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河鹹海淡4
2024-06-15 09:22:03
作者: 鳳歌
孫正芳欲進不得,欲退也難,焦躁之際,節奏大亂。樂之揚趁勢「入律」,玉笛輕輕一挑,煙杆反抽回去,啪的一聲,狠狠抽中了孫正芳的左臉。
孫正芳禁不住後退兩步,挨打處如中火燒,惱怒間想要反擊,煙杆剛剛揮出,忽又遇上笛子,孫正芳只覺虎口一熱,煙杆反跳而回,啪的一聲又打中了他的右臉。
老頭兒的麵皮充氣似的腫脹起來,心中又氣又急,大力揮舞煙杆,想要擋住對手,可他一舉一動,全在樂之揚掌握之中。後者伸出玉笛,向上一挑,煙杆托地挑起,凌空轉了一個半圓,煙鍋的火星一點不落,全都扣在了孫正芳的鬍鬚上面。
只聞一股焦臭,鬍鬚騰地燃燒起來。孫正芳哇哇大叫,舉手想要滅火,不料煙杆反抽回來,正中他的額頭,煙鍋里的餘燼落在他的頭頂,嗤的一聲,頭髮頓也燃燒起來。
孫正芳滿頭滿臉均是火焰,燒得猶如一支火把,他再也忍耐不住,丟了煙杆,滾出濃煙,屬下弟子看見,慌忙上前滅火。待到火焰熄滅,老頭兒鬍鬚溜光,頭皮焦爛,臉上一團漆黑,狼狽得無法形容。
倏爾濃煙散盡,樂之揚一手挽著玉笛,一手擎著煙杆,吸了一口,徐徐吐出,那一副神氣模樣,只將孫正芳氣得半死。蘇乘光也不由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不但會撒謊,打架的本事也不賴。」樂之揚笑道:「過獎,過獎。」
兩大長老先後敗落,鹽幫上下一時氣奪。眾鹽使自忖武功與兩位長老只在伯仲之間,二人敗得如此悽慘,自己縱然出戰,諒也不是對手,一時面面相對,不知如何是好。
楚空山望著樂之揚,沉思半晌,忽地說道:「飛燕。」孟飛燕應聲上前,神態恭謹。只聽楚空山說道:「你去跟他走兩招!」
孟飛燕嚇了一跳,忙道:「可是……」楚空山不待她說完,冷冷說道:「你怕了麼?」
「怕倒不怕。」孟飛燕遲疑一下,輕聲說道,「只是萬一輸了,豈不有負師父的教誨?」
「有勝就有敗,沒什麼大不了的。」楚空山頓了頓,又問,「『探花手』你練得如何?」
孟飛燕恭聲道:「練得尚可。」楚空山點頭道:「很好,你就用這路手法跟他交手。」
孟飛燕變了臉色,猶豫不前,忽聽蘇乘光笑道:「楚空山,聽說你生平有四好:好花、好酒、好音樂,好美人。前三樣不說,最後這一個『美人』嘛,可跟這位孟鹽使全然無關,鹽幫招她入幫,根本就是自毀前程。」
「胡說亂道。」楚空山口氣冷淡,「人醜人美,又跟鹽幫的前程何干?」蘇乘光笑道:「形容女子貌丑,常說貌如無鹽,鹽幫無鹽,還能幹什麼?」
孟飛燕怒道:「姓蘇的,你死到臨頭,還亂嚼舌根。」楚空山沉吟一下,冷笑道:「我生平好名花,愛美人,卻收了個貌如無鹽的徒弟,天底下嘲笑我的人一定不止一個。」
蘇乘光笑道:「這件事當真奇怪,其中必有典故。」楚空山道:「你要聽?」蘇乘光拍手笑道:「當然要聽。」
楚空山「哼」了一聲,眺望江面,冷冷說道:「二十年前,我受了仇家的暗算,身中奇毒,奄奄一息。湊巧飛燕經過,將我背回本派,老夫方能活到今日。事後我問她想要什麼,她說要拜我為師。我心中不願,但也無法拒絕,只好立下一條規矩:入我劍派可以,但不得有求於我,如有一事相求,師徒情分就此斷絕。」
