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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2024-06-13 20:02:38 作者: 斑衣

  將近凌晨,邢朗才離開警局,開著車在路上撥出去一通電話。魏恆的電話沒人接,他分神瞟了一眼手機屏幕,又打給了徐天良。

  「邢隊。」

  「你在哪?」

  

  「我在我師父家裡啊。」

  不知為何,邢朗莫名鬆了一口氣:「他怎麼樣?」

  徐天良賠著小心道:「本來挺好的,剛才出去拿了一趟外賣,忽然就燒得厲害了。現在在臥室里睡覺。」

  邢朗大為光火張嘴就罵:「你讓他出去拿什麼外賣!」

  「不是啊,不是我讓他出去拿的啊,我就上了個衛生間,我師父就不見了。」

  邢朗懶得和他爭論,踩了一腳油門再次提速:「看好他,我馬上到家。」

  小區裡的住戶睡了一半,停車場的燈也滅了一半,邢朗把車停在光禿禿的樹影下,提著路上買來的一盒粥快步走進單元樓。等電梯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是王前程。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邢朗走進電梯,用肩膀夾著手機,騰出一隻手按樓層鍵。

  「有事嗎老王?」

  王前程似乎身處一個逼仄狹小的空間,從他說話時呼哧帶喘的氣音和被牆壁阻攔又原路打回的回聲,邢朗敏銳地察覺到他的處境不容樂觀。

  王前程壓著嗓門,聲音沙啞,倉促又急切道:「我找到一個地方,你趕快過來!」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邢朗警覺道:「什麼地方?你在哪兒?」

  「樂天遊樂城的蜂巢迷宮,這兒信號不好,你快過來,只能你自己來,誰都不能帶!」

  邢朗看著指示燈中不斷跳躍的數字,道:「有事直說,我現在走不開。」

  「蜂巢迷宮!你過來就知道了!我——」

  一陣刺啦電流閃過,電話被迫掛斷,與此同時電梯門開了。邢朗看了看通話結束的手機,心裡揣著重重疑慮走出電梯。站在507室門前,他敲了敲房門,然後撥回王前程的電話。

  徐天良很快打開了房門,一臉心虛道:「邢隊你回來了。」

  很奇怪,王前程的電話竟然打不通了。

  邢朗把裝著粥的袋子遞給他,又打給常跟著王前程的小孫。小孫說他今天一天都沒見到王前程,不知道王前程去了哪裡。現在他聯繫不到王前程,其他人同樣聯繫不到王前程,王前程相當於處於失聯狀態。

  邢朗有些擔心,不免想起王前程剛才留給他的一個地址:樂天遊樂城,蜂巢迷宮。

  徐天良見他站在門口止步不前,只是低著頭若有所思,納悶道:「老大,你不進來嗎?」

  邢朗抬手扶著門框,皺眉踟躇了片刻,低聲問:「魏恆睡著了?」

  「嗯,睡了好一會兒了。」

  邢朗看了一眼緊閉的臥室房門,道:「待會兒他醒了就讓他把粥喝了,如果還是燒得厲害,你陪他去醫院。」

  徐天良先應下,才問:「你要出去啊?」

  邢朗沒有多說,反身走回電梯間,乘電梯下樓。

  樂天遊樂城是蕪津市最早落成的大型遊樂城,建在市區邊緣與郊外接壤的地帶,後來市內興建海洋娛樂世界和國際連鎖的主題遊樂園,瓜分了樂天遊樂城的客流量。樂天一天天地衰敗下去,到現在只剩了個空殼子,大部分娛樂設施已經低價處理給同行,園區也被房地產老闆收購了土地使用權,準備建一片別墅區。

