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百鬼夜行（五）

  遊樂園餐廳推出嘉年華特色套餐大禮包。

  西餐廳主菜是血淋淋的戰斧牛排，配上抹茶粉妝點的橘子，強裝一個萬聖節的氣氛。另一邊中餐館的招牌菜是腦花，五顏六色的醬料往上面一淋，就是一顆奼紫嫣紅的腦子。

  食客們坐在刻意調暗的燈光底下，被對方嘴角逼真的血色逗得捧腹大笑。

  裴雪聽也不知道有什麼好笑的。

  這麼冷的天，冰淇淋攤子前人流不息。

  裴雪聽眼瞅著雌雄莫辯的年輕人在寒風裡露著細腰長腿，立刻預見了醫院風濕科未來十年的目標客戶群。

  「各園區安保狀況怎麼樣？」裴雪聽問。

  遊樂場原本有四個片區，為了舉辦嘉年華，改成了兩個主會場。北邊是充斥著西方斷頭鬼、血族伯爵的西式恐怖，南邊是殭屍、鬼新娘扎堆的中式驚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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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區A組一切良好，就是有兩個公爵為了爭血仆打起來了」方東青看熱鬧不嫌事大，頻道里還能聽見他那頭傳來的叫好聲，還有他咯吱咯吱嚼爆米花的聲音。

  「南區B組無異常……倆女孩摸鬼帥哥腹肌算嗎？那個鬼帥哥是個打零工的小妖怪扮的，這得算騷擾了吧？根據《未成年妖物保護法》，我們是不是應該阻止一下？」

  司南有點猶豫地說：「可是我看那倆女孩好激動，我怕我打不過她們，她們甚至做了美甲，感覺能直接把我眼珠子戳爆。」

  風平浪靜，一派祥和。

  這場鬼影憧憧的嘉年華除了名字，好像跟「鬼」沾不上半點關係，平安無事得很。

  眾人緊繃的精神都緩緩放鬆下來。

  ——

  遊樂園的中式餐館平時只是賣一些粥菜糕點，因為小朋友酷愛垃圾食品，所以生意慘澹。但嘉年華推出的以「詭異」為賣點的特色套餐，在預熱的前幾天就已經打開了名聲，活動當天更是熱銷。

  美食主播在預約好的餐桌上架起了手機，打開直播間熱情地和水友打招呼。

  「今天來替大家試吃一下百鬼夜行嘉年華特別推出的『天靈蓋下面有什麼』套餐。」

  主播是個清瘦得顴骨凸出的年輕人，只有眼睛又圓又亮。他細長的手指戳在菜單上，當著水友們的面，把上頭所有的東西都點了一遍。

  水友們已經習慣了他的作風。

  美食主播「陶鐵」以胡吃海喝為賣點，從不催吐也不打帥哥靚女人設，純靠驚人的食量和進食速度吸引關注。最令人稱道的是，他非常厭惡浪費糧食的行為，這和那些劣跡斑斑的假大胃王完全不同，為他積累了大量粉絲。