「這不是刁難人麼?」蘇乘光大聲嚷嚷,「哪兒有徒弟不求師父的。」
「說也奇怪。」楚空山頓了一下,漫不經意地說,「入門多年,無論多苦多累,飛燕也不曾求過我一句,後來闖蕩江湖,也是靠她一己之力。不料十日之前,她忽然寫信給我,說與西城結怨,求我助她一臂之力。」
眾人聽到這兒,心中百味雜陳,孟飛燕開口相求,無異於自絕於師門。蘇乘光轉眼一瞧,孟飛燕醜臉蒼白,雙目通紅。蘇乘光大為不平,高叫道:「楚空山,我當你是個高人,原來不過是個以貌取人、無情無義的匹夫。」
楚空山還未回答,孟飛燕忽地跳起,給了蘇乘光一個耳光。蘇乘光一愣,怪道:「你打我幹嗎?」孟飛燕怒道:「你再侮辱家師,我擰下你的腦袋。」蘇乘光瞪了她一會兒,忽而笑笑說道:「也罷,我不跟榆木腦袋一般見識。」
孟飛燕深吸一口氣,掃視眾人,朗視說道:「除了父母,我生平只敬重兩個人,一是家師,二是齊老幫主。老幫主不嫌我粗陋,委以重任,恩同再造。如能為他報仇,孟飛燕退出師門,也在所不惜。」
說完不顧楚空山的臉色,縱身而下,雙手叉腰,沖樂之揚叫道:「赤鹽使者孟飛燕,請教足下高招。」
樂之揚見她為人忠孝,心中佩服,拱手笑道:「孟鹽使,大家點到即止,不用生死相拼。」
孟飛燕略一點頭,錯步挺身,雙手捏成蘭花形狀。這姿態美人做來,自是妖嬈動人。可是孟飛燕雙腿粗如庭柱,腰身好比醬缸,十個指頭絞在一起,就像是剛剛出鍋的麻花,再配上那一副尊榮,樂之揚看在眼裡,幾乎笑出聲來。
孟飛燕大怒,叫聲「笑什麼」,手出如風,揮灑過來。樂之揚閃身讓過,舉起笛子點她咽喉。孟飛燕右手一攔,封住玉笛來路,左手拇、食二指掠出,拈向那一支笛子。
樂之揚見她手法精奇,只好收回玉笛。孟飛燕的指尖掠過笛身,樂之揚虎口一熱,玉笛幾乎脫手,不由贊道:「這就是探花手麼?但不知探的什麼花?」
「菊花。」孟飛燕朗聲叫道,「且看我的『採菊式』。」雙手左揚右抑,忽上忽下,有道是:「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一輪手法清逸瀟灑、頗有隱士之風。
樂之揚叫一聲「好」,後退數步,玉笛化為碧光,點向她的脈門。這一點時機巧妙,孟飛燕就像是把手送到玉笛下面。她吃了一驚,倉皇縮手,不料樂之揚先「聽風」,後「破節」,對她的節奏瞭然於心,使出「亂武」心法,玉笛如影隨形,不離她的心口要害。
孟飛燕雙手齊出,來抓玉笛,可是節奏受制,每一抓都落在空處。她連連失手,不覺心慌意亂,樂之揚正要趁勢逼她「入律」,忽聽楚空山冷冷說道:「蠢材,你只會『採菊式』麼?」
孟飛燕心頭一動,手法忽變,勢如疾風驟雨,頗有癲狂之勢。這一下節奏全變,樂之揚想好的招式統統無用,只好收回玉笛,一邊躲避,一邊笑道:「這又探的什麼花?」
「柳花。」孟飛燕出手更快,身軀旋風狂舞,就像是一團沖天而上的雲霧。樂之揚恍然有悟,心想:「這就是『輕狂柳絮隨風舞』麼?」
這一路「揚絮式」,無論節奏變化、起承轉合,都與「採菊式」大不相同。樂之揚只好從頭再來,方有所得,忽聽楚空山咳嗽一聲,又說:「折梅式。」
孟飛燕應聲變招,出手刁鑽詭奇,抓拿玉笛之餘,不時來擰樂之揚雙手的關節。
