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倒行逆施3
2024-06-15 09:21:44
作者: 鳳歌
大殿上起了一陣騷動,皇孫們忍不住交頭接耳,彼此打聽樂之揚的來歷。樂之揚存心跟這些皇族叫板,當下朗聲答道:「以我之見,與其增設堡壘,不如多造船隻。」
朱元璋拈鬚笑道:「有何道理?」
「堡壘是死的,船隻是活的,活勝於死,這是其一;其二,造船之費,遠比築堡養兵便宜;其三,本朝海疆萬里,倭寇乘船而來,見縫插針,堡壘中官兵趕到,若無船隻,也只能望敵興嘆。不如以船制船,大造戰艦,裝設弩炮,將堡壘中的官兵練成水軍,接到警訊,船先入海,截斷倭人歸路,而後水陸並進,前後夾擊。倭寇一旦漏網,也可窮追猛打,使其殞命海上,不能返回老巢。久而久之,倭人必定不敢來犯。」
朱元璋微微一笑,說道:「這法子有點兒意思,較之前策,算是中策,至於上策麼,朕還要仔細想想。」他言下之意,朱允炆的法子竟是下策。皇太孫麵皮漲紫,瞪了樂之揚一眼,眼裡滿是怒氣。
席應真見勢不妙,又咳一聲,說道:「陛下,貧道該告辭了。」
「慢來。」朱元璋又拿起一份奏章,「這件事更為棘手,元人進犯大同,允炆批覆,谷、燕二王兩路進兵,谷王正面應敵,燕王斷其後路,小道士,你又以為如何?」
樂之揚隨口答道:「小道不懂兵法,卻知兵凶戰危,莫如不戰而勝。」朱元璋雙目精光暴漲,沉聲道:「怎麼個不戰而勝?」
樂之揚笑道:「給他唱一出空城計。」朱元璋奇道:「怎麼個唱法?」
「燕王、谷王大可合兵一處、耀武揚威,同時對外宣稱,陛下將要巡視北方。元人先見兵威,再聽謠言,一定嚇得屁滾尿流、落荒而逃……」樂之揚話沒說完,黃子澄厲聲喝道:「大膽,這是什麼地方?你又是什麼身份?敢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詞、污濁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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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之揚一時忘形,聽了這話,也不由面紅心跳,朱元璋卻擺了擺手,淡淡說道:「不就是屎尿屁麼?有什麼大不了的。就算是當了皇帝,照樣也要拉屎放屁。道靈,朕問你,為何你贊同攻打刀干孟,卻不贊同征討元人?」
樂之揚訕訕道:「小道只是感覺,元人比刀干孟厲害。」
這話頗出朱元璋意料,愣了一下,哈哈笑道:「厲害就不打了嗎?真是孩子話!只不過,『兵凶戰危』這四個字確是至理名言,所謂『大勇若怯』,為將之人,當有怯弱之時。老是猛衝猛打,總會馬失前蹄。」說到這兒,他注目朱高煦,厲聲道,「高煦,你聽到了嗎?」
朱高煦正在胡思亂想,應聲一驚,忙道:「聽到了,聽到了。」朱元璋臉一沉:「聽到什麼?」
「這個,那個……」朱高煦頭上冒出汗來,一邊的微胖青年湊近他耳邊小聲咕噥,朱高煦面露喜色,忙說,「啊,對了,為將之人,當有切肉之時。爺爺你放心,孫兒刀法精熟,一刀下去,別說是肉,連骨頭也一塊兒切下來呢!」
一時間,殿上眾人的模樣好有一看,既想放聲大笑,又怕遭到斥責,一個個鼓腮瞪眼,憋得萬分辛苦。