  菜還沒上，陶鐵先把餐館贈送的一整壺豆汁喝得一乾二淨，末了還對著鏡頭咂咂嘴巴。

  「主播傳統藝能『吃不飽吃不胖』復刻。」

  「聽說這玩意兒味道像泔水，真的嗎？」

  「腦花什麼時候上啊，能好吃嗎？」

  「主播去醫院檢查過嗎？吃這麼多還不長肉，可能是吸收功能有問題……」

  「前面管好你自己。」

  「管好你自己加一。」

  陶鐵毫不在意地咧嘴一笑。

  他本體是饕餮，本來應該受制於特調局的監控之下。

  奈何他沒有為非作歹的膽子，也沒有呼風喚雨的欲望，除了愛吃沒有任何特點，特調局也不想浪費人力物力，索性讓社會保障科那邊給他找了個工作。

  這份工作就是吃播。

  行動科那個刻薄的科長嘲諷過他：「你也就是命好趕上了社會經濟繁榮，不然你早生十年，都得餓死在商業區。」

  腦花很快就端上來了。

  餐館一共有三個套餐，一個正常版，一個變態版，一個究極變態版，陶鐵全點了。三層的小木架子擺在桌上，林林總總八九種醬料，下頭隔著鮮嫩的豬腦花。

  「我聽說那個究極變態版從造型顏色到味道，都很重口。」陶鐵靦腆地對著鏡頭一笑，「大家想先看我吃哪個？」

  直播間彈幕上齊刷刷地飄過一片「明人不說暗話，最重口的那個」。

  「好，那我們就從最重口的那個吃起。」陶鐵拿過一碟腦花，伸手去拿最上方的醬料。他的手還沒碰到那個醬料，目光先落在手裡那份腦花上。

  豬腦花都是巴掌大的一份，可碟子裡這份腦花並不完整，是一份腦花切割過的四分之一，卻已經有正常豬腦花的大小了。

  陶鐵心裡犯嘀咕，這頭豬的伙食會不會太好了點？

  「先生，需要我幫您淋醬料嗎？」

  服務生都穿著殭屍服，臉上用灰白色的油彩糊了一層，根本看不出本來的面目。他這和顏悅色的一笑，差點把陶鐵這正經凶獸嚇出一身雞皮疙瘩。

  「行啊。」

  ——

  「裴科，有情況！」

  端坐在長椅上的裴雪聽猛然睜開眼睛，手指按著耳機，「我在聽。」

  「中餐館吃播的那頭饕餮好像要暴走了！」

  噴水池旁一圈都是收割冤大頭遊客錢包的店鋪，中餐館格外顯眼。無他，實在是他們家腦花賣得太好，立體海報拉得快比門臉還大了。

  「屏蔽遊樂園網絡信號！」

  一聲令下，遊樂園裡成千上萬的遊客在同一時間斷網，無論是店家提供的無線網絡還是移動數據都無動於衷。直播間水友和主播失去了聯繫，上傳到社交平台的視頻圖片進度條停止。

  裴雪聽站起身的同時，中餐館的屋頂在混亂的尖叫聲中支離破碎。

  被覆著層層黑色皮毛的巨獸脊背隆起，撕開了磚石瓦礫堆砌的房屋。他頭角猙獰，一眼望過去竟然分辨不出這是什麼抽象的長法——他的眼睛在腋下！

  驚慌失措的人流阻擋了裴雪聽前進的道路，她扶住一個不慎被踩住裙角險些跌倒的女孩，無視對方的道謝，縱身跳上了冰淇淋車頂。

  周圍的人驚異地看著裴雪聽，她迎風甩開了黑色的長風衣，暴露出凝練的身體線條，和後腰上別著的衛星通訊設備、以及槍枝。

  「這是在幹什麼？拍電影嗎？那是什麼東西？」

  「攝影師呢？是不是有攝像頭啊？」

  裴雪聽對著瘋狂甩動腦袋的饕餮拋出一根銀線，在旁觀者眼裡，她只是抬了一下手。饕餮的胳膊死死地夾緊了，銀線沒能貫穿他的眼睛，而是沒進了他的肌肉。

  他仇恨而怨毒地瞪著裴雪聽。

  裴雪聽在冰淇淋車頂上短短地助跑兩步，飛身勾住路燈做了一個借力和緩衝，接著落到了饕餮頭上。

  人群里發出低低的驚呼聲。

  裴雪聽手裡的銀線已經從饕餮的下巴繞了一圈，她猛地收緊了銀線，扎在他肌肉里的銀線伸出無數根系，咬死了肌群。饕餮被迫痛苦地仰起頭——如果他抗拒裴雪聽的動作，就會被銀線割開下頜線。

  通訊頻道里「刺啦」一聲電流的噪音閃過。

  「裴科，餐館裡的遊客及時疏散，沒有傷亡！」

  「疏散噴泉周圍的人。」裴雪聽看著自己逐漸流出鮮血的手心，低聲道，「快。」

  下屬一愣，追問道，「疏散他們離開遊樂園嗎？可是輿論恐怕控制不……」

  「快讓他們離開這裡，去哪都行。」裴雪聽急促道，「不然就要來不及了！」

  兩句話的功夫，扼制住饕餮咽喉的銀線猛地崩斷了。饕餮憤怒地嚎叫，尖細的嬰兒哭聲像一根針似的扎穿了所有人的大腦。裴雪聽像是一隻斷線的風箏，被甩了下來。

  她重重地砸在地面上，滾了兩圈面前緩衝掉衝擊力，半跪著起身拔槍對準了饕餮的眼睛。

  饕餮動作極快地收攏胳膊，用厚重的毛髮和肌肉保護自己的眼睛。白磷彈堪堪點燃他身上一塊皮毛，在昏暗的遊樂場裡騰起一點火光。裴雪聽在人群反應過來之前打空了彈匣，子彈殼叮叮噹噹地散落在人們腳下。

  「這好像不是空包彈……」

  「也不像是特效。」

  人群里有人呆滯地說。

  「快跑啊！」

  不知誰扯著嗓子喊了一聲，人流一鬨而散，慌慌張張地奔向大街小巷。

  方東青恨鐵不成鋼地拎住司南的後領子，對著他的耳朵吼了一聲，「你跑什麼啊？你是人嗎你就跟著跑！」

  「有點入戲不好意思。」司南舔了蛋筒上融化的冰淇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方東青往他的後腦勺上重重地抽了一巴掌。

