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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片山微雨3

2024-06-15 09:21:37 作者: 鳳歌

  樂之揚只看穿了鞭法的節奏,忽然多了一把匕首,鞭匕齊出,節奏大大生變。他的「靈感」之術不過初窺門徑,遇上如此變故,登時應對不及。有道是「一寸短,一寸險」,長鞭適於遠攻,匕首適於近守,正好彌補上鞭法破綻,樂之揚躲閃不及,但覺手臂一涼,登時血染衣袖。

  少女一招得手,喜不自勝,但見樂之揚手忙腳亂,當即匕首虛晃,右手長鞭一抖,刷地纏繞回來。樂之揚防了匕首,忘了長鞭,顧此失彼,忽覺渾身一緊,已被鞭子纏了兩圈。他欲要掙扎,鞭上奇勁湧來,深深陷入皮肉,少女嬌叱一聲,陡然發力,樂之揚身不由己,登時摔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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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看著對手,嬌唱微微,香汗淋漓,想到方才所受屈辱,不由惡向膽邊生,狠踢了兩腳,封住樂之揚的穴道,俯下身子,咬牙說:「狗道士,你想怎麼死?」

  樂之揚心知這一次難逃劫數,索性笑道:「我想吃西瓜撐死。」少女一愣,啐道:「如今是深秋,哪兒來的西瓜……」忽又明白對方的詭計,冷笑說,「狗道士,死到臨頭,還敢胡說八道?」

  「誰不會死?」樂之揚說道,「總有一天,你死得比我還慘。」少女道:「怎麼?我宰了你,誰還能替你報仇不成?」

  「有啊。」樂之揚笑嘻嘻說道,「老天爺替我報仇。」

  「呸!」少女啐道,「你是什麼東西,也能勞動老天爺?」

  「你不信麼?」樂之揚慢條斯理地說,「你殺我用匕首,老天爺殺你,用的是時光。」

  「時光?」少女原本一腔殺意,恨不得在樂之揚身上捅幾十個透明窟窿,聽了這話,只覺新奇有趣,竟不忍心立刻下手,喝道,「盡胡說,時光也能殺人?」

  「怎麼不能?」樂之揚笑容不變,娓娓道來,「天下最悽慘的死法,莫過於慢慢老死!你若活到七九十歲,頭髮掉光,皺紋滿面,牙齒一顆不剩,看上去就像是風乾了的橘子皮。那時節,你想打人罵人,偏偏有氣無力,躺在床上,也會屎尿齊流。大家看到你,都會遠遠躲開,剩下你一個人,獨孤軟弱,無可奈何……」

  「夠了,夠了……」少女渾身汗毛直豎,禁不住捂著耳朵,「我不聽,我不聽,我才不會老,更不會死……」樂之揚笑道:「自古皇帝老兒也難逃一死,難道你比皇帝還厲害?我今天死了,死得青春年少,等你死的那天,卻是又老又丑。咱們陰曹地府相見,那情形一定有趣極了。」

  少女一聽,猶豫起來,沉吟道:「這麼說,我殺了你倒是便宜你了?」樂之揚忙說:「對呀,最好讓我也慢慢老死,這樣才算公平合理。」

  少女看他一眼,冷笑道:「你想得美,哼,我不殺你,讓你陪我慢慢老死……」

  「陪你老死?」樂之揚還沒還過神來,少女匕首向下,抵住他的下身:「狗道士,我閹了你,把你變成一個太監,守在宮裡跟我作伴。」

  樂之揚不料弄巧成拙,一時目定口呆,但覺匕首冷冰冰掠來掠去,登覺下身酥麻,渾身發軟。

  見他恐懼,少女越發快意,笑道:「怎麼?害怕了?哼,你敢用那招、那招『竹筍子炒肉』,這就是你的下場。」

  「也罷!」樂之揚嘆一口氣,「還望下手之前,告知你的名號,讓我知道栽在誰的手裡。」

  少女見他至此地步,依舊神氣自若,心中也是暗暗稱奇,正要自報名號,忽聽門外傳來一個清軟的聲音:「她是含山公主,也是我的妹妹。」

  樂之揚聽出是朱微的聲音,歡喜得幾乎叫出聲來。含山公主臉色大變,應聲跳起,死死盯著門外,目光變幻數次,忽地咯咯笑道:「寶輝,你來的真巧,再遲一步,這紫禁城裡怕又要多一個太監了。」

