於小小風寒?哼,這天底下的事兒也太巧了一些!」
「哦!」晉王面露嘲笑,「照你說來,又是中了勞什子鬼檀?」
「我問過醫官!」燕王盯著晉王目不轉睛,「秦王臨終之前,身上發出檀香之氣,他死以後,身邊一個小妾無故失蹤。當時喪事混亂,無人深究,但依我看來,那個小妾就是下毒的兇手。」
「這麼說……」晉王嘿了一聲,眯眼瞅著燕王,「你不找小妾問罪,跟本王羅唣什麼?」
「她是兇手,但非元兇。」燕王輕輕撥動酒杯,「試想一介女流,若是無人指使,豈敢毒死一國藩王?倘若沒有外應,她又如何離開王府,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四啊老四,你真會異想天開。」晉王拍手大笑,「那時父皇已經立了太孫,我若有心篡逆,為何要害秦王?害死太孫豈不更好?」
「太孫優柔寡斷,父皇頗不滿意。」燕王自嘲一笑,幽幽吐了口氣,「那時已有傳聞,說是父皇打算改立秦王,為給秦王立威,所以才讓他征討西番,憑戰勝之威,堵住那些儒生的鳥嘴。征討西番之後,父皇下旨讓秦王回朝,誰料秦王走到半途就病倒不起,只差一步不能繼承大寶……」
「道聽途說,不足為憑。」晉王冷冷說道,「如你所說,我要是兇手,下一個就該輪到太孫。為何過了三年,他一點兒事也沒有?」
「原因有二。」燕王笑了笑,嘲諷之色溢於言表,「其一,死人太多太快,容易招來嫌疑,太子死了四年,秦王方才喪命,要對太孫下手,也該晚個三四年才好;其二,太子只信儒生,儒生雖然迂腐,但篤信忠義,不容易受到利誘。時至今日,東宮中你也沒有找到得力的助手,因此緣故,你才會威逼利誘,要拖道靈師弟下水。」
「荒唐!」晉王一拍桌子,怒血上沖,「老四,你失心瘋了嗎?這話我告訴父皇,勢必治你一個污衊誹謗之罪。」
「好哇。」燕王哈哈大笑,「父皇一定想要見一見我的人證。
「人證?」晉王一愣,「誰啊?」
「他!」燕王手指古嚴,「這個弄蛇怪人,就是毒王宗的傳人。」
古嚴臉色微變,晉王的臉頰抽搐兩下,澀聲道:「胡說八道,豈有此理?」
「是麼?」燕王輕輕擺弄碗筷,「王兄倘若光明磊落,不妨把他交給小弟,讓我好好盤問盤問。」
「笑話。」晉王揚起臉來,「他是我的人,幹嗎要交給你?」
燕王道:「不敢交人,足見心中有鬼。」
晉王沉默一下,面露詭笑:「老四,你不用激我,人就在這兒,你有能耐,帶他走就是。」
「好!」燕王挺身而起,大踏步走向古嚴。
古嚴看向晉王,眼裡閃過一絲驚慌。晉王微微搖頭,向左使一個眼色,明斗、竺因風對望一眼,雙雙站了起來。
燕王視如不見,右手按上劍柄。古嚴死死盯著燕王,木雕似的面孔起了一絲波瀾,突然,他張開口唇,發出一聲銳嘯。
撲啦啦,屋樑上黑影晃動,巨蝠從天而降。
嗆,寒光乍閃,血雨迸飛,「決雲」鋒芒所過,蝙蝠四分五裂,雪亮的劍光畫出一道白虹,刷的掃向古嚴的咽喉。
古嚴晃身後退,雙手揮動,兩條大蛇曲曲折折地繞過長劍,惡狠狠咬向燕王的手腕。
「呔!」燕王聳肩拔背,身軀騰空而起,戰劍一挽,嗤嗤嗤,兩條毒蛇節節寸斷。
古嚴右手一晃,又多了一條毒蛇。燕王身形收縮,勢如箭矢射出,劍光一閃,鑽入蛇頭。
嗤嗤嗤,寒光閃過,一條大蛇從口至尾剖成兩片,劍尖嗡嗡顫鳴,白森森、冷嗖嗖,逼得古嚴張不開眼睛。
「奕星劍」精於算道,可是算計太過,不免瞻前顧後。燕王殺伐決斷、一往無前,少了若干算計,卻多了一股鋒銳絕倫的霸氣。
古嚴連變數個方位,也脫不出劍尖籠罩,焦慮中一抬眼,正與燕王四目相對。
「呔!」燕王雙眉上挑,舌綻春雷,船艙為之振動,艙頂撲簌簌地落下不少灰塵。
古嚴耳鳴胸悶,腳下一軟,燕王長劍下沉,刺向他的右腿。
叮,一隻酒杯擊中劍身。酒杯粉碎,燕王虎口一熱,長劍歪歪斜斜,貼著古嚴的胯部掠過,「嗡」地一聲刺中地面。
古嚴嚇得一跤坐倒,落地時身下冷颼颼的,低頭一看,褲子劃破了一條長長的口子,要是再偏數分,只有入宮當差的份兒。
瓷杯擊偏鐵劍,當真匪夷所思。燕王掉頭看去,沖大師笑吟吟站起身來,只一步,跨過丈許,一拳送來,招法飄逸,儀態閒閒,既無風聲,也無殺氣。
燕王是行家,看出這一拳貌似平常、暗藏殺機,當即回劍一橫,削向沖大師的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