  「裴科，麻醉劑！」

  一名幹員提著沉重的金屬箱趕過來，語速飛快，「市面上現在已經不流通這個劑型了，只有運往非洲的黑市頭子才有這個東西……一支能麻翻一頭大象，是偷獵者用的。」

  金屬箱裡陳列著五支淡青色的藥劑。

  「看來要給他全部打進去了。」裴雪聽活動了一下胳膊，看向搖晃著著腦袋來回踩踏中餐館殘骸的饕餮，忍不住吐槽道，「他申請營業執照的時候也沒這麼大一隻啊！」

  「老大，怎麼打？」方東青拎著司南過來了。

  「首先你要找到他暴露的皮膚，」裴雪聽說，「只有靠近眼睛的部位。」

  司南出了個餿主意，「要不我現原形和他打一架吧？」

  「你別是想騙工傷保險吧？」裴雪聽挽起長發，囑咐方東青道，「你在空中吸引他的注意力，我去打。鉤索拿來了嗎？絆住他的四肢，別讓他把眼睛藏起來。」

  「建築物可能沒辦法做支點，但好在我們都不是人。」

  後頭一個幹員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露出一個淳樸的笑容。裴雪聽忘了這幹員是個什麼種族，只是看他胸口的肌肉都快把制服領口頂開了，於是信任地點了點頭。

  饕餮泄憤般把中餐館踩了個細碎，冷不防地被一股水柱砸了臉。他惱羞成怒地看過去，方東青踩著一雙高跟鞋，一腳踩在被打爆的消防栓上，小腿線條繃得很漂亮。

  方東青流氓似的吹了個山路十八彎的口哨。

  饕餮一腳把地面踩得四分五裂，抬起前爪對著方東青呼了過去。方東青身後展開光與焰交織的羽翼，撕裂了他後背的衣服，帶著他躥上黑夜，堪堪躲掉那一巴掌。

  方東青挽弓引弦，裹挾著烈焰的羽箭破空而去，直取饕餮的角。饕餮像個做錯了事，害怕挨打的小狗似的，下意識地抬起前爪去捂角。

  裴雪聽如離膛子彈般沖了出去，手上的鉤索拋出，鋒利的鐵鉤穩准狠地咬住了饕餮後蹄。鉤索另一頭的幹員猛地發力，賁凸的肌肉直接撐爆了制服，鐵索猝然收緊。

  饕餮兩條前爪捂頭，只剩兩隻爪子支撐身體，現下一邊被掣肘，立刻摔了個四腳朝天。裴雪聽沒按原計劃走，她掏出後腰上的匕首，直接剖開了饕餮的後腿。

  饕餮發出一聲痛苦的尖叫，嬰兒的哭聲貫徹雲霄。

  裴雪聽無視傷口汩汩流出的血，一口氣把五支麻醉劑都拍進了他的身體裡。自動推注器一秒的功夫，就把藥劑打進了饕餮的身體裡。

  饕餮劇烈地掙扎著，但掙動的力度越來越小，最後軟綿綿地癱在地上，縮成了小小的一團。

  裴雪聽鬆了口氣，一把將他拎起來扔給幹員，「他為什麼暴走，監視的人有什麼情報？」

  「當時中餐館裡的同事說，饕餮點了腦花全家桶，吃了一份以後突然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幹員簡單地給他包紮了一下，憂心忡忡的，「當時他還在直播，幸好發作之前把手機打翻了。」

  「腦花？」

  裴雪聽接過司南遞來的手機，放大那張截圖看了又看，嘴裡突然爆出來一句髒話。

  「真是光長個子不長腦子，」裴雪聽捋了一把頭髮，罵道，「這哪裡是豬腦花，這明明是切割過的人腦！」

  凶獸生性兇悍、嗜血殘忍，陶鐵能破例自由生活的原因就是他對人不感興趣，是個純粹的吃貨。但有人特意讓他吃了血食，喚醒了他的本性，自然也就暴走了。

  「餐館負責人在哪？把他們的員工名單給我拿過來！」

  「老大，不用找了。」從空中緩緩落地的方東青搓著胳膊上的雞皮疙瘩，伸出腳尖挑開一塊亂石，指著下面血肉模糊的人形道，「腦花的主人在這。」

  那具人體倚靠著牆角坐著，居然沒被發狂的饕餮一腳踩成肉泥，也屬實是運氣好。但此時此刻，所有人看著他的死相，都說不出那句「不幸中的萬幸」。

  他的天靈蓋被人取走了，切割線非常乾淨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切面光滑的腦袋裡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