  殿門吱呀洞開,朱微走了進來,衣淡如水,人淡如菊,手挽一支帶鞘長劍,面容恬靜自若,映照淡淡月華。

  樂之揚心跳加劇,望著小公主張口要叫,可是一團熱氣堵住嗓子,只覺鼻酸眼熱,險些流下淚來。朱微也看了他一眼,眼中也是悲喜雜糅,雙頰浮起一抹紅雲,口中卻冷冷說:「道靈,你受苦了。」

  「道靈」二字入耳,樂之揚猛可念及身份,將到嘴的話咽了下去,忽聽朱微又說:「含山,有什麼你衝著我來,不要為難道靈。」

  「我偏要為難他。」含山冷冷一笑,「你又能拿我怎麼樣?」

  「含山。」朱微輕輕皺眉,「別忘了,道靈和師父一樣,都是父皇的客人。」

  「父皇,哼,又是父皇。」含山緊咬嘴唇,眼裡透出一股不甘,「從小到大,父皇就會疼你,從不把我放在眼裡。哼,你又哪一點兒比我強?我媽是妃子,你媽也不是什麼皇后;你哥哥是寧王,我哥哥也是遼王。我就不明白,為什麼大家都把你捧上天,三哥、四哥、大姐、二姐,個個都說你好。父皇生了病,不要妃子相陪,偏要你這小丫頭去服侍。哼,人家都討好你,我偏偏就不服氣。照我看來,你就是個又虛偽、又狡猾的小賤人。」

  朱微天性和善,不喜與人鬥嘴,聽了這話,面紅耳赤,不知如何反擊。樂之揚大為不忿,揚聲說:「她是小賤人,你就是小盪貨。」

  含山勃然大怒,厲聲道:「你罵誰?」樂之揚道:「你不是盪貨,怎麼深更半夜把一個大男人騙到這兒來?」含山氣得跺腳:「狗道士,我找你來,是要你演示一遍『奕星劍』,找出劍法破綻,再打敗這個小賤人,哼,狗道士,聽懂了嗎?」

  樂之揚笑嘻嘻說道:「我是狗道士,你就是豬公主。」含山一愣,驀地聽出他一語雙關,登時目光森寒,厲聲說:「好哇,你這話大逆不道,我要砍掉你的狗頭。」

  朱微知道她說得出做得到,又怕樂之揚性子一起,強項到底,當下說道:「含山,你約我來這兒比武,我來了。道靈無辜,你把他放了。」

  「不行。」含山怒道,「這小子一再冒犯我,我非閹了他不可。」

  朱微目有怒色,沉聲說:「含山,你一意孤行,就不怕父皇震怒麼?」

  「震怒又如何?」含山揚起臉冷冷說道,「父皇再不疼我,我也是他女兒。我才不信,為了一個狗道士,他會要我的命?」

  朱微秀眉皺起,耐著性子說:「含山,你想怎麼樣?」

  「不怎麼樣。」含山把玩長鞭,眼珠轉動,「寶輝,你勝了我,我任他離開,你輸了,我送你一個小太監如何?」

  朱微臉色發白,看了樂之揚一眼,咬牙說:「含山,我這一次來,本不想跟你動手,不論你怎麼看我,你我都是姊妹。對於父皇,我只是恪盡孝道,從未想過跟你爭寵,哥哥姐姐疼愛我,那是我的造化,不是我設計騙來的。你若因此恨我,那也由得你去,只不過,道靈他,我必須帶走。」

  「好哇。」含山冷笑道,「那就試試看。」說著一抖長鞭,月光下鞭花亂滾,恍若飛魔幻影,發出咻咻怪鳴。

  朱微看了樂之揚一眼,輕輕抽出長劍,凝立不動,劍尖斜指下方。

  樂之揚看這情形,大為羞慚,本想兩年苦練,此次返回中土,縱不能揚名立萬,也能讓朱微刮目相看,誰知道甫一見面,便要小公主出手相救。他越想越是沮喪,恨不得一頭撞死才好。