朱元璋卻不動聲色,說道:「高熾啊,你可真是個好哥哥,當著寡人幫弟弟作弊。」
微胖青年正是朱高煦的兄長,燕王朱棣的世子朱高熾,聞言面紅耳赤,低頭作禮:「高熾大膽悖逆,還請陛下責罰。」
朱元璋看他時許,忽而點頭說道:「你們兩兄弟,還真是老四的兒子。高煦得了老四之勇,但失之無賴,高熾得了老四之智,但稍嫌文弱。兩個人合在一起,倒是跟老四一個模子。所以說,你們兄弟二人,須得相親相愛、取長補短,老四倘若不在,你們要為寡人看守北方邊境。」
兩兄弟聽了這話,齊聲應道:「孫兒一定不負重託。」
朱元璋一揮手,又轉向樂之揚:「道靈,你讀書麼?」樂之揚道:「粗略讀過幾本。」
「粗略也好。」朱元璋笑了笑,「你是道士,不是書生,讀書得其大意就好,不用牽制於文義。這樣麼,我命你為東宮伴讀,從今日起,三日一次,入東宮陪太孫讀書。」
這話十分突兀,眾人無不吃驚。席應真忍不住說:「陛下……」朱元璋一擺手:「朕意已決,不必多說了。允炆……」
朱允炆還沒回過味兒來,應聲道:「陛下有何吩咐?」朱元璋指了指席應真:「你也看到我和牛鼻子的交情。自從濠州一會,歷經萬死,至今不改。小道士見事通脫,正可彌補你的不足,你若能盡其所長,他就是你的席應真了。」
朱允炆還沒說話,黃子澄首先按捺不住:「陛下,他只是一個道士,怎能做儲君的伴讀……」
「道士又如何?」朱元璋冷冷說道,「朕也當過和尚,不照樣做了皇帝?和尚能當皇帝,道士怎麼就不能陪伴太孫?」
黃子澄張口結舌,無言以對。朱元璋正眼也不瞧他,又向席應真說道:「宮中禁衛森嚴,不如宮外自在。你出宮休養幾天也好。下個月是朕的生日,十七兒提了個奇特法子,辦一個『樂道大會』為朕慶生,屆時諸王進京,天下樂師也要齊聚京城。故而你也不要走啦,留在京城,湊一湊熱鬧。」
席應真點頭稱是。朱元璋勞碌半日,不勝睏倦,便命眾人退下,自己擺駕回宮。
馮太監早已安排轎子,候在殿前,樂之揚扶老道上轎,正要入內,梅殷趕來,握住他手笑道:「道靈仙長,恭喜恭喜。」樂之揚回禮道:「不敢當,叫梅駙馬見笑了。」
「何出此言?」梅殷笑道,「今日東宮伴讀,明日就是帝王師友,出將入相,大有其份。」
樂之揚忙說:「駙馬笑話了,小道出家之人,說什麼出將入相。」梅殷欲言又止,握了握他手,壓低嗓音說:「過幾日,我請你來駙馬府一敘。」說完告辭去了。
樂之揚上了轎子,但見席應真閉合雙眼,仿佛入睡。轎子行了一程,不久到了陽明觀。樂之揚心中有鬼,扶席應真進入雲房,便要退出,忽聽老道開口說道:「先別走,把門關上。」
樂之揚只好關門,席應真張眼說道:「小子,早知如此,我就不該讓你入宮。而今你越陷越深,不但拋不下與微兒的孽緣,更加陷入了皇權之爭。方今天下,是非最多的地方無過於東宮,最難侍候無過於太子。」
「我有什麼法子?」樂之揚苦著臉說,「若不回答,就要挨棍子。」
「換了是我,寧可挨一頓棍子。」席應真白他一眼,「總比進了東宮掉腦袋強。」
樂之揚說:「我看這個太孫不像是兇惡之人。」
「太孫倒沒什麼,朱元璋的官兒可不好當。這些年多少人抄家滅族,李善長、胡惟庸、藍玉三大案,大小官吏死了數萬。我謹守道家沖退之道,一不插足權位之爭,二不交通貴戚勛臣,方能苟延殘命,存活至今。你這孩子,聰明有餘,謹慎不足,落到這是非場中,可又如何是好?」
樂之揚心想:席道長平時還算灑脫,怎麼一遇上朱元璋,立刻變得畏畏縮縮,一點兒也不爽快。當下笑嘻嘻說道:「朱元璋不是慧眼識人嗎?他讓我做太孫的伴讀,可見他很有眼光。」