這一來節奏又變,樂之揚無所適從,一時手忙腳亂。孟飛燕乘機使出「抉蓮式」,手腕旋轉,掌影變幻,恍若無數蓮花從靜水深處一涌而出。樂之揚稍不留神,左臂竟被扣住。孟飛燕心頭一喜,氣貫五指,扣住了他的「曲池穴」,不意樂之揚逆氣涌動、穴道挪移,忽然用力一掙,頓時掙出了她的手底。
樂之揚後退兩步,低頭一看,手臂上多了五個指印,這時孟飛燕的「挽杏式」又飄忽而至,手法輕盈巧妙,逼得樂之揚節節後退。
「探花手」出自「憐香拳」,前後一十二路,採摘十二種花卉。依照花卉不同,手法風格也有變化,輕重緩急,各盡其妙。
楚空山眼力高明,看出樂之揚的取勝之道在於節奏,故而不斷出聲指點,讓孟飛燕變換手法,手法一變,節奏也變,樂之揚別無他法,也只好隨之變化。
《靈飛經》的心法,重在以我為主,自身如如不動,才能同化對手的節奏。孟飛燕時時生變,樂之揚隨之變化,反而自亂陣腳,自身一亂,「止戈五律」也就成了一句空話。
孟飛燕一口氣變了九種手法,「攀李」、「分梨」、「袖桃」、「扶蘭」,或輕或重,或巧或拙,使到第十路「摘菱式」,樂之揚腳步踉蹌,忽生破綻,孟飛燕乘虛而入,三根又粗又長的指頭拈向他的左腕。
樂之揚吃過苦頭,急急縮手,不料孟飛燕聲東擊西,右手忽出,一把攥住玉笛。樂之揚只怕空碧折斷,情急間,使一招「鯤鵬掌」,運足內力,向孟飛燕的胸口拍去。
內力一動,逆氣登時翻騰,掌力向外一吐,忽又向後猛地一縮。樂之揚大叫一聲,呼地向後飛出,落地時吐出一口鮮血,兩眼緊閉,昏了過去。
忽聽一聲驚叫,一個人衝出人群,搶到樂之揚身前。眾人定眼望去,來人村姑裝扮,衣衫頗為簡陋,然而體態妖嬈、容貌嬌艷,好比出水芙蓉,清麗得之天然。
嵐耘、蓮航看清女子,齊聲叫道:「小姐。」水憐影並不理會,放下真剛劍,扶起樂之揚為他把脈。兩個丫鬟見狀,手持兵刃,擋在二人之前。
樂之揚忽然受傷,孟飛燕也是莫名其妙,再看手中玉笛,碧沉沉真是寶物,正要收起,忽覺虎口一緊,玉笛上傳來一股大力,孟飛燕不及轉念,便覺虎口一痛,玉笛脫手飛出。
孟飛燕吃了一驚,接著月光看去,只是笛子上纏著一縷細絲。她心頭一沉,舉目望去,忽見人群分開,飄然走出幾人,為首之人右手一揚,玉笛登時落入他手。
蘇乘光臉色一變,叫道:「萬師兄……」目光一轉,又看向萬繩身邊女子,嘆氣道,「秋師姐,你們都來啦?」
八部之主齊聚島上,石穿長手長腳,拎著一個老者,鹽幫弟子看見,紛紛叫道:「錢長老……」這老者正是三老之一的井長老錢思,聽見叫喊,大是垂頭喪氣。
楚空山望著這邊,忽地叫道:「梁思禽呢,他沒來麼?」萬繩未答,沐含冰笑道:「區區一件小事,何足勞動城主大駕?」
楚空山臉色一沉,冷冷道:「你是誰?」沐含冰笑道:「不才沐含冰,忝為水部之主。」楚空山一點頭,晃身之際,已到地上,反手抽出一柄黑沉沉的木劍,揚聲說:「你們七個,一起上吧!」
石穿、卜留對望一眼,忽地哈哈大笑。楚空山皺眉道:「你們笑什麼?」卜留笑道:「楚空山,我笑你坐井觀天,不知天高地厚。」
楚空山「哼」了一聲,揮劍欲上。萬繩忽地擺手道:「慢著。」楚空山翻起眼珠,冷冷說道:「怎麼?」
萬繩說道:「楚空山,你和城主雖無深交,也無大仇,何苦與我西城為敵?刀劍無眼,今次奧你勝了還好,倘若敗了,一世英名豈不付諸流水?」