  兩方一動一靜,僵持時許,嗚的一聲,長鞭抖直,凌空掃出。朱微身形略偏,斜斜跨出一步,身子隨之轉動,鞭影幾乎貼身掠過,啪的一聲落在地上,四方青磚之上,多了一道淺淺的凹痕。

  樂之揚看得心頭一凜,暗想長鞭上的力道著實驚人,含山先前出手,似乎未盡全力。好在朱微的「紫微斗步」嫻熟自如,她見長鞭將要回縮,低頭向前,腳下滑動,一如凌虛御風,向含山逼近數尺。含山飄然轉身,長鞭帶起一股尖嘯,勢如蛟龍擺尾,向著朱微攔腰捲來。

  朱微一晃身,不退反進,涌身沖入鞭花,手中劍左一挑,右一撥,長鞭靠近,就被挑開。嗡嗡一連數聲,鞭花潰散,門戶大開,兩人相距不足五尺。

  含山暗叫「不好」,催動勁力,長鞭一縮一伸,落向朱微的頭頂。朱微身子一偏,避開長鞭,長劍向右一送,陡然停在半空。長鞭收勢不住,正正掃中劍刃,嗤,古劍鋒利,鞭子斷成兩截。

  這一劍料敵在先、舉重若輕,樂之揚一邊看見,禁不住叫了一聲「好」,心想當年戲園之中,朱微就能與張天意有攻有守,而今一過兩年,劍法分明又有精進,當年只見其快,如今更見巧妙。

  含山原本自信滿滿,不想兩招不到就斷了鞭子,又聽樂之揚叫好,更是羞怒交迸,惡狠狠瞪了少年一眼,臉上湧出一股煞氣。她厲聲疾喝,手一翻,掣出匕首,欺近朱微身前,刺向她的面門。

  朱微一晃身子,翩翩向後掠出,含山的匕首隻在她身前弄影,可又始終挽不著她的身子。含山心中焦躁,左手使匕,右手長鞭縱橫,狀如瘋魔。朱微不慌不忙,手中長劍左一挑、右一攔,總是對準長鞭薄弱之處。含山唯恐鞭子再斷,鞭子一發便收,不敢當真抽落。

  呼吸之間,兩人拆了二十餘招,樂之揚心系朱微,見她屢遇險招,不由嗓子發乾,呼吸發緊,一顆心高高懸起。他用「靈感」之術感知二人武功,但覺朱微劍法的中正大雅,快慢得宜,放之音樂,好比彈奏古琴,長劍一揮一送,均是恰到好處。含山公主的鞭法卻是亂中有序、快中有慢,有如撥弄琵琶,輪指一揮,銀瓶乍破,當心一划,便有風雨大至之勢。

  從場面上看,朱微落了下風,裹在鞭花之中。仔細看來,她出劍暗合奕道,每一劍攻其必救,逼得含山變招自守。反覆多次,含山攻勢漸弱,出鞭也越來越慢,朱微的劍法卻是越來越快。兩人一個變慢,一個變快,出招之速漸漸不相上下,鞭來劍往,若合符節,只不過,朱微的神情越發從容,含山的臉上卻透出一股焦躁不耐。

  樂之揚看得驚訝,之前他憑藉靈感之術,攪亂了鞭法的節奏。如今的朱微更勝一籌,逼迫含山隨著長劍出鞭,不知不覺落入了朱微的節奏,好比一頭狂突亂撞的蠻牛,叫人穿了鼻孔,牽之隨之,亦步亦趨。含山身在局中,也覺十分彆扭,但為劍法所迫,無法變回原來的節奏,乍一看去,兩人翩翩轉轉,身姿曼妙,儼然相對起舞,當真殺氣全無。

  樂之揚看得佩服,心中大有所悟:我之前一心打亂對方的節奏,卻忘了自身也有節奏,不知不覺自亂陣腳,落入了對方的節奏之中,所以含山取出匕首,節奏一變,我就無所適從。若要克敵制勝,還得以我為主,自身的節奏決不能亂,而後迫使對手落入我的節奏。如能做到這一點,天下任何武功都不足為懼。又想,靈舞的法訣里說「旁若無人,天下獨步」,也是這個意思,制人而不制於人,才是《靈飛篇》的法意。