席應真看著他,白眉連連挑動,冷笑說:「別當我不知道你的鬼心眼兒,你以為進了東宮,就有機會見到寶輝,對不對?」
樂之揚叫他揭穿心思,麵皮微微發熱。只聽席應真又說:「朱元璋的眼光,足以看出你的聰明,但憑這點兒小聰明,你還做不了東宮的伴讀。太孫信任儒生、柔弱不武,打仗用兵非其所長。朱元璋時日無多,求全責備,當眾教訓太孫,未免有失偏激。他的見識勝過太孫,那是理所當然的,而你賣弄聰明,對策壓倒太孫,大大折損了太孫的皇威,其他皇孫見了,一定心生輕視。朱元璋連提三條奏章,本想你對答失策,藉故嚴懲,好為太孫立威,但你運氣太好,前後均無大錯。事不過三,朱元璋再如糾纏,未免無趣,索性把你送到東宮,一旦成為太孫的臣屬,你的聰明就成了太孫的聰明。哼,黃子澄迂腐書生,哪兒又明白這樣的道理?」
樂之揚聽出一身冷汗,老皇帝談笑之間,竟有這麼多心機,自己只顧胡說八道,壓根兒不知道已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想到這兒,遲疑道:「我得罪了太孫,進了東宮,他會不會找我的麻煩?」
「太孫有容人之量,縱然留難,也不要命。」席應真頓了頓,「怕只怕朱元璋有了成見,藉故向你發難,那才是天大的麻煩。」
樂之揚聽得心驚,可轉念一想,事已至此,想也無用,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朱元璋縱有惡意,自己也不會坐以待斃。
想到這兒,樂之揚面露笑意。席應真見他全無憂懼之色,心知他少年輕狂,聽不進自己的規諫,只好搖頭說道:「這些事先不說,你真氣逆行,大大不妙,想來想去,或許只有『轉陰易陽術』才能化解。你和『地母』秋濤有交情,不妨透過她求見梁思禽。」說著又取出一串白玉數珠,「這數珠是當年梁思禽所贈,你見到他時,如有不順,可以數珠相示。此人性子古怪,但甚重情義,睹物思人,應當不會見死不救。」
樂之揚收下數珠,辭別席應真,回到房裡,取出真剛劍、空碧笛,又到後山吹起《周天靈飛曲》。入宮之前,他將飛雪留在蔣山,多日來,白隼遨遊山中,搏兔獵狐,養得油光水滑、神采逼人,聽到笛聲召喚,穿林而出,歇在主人肩上,歡喜不盡,須臾不肯離開。
樂之揚又到秦淮河邊,找了一間成衣鋪子,脫去道裝,換上一身青綢水紋織錦袍,踏一雙黑緞白底履雲靴,背負越王斷玉真剛劍,頭戴北斗抱月烏紗帽,腰纏一條墨綠紋蟒嵌玉帶,左掛樂韶鳳留下的白玉玦,右插朱微所贈的翡翠笛,穿戴完畢,對鏡照影,當真風搖玉樹、雲掩冰輪,翩翩佳公子,逍遙世上仙。
當下攜鷹入城,他華服古劍,鷹隼雄奇,走在長街之上,格外惹人注目。不多時來到玄武湖邊,問明「千秋閣」的所在。走了數百步,遙見一座酒樓,上下兩層,掩映湖光,看上去很是通透軒敞。
正要入閣,忽聽遠處傳來咿咿呀呀的胡琴聲,哀怨悱惻,斷人肝腸。樂之揚是知音之人,但覺琴聲精妙,曲調陌生,不覺為之留步。誰知聽了幾聲,忽然想起了許多往事,回想自幼無父無母,飽嘗人間冷暖,好容易年紀稍長,義父又橫遭橫禍。但因無家可歸,只好流落江湖,現如今,心愛的女子又要嫁給他人,自己身為七尺男兒,卻只能袖手旁觀、無所作為。
他越想越是難過,心酸眼熱、悲不可抑,忍不住回頭望去,但見長街之上,洒然走來一個老人,灰布袍,四方巾,形容枯槁,貌不驚人。他左手挽琴,右手持弓,兩眼朝天,旁若無人,茫茫人海之中,就如一隻孤舟逆流而上。