楚空山搖頭道:「人有所為,有所不為,當年我中毒將死,若非小徒相救,早就命喪黃泉。我答應過她,有求必應,辦完所求之事,師徒之情也一筆勾銷。二十年來,她不曾求過老夫,如今她既然求我,老夫自要信守承諾。貴派厲害,我不是不知,大不了,這條命還給她就是了。」
眾人聽了這話,無不動容,孟飛燕心中感慟,撲通跪倒,流淚道:「徒兒不孝,使你身陷險地。」楚空山也不瞧她,冷冷道:「說這些廢話幹嗎?哼,我弟子眾多,說到武學上的成就,卻無一人及得上你,我死以後,許你自立門戶,傳承本門武功。」
孟飛燕怔了怔,心中越發難過。楚空山以貌取人的癖好根深蒂固,寧可送命,也不願她留在天香派中。
萬繩想了想,說道:「楚空山,決勝之前,我要了結一事。」楚空山一派宗主,不好死纏爛打,只得說道:「好,隨你所願。」
萬繩環顧四周,揚聲說道:「如今鹽幫,誰能做主?」鹽幫首腦面面相對,兩大長老一敗如水,銳氣大大受挫。四大鹽使地位不夠,也難以做主。正猶豫間,淳于英說道:「孟鹽使力挫強敵,新立大功,可以代我們做主。」其他人也覺有理,紛紛點頭。
萬繩向孟飛燕說道:「蘇師弟在貴幫手裡,錢長老在我派手中,大家各讓一步,以一換一如何?」
孟飛燕大感遲疑,王子昆滿面濺朱,厲聲說道:「豈有此理,蘇乘光殺害幫主,倘若容他活命,幫主在天之靈,一定死不瞑目。」眾人一聽,紛紛稱是。
萬繩冷笑道:「這麼說,你們不顧錢長老的死活了?」王子昆看了錢思一眼,淡淡說道:「錢長老受過齊幫主的大恩,為他送命,也是理所應當。」
錢思大為惱怒,瞪著王子昆眼裡出火。萬繩轉動目光,又問道:「孟鹽使怎麼說?」
孟飛燕想了想,忽一點頭,大聲說道:「好,一個換一個。」王子昆應聲暴怒,高聲叫道:「孟飛燕,你口口聲聲說齊幫主對你有恩,怎麼事到臨頭,竟然放過仇人?」
孟飛燕搖頭說:「我放了蘇乘光,並非忘了仇恨。而是先放人、再報仇,先救錢長老,再跟西城八部一決雌雄。」
這幾句她隨口道出,鹽幫上下均是熱血一沸,紛紛叫道:「不錯,先放人,再報仇……決不讓他們生離此地……」
錢思忽得活命,望著孟飛燕不勝感激,他對這醜女向來鄙夷,誰知危急關頭,竟然得她出手相助,一時之間,心中百味雜陳。
孟飛燕又轉向王子昆:「王鹽使以為如何?」王子昆冷冷道:「眾意難違,老夫無話可說。」
石穿拍開錢思穴道,淳于英也一揮短戟,斬斷繩索。蘇乘光聳一聳肩膀,朗聲道:「萬師兄,摘星樓上的女子找到了嗎?」
萬繩搖頭嘆道:「那女子不知使了什麼法兒,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蘇乘光大皺眉頭,轉眼看向淳于英,後者說道:「華鹽使也沒有消息?」
蘇乘光微感失望,跳下車船,走過樂之揚面前,問道:「他怎麼樣?」水憐影沉吟一下,站起身來,向秋濤說道:「師父,您看一看他的傷勢。」
秋濤走上前來,把了把樂之揚的脈門,忽地臉色大變,衝口叫道:「這是陽亢絕脈,他居然還活著?」水憐影臉色發白,急切問道:「有法子治癒麼?」
秋濤咬著嘴唇,思索半晌,嘆氣道:「能夠治好他的人,天底下只有一個。」水憐影問道:「是誰?」秋濤沖她擺一擺手,忽地站起身來,神色嚴厲,沉聲說道:「蓮航、嵐耘,護住憐影,不要離我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