  樂天早已徹底停止停業,此時園內停了兩輛工程車,吊車的燈光高高地懸在半空,像是天上出現的第二個太陽,慘澹又朦朧的光把衰敗的遊樂城襯托得鬼氣森森。

  蜂巢迷宮建在地下,入口處堆滿廢棄的石灰板和積雪,昔日作為售票口的小房間四面上著鎖,售票口旁的兩扇大鐵門之間倒是閃出了一條黑色的縫隙。

  邢朗拿出隨身攜帶的小手電,照著地面的積雪,發現雪地上只有一串腳印,而且履跡新鮮,一直延伸到鐵門跟前。

  他又拿著手電往四周照了一圈,在大吊車後看到了一輛白色的凌度,通過車牌號確認就是王前程常開的那輛。

  四周很安靜,靜得沒有一絲聲音,但是頭頂人為的燈光卻製造出一種無聲的威脅,似乎那燈是一隻眼睛,光明正大地窺視著不請自來的人。

  邢朗收起手電筒,拿出手機一邊撥王前程的號碼一邊走向虛掩的鐵門。迷宮的電路早就被掐斷了,裡面黢黑一片,沒有一絲光。

  邢朗站在門外輕輕推開一扇門,又打開手電筒往裡照了一圈,半徑一米左右的光圈掠過一堵堵純白色的磚牆,牆上嵌著已經作廢的呼救鈴。

  他只在進與不進之間徘徊了幾秒鐘就果斷選擇了前者,鐵門沒有外力頂著,漸漸向里收回,將迷宮內外最後一絲殘存的縫隙遮蓋。

  迷宮內部是一面面牆和一個個路口,邢朗在影壁似的一面白牆上看到了迷宮路線圖,發現這個迷宮遠比他想像的還要大,擅自進入肯定會迷失方向。這個迷宮之所以荒廢,是因為三年前的一個意外。

  迷宮修建之初,設計師花費了大力氣,把內部設計得複雜至極,有史以來只有七八人能夠穿過重重陷阱和迷障找到出口。也是因為迷宮內部設計得太過複雜,三年前一名遊客在迷宮裡突發心臟病,按下急救鈴後就連工作人員根據圖紙也用了十幾分鐘才找到這個遊客,而遊客已經不治而死了。

  樂天遊樂城本來因為鬼斧神工的迷宮而聲名遠揚,後來迷宮裡死了人,也因為這件事而聲名狼藉。所以這處不吉利的迷宮是開發商第一個想要剷除的建築,外面的吊車和工程車就是為了幾天後剷平迷宮做準備。

  邢朗沒有來過這裡,也沒有自信能夠找到出口,所以站在入口處不敢輕舉妄動,又撥了一次王前程的電話,還是沒人接。無計可施之下,邢朗只能大喊道:「老王!」

  迷宮內部多重牆壁,回音效果堪比重重山谷,一聲未平,一聲又起。沒多久,王前程的聲音還真的從無法辨別方向的某個深處傳了出來。

  「從我放了三塊石頭的入口進來,一直往右拐,走到頭。」

  邢朗拿著手電筒在地面掃了一圈,果真在東面第三個入口處發現了三塊小小的鵝卵石。

  他按照王前程的指引,找到迷宮東側的一堵圍牆。他貼著牆根繼續往前走,和迷宮內腹隔離開,看到前方不遠處有光露出來。

  邢朗離開牆壁,和牆壁保持半米的距離,一手拿著手電筒,一手撩開皮衣後擺,手指悄然挑開了槍套。

  前面那道光忽然向後劃了一道彎,照到了他臉上,他連忙關閉手電筒,拔出了手槍。

  王前程的聲音隨之傳過來:「是我。」

  邢朗依舊沒有放鬆警惕,手指套進扳機,將手槍在掌心轉動一周,槍口朝上倒拿著槍,然後把手一轉,把手槍藏了起來。

  王前程:「嘖,別照我臉。」

  光束轉回去,落在對面一堵白牆上。

  王前程蹲了下來,掏出煙盒點了一根煙。邢朗看到他把後背朝著自己,且全然無防備的樣子,也稍微放下了幾分警惕,不過依舊在默默查看他周圍有沒有其他人。

  直到確認王前程沒有帶著第二個人,他才走到王前程身邊,打開手電筒朝對面照了一圈,問:「叫我來幹什麼?陪你逛遊樂城?」

  這裡是一個平坦空闊的空間,或許之前是迷宮內部的休息站,此時地上散落著很多食品垃圾和幾張爛糟的桌椅。空氣中飄著一股刺鼻的氣味,像腐爛的肉,也像漚爛的棉被,更像容納了數十個流浪漢的天橋橋洞。