但因胡琴太悲,老者所過之處,無論商賈士人,還是販夫走卒,均像是死了爹媽一樣,神色悽慘,愁眉不展,甚至有人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樂之揚聽得入神,不由心想:「義父常說,音樂之妙,哀感頑艷,但我生平所見,唯有這個老者當得起『哀感頑艷』這四個字。」
老者走到千秋閣前,停下步子,面對湖水,若有所思,手中弓弦來回,琴聲越發淒切。樂之揚一邊聽著,竟然忘了自身的來意。
突然間,兩個夥計從閣中沖了出來,其中一人指著老者大罵:「兀那老狗,滾一邊兒去,拉這樣的哭喪調子,還讓不讓人做生意?」一邊叫罵,一邊捋起袖子想要動粗。
樂之揚眼看老者文弱,只怕受這了俗人的欺辱,當下攔住夥計,厲聲道:「你罵誰?這位老先生是我請來的客人。」
夥計見他人俊衣美,慌忙躬身賠笑:「公子見諒,老頭兒琴聲太苦,惹得閣上的主顧不高興。」
這時老者一曲拉完,停了下來,望著湖水呆呆出神。樂之揚趁勢上前,笑道:「老先生拉得好胡琴,不知可否賞臉,上樓喝一杯薄酒?」
老者掃樂之揚一眼,點頭說:「卻之不恭。」樂之揚見他氣度狷介、不同俗流,原本怕他回絕,一聽這話,喜不自勝。
上了千秋閣,兩人臨湖迎風、倚窗而坐。夥計上來招呼:「二位客官,有何吩咐?」樂之揚笑道:「敢問一句,貴樓的掌柜姓什麼?」
夥計一愣,答道:「姓方。」樂之揚又問:「可在閣里麼?」夥計連聲說:「在,在!」樂之揚伸手入袖,取出秋濤所贈的白泥貓兒,輕輕放在桌上。
夥計看見泥貓,臉色登時一變,轉身蹬蹬蹬下樓。不過片刻,一個中年男子快步上樓,便服小帽,滿臉是笑,看見泥貓,含笑說道:「鄙人方少傑,乃是此間掌柜,但不知這隻泥貓公子從何得來?」
「一位老太太送的。」樂之揚笑了笑,「她說若要找她,可憑此物來見方掌柜。」
「好說,好說。」方掌柜笑道,「那人眼下不在,我這就派人去請。二位不妨先用酒菜,稍等一會兒。」
「有勞了。」樂之揚笑嘻嘻說道,「什麼拿手好菜、陳年佳釀,儘管將上來吧!」方掌柜含笑去了,不久夥計將來肥雞滷鵝,另有幾樣時鮮佳肴,一壺陳年女兒紅。
樂之揚含笑舉杯,向灰衣老者敬酒。老者酒到杯乾,也不推辭,他衣衫破舊,形容枯朽,可是舉手投足,自有一番氣度,儼然孤高遺世,偌大酒樓只他一人。
樂之揚看那胡琴,忽而笑道:「老先生,敢問大名?」老者淡然道:「老朽落羽生,凋落之落,羽毛之羽。」
樂之揚心中納悶:這名字當是化名。落羽,落羽,不就是脫毛的意思麼?有道是『脫毛的鳳凰不如雞』,看這老者的氣度,莫非以前也是一位貴人,而今窮愁潦倒,只能拉琴為生?想到這兒,微微感慨,又問道:「落老先生,你的胡琴拉得極妙,但這一支曲子,區區從未聽過,但不知出自哪一本曲譜?」
「貽笑大方。」落羽生一臉淡漠,「曲子並無出處,老朽無聊之餘,自個兒胡編的。」
樂之揚驚訝道:「可有名號麼?」
「有一個。」落羽生漫不經意地說,「叫做《終成灰土之曲》。」
「終成灰土之曲?」樂之揚一呆,「曲子很好,名字卻喪氣得很。」
「千秋功業,終成灰土。」落羽生扶起胡琴,扯動弓弦,長聲吟唱起來,「傾城傾國恨有餘,幾多紅淚泣姑蘇。倚風凝睇雪肌膚。吳主山河空落日,越王宮殿半平蕪。藕花菱蔓滿重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