  想到這兒,他索性閉上雙眼,只以靈感之術感知雙方的變化,儘管目不能見,可雙方一招一式、進退攻守均是歷歷如畫,但覺朱微的節奏越來越快,含山的節奏越來越亂,漸漸破綻百出,她竭力變招,似要彌補破綻,可是拆東補西、顧此失彼,朱微的劍風卻如水銀瀉地,漸漸將她的破綻充滿。

  「含山輸了……」這念頭方才閃過,便聽一聲尖叫。樂之揚張眼看去,含山公主反被長鞭纏住了身子,朱微左手挽住鞭梢,右手長劍指定她的咽喉。

  含山的臉色慘白,眼裡淚花亂轉,驀地揚起臉來,大聲說:「小賤人,你殺了我好啦!」

  朱微盯了她時許,垂下劍尖,淡淡地說:「我殺你幹什麼?你已經輸了。」含山的雙頰忽又漲紅,掙脫鞭子,咬牙道:「你別得意,哼,總有一天,我會勝過你。」

  朱微輕輕一笑,回劍入鞘,漫不經意地說:「隨你好了,我半點兒也不在乎。」她越是淡定,含山越是惱怒,驀地一跺腳,丟下鞭子,一陣風衝出宮門。

  朱微望她背影,嘆一口氣,走到樂之揚身邊,解開他的穴道。樂之揚一跳而起,笑道:「厲害,厲害,兩年不見,叫人刮目相看。」

  朱微望著他,眼神複雜難明,忽地幽幽說道:「真的、真的是你麼?」樂之揚一愣,反問道:「不是我,又是誰?」

  少女望著他,神情似哭似笑:「好像是一場夢呀,我、我只當你已經死了。」說到這兒,眼淚驀地流了下來。

  「沒聽說禍害遺千年麼?」樂之揚微微一笑,伸手為她拭去淚水,「別哭,我這樣的撒謊精,老天爺才捨不得讓我死呢。」

  朱微定定地看了他時許,忽地含淚而笑:「真是你呀!唉,樂之揚啊樂之揚,你個子高了,皮膚黑了,可是笛聲也好,說話也罷,還是一點兒也沒變。」

  「誰是樂之揚?」樂之揚笑嘻嘻說道,「公主殿下,你該叫我道靈仙長。」朱微白他一眼:「我叫你撒謊精才對呢。」說到這兒,兩人對望一眼,均是忍俊不禁,放聲大笑起來。

  才笑兩聲,朱微忽地伸手,將樂之揚的嘴掩住,輕聲說:「別笑,這兒不是笑的地方。」

  樂之揚怪道:「為何?」朱微環顧四周,幽幽地說:「這兒是冷宮,囚禁犯事妃子的地方。」

  樂之揚訝然道:「這就是冷宮?」朱微點頭說:「打入冷宮的女子,大多活不長的。」樂之揚看了看周圍,只覺陰氣逼人,忙說:「小公主,這兒太冷清,我送你回寶輝宮吧。」

  朱微瞥他一眼,搖頭說:「你還叫我小公主麼?可惜,我已經長大了……」說到這兒,她低下頭去,聲音又輕又細,「已經可以嫁人了。」

  樂之揚像是挨了一拳,心中苦澀萬分。朱微站在月光之下,螓首低垂,身影伶仃,樂之揚恨不得衝上前去,將她摟入懷裡,盡情安慰憐惜。他的心情如此迫切,雙腳卻是動彈不得,樂之揚忽地感覺,他與朱微之間多了一道無形的高牆。這道牆打不破,也翻不過,終其一生,也只能如此罷了。

  二人默默兩對,四周光移影轉,一如幽死妃子的精魂,門外的草叢裡傳出寒蛩的吟唱,婉轉低回,更添淒涼。

  「樂之揚!」朱微抬起頭,眉眼微微泛紅,腮邊還有淚痕,她輕輕地笑了笑,「說點兒高興的吧?你、你怎麼認識師父,又怎麼扮成道士進入宮裡的?」

  樂之揚打起精神,說起這兩年的經歷。朱微聽到驚險處,不覺高挑秀眉,神氣緊張,聽到樂之揚受辱,氣憤之色又溢於言表,聽到糞潑飛鯨閣,又覺詼諧解氣,忍不住咯咯發笑,再聽說席應真身受「逆陽指」之禍,頓又緊蹙眉頭,深深憂愁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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