  幾隻肥碩的老鼠被燈光打到,忙躥到光圈以外,藏到了黑暗裡。

  王前程不答他的話,只「啪嗒啪嗒」地抽著煙,煙味和臭味混合在一起,刺激得邢朗鼻根發癢。

  邢朗皺了皺眉,不耐煩地把光束移到他側臉上:「我沒時間陪你耗,沒事兒我就走了。」

  他說完就要抬腳,王前程才道:「有事兒,你過來。」

  邢朗往前一步,挨著他蹲下,把手電筒放在地上:「說吧,什麼事。」

  他和老王總是各忙各的,雖然在一個單位,但是時常兩三天不見一回面,見了面也是相看兩厭煩,一個星期會面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一分鐘,更是很久沒有和王前程面對面地交談過。

  此時離王前程的距離難得很近,所以邢朗乍然注意到了他的兩鬢,竟然已經全白了。

  他這才想起這老警慫已經年過半百,是個臨近退休的老人了。

  王前程蹲在地上抽著煙,一股股白煙升不起,朵朵如有實質似的墜到地面,和他這個人一樣,衰老又無力。

  王前程把菸頭嘬到一個指節長,火圈即將燒到嘴片才停下,扔掉菸頭說道:「我一直在查祝九江。」

  邢朗沉默著把藏在手裡的槍塞進袖口,不催促也不接話。黑暗處幾隻老鼠擠在一起嘰嘰喳喳地叫,王前程扔過去一塊石頭,老鼠散了,煩人的叫聲也消失了。

  「這個人有問題,一邊接受警察的保護,一邊請律師當他和警察的攪屎棍。我問過他幾次話,什麼都問不出來。」

  王前程向他瞅了一眼,眼神有點戒備,似乎提防著他隨時出言挖苦,見他沒有開口的打算,才又接著說:「後來,我就想把這個人查得徹徹底底。」

  邢朗忽然聽出毛病來了,忽然道:「停。'後來'?怎麼著?你本來沒打算查他?」

  王前程唇角一下子繃緊了,自己給自己下了一個「閉嘴」的指令,然而又像想到了什麼似的,抬頭看向牆角又聚集了幾隻老鼠的某處,用力磨了一下牙根,帶著些咬牙切齒的意味,道:「實話告訴你,劉局把這件案子交給我,對我只有一個要求,他讓我一直拖著,拖上個一年半載,把案子沉下去。他也壓根沒覺得我會查到什麼線索,所以才把這件案子交給我。」

  劉局的用意,王前程直接接受,而邢朗心知肚明。他們之間相互隔著一層透明的窗戶紙,誰都沒有擅自捅破,待在各自的領域內,互不干擾,互不生事。這是他們培養的一種默契,邢朗必須承認他很清楚劉局在利用王前程暗中運作,至於劉局到底在如何運作,目的又是什麼,他不知道,想必王前程也是一頭霧水。

  但是現在王前程卻打破他們之間的默契,把劉局重用他的用意向邢朗闡明。這意味著王前程似乎想解除他和劉局之間的捆綁和依附。

  他不再完全倒向劉局的陣營,甚至有靠近邢朗的趨勢。邢朗在短短的幾秒鐘之內把局勢分析清楚,意外的同時又心生警惕,看著王前程問:「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麼?」

  王前程臉上的肌肉抽動著,嘴角的幾條皺紋扭曲成愁苦的形狀,聲音瞬間蒼老了許多:「你還記得,你讓趙如飴給我送的那份資料嗎?」

  「趙如飴?」

  邢朗由衷地納悶:「誰?我什麼時候讓她給你送過資料?」

  王前程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瞪大眼睛:「趙如飴,技術隊的趙如飴,杏核眼,白淨臉兒的那個姑娘。」

  邢朗想了一會兒,恍然大悟:「哦,你是說小趙啊。」

  王前程吃壞了東西似的,臉皺在一起,像一塊洗爛的抹布:「邢朗,她在你手底下幹了兩年多,全隊都知道她喜歡你,結果你連她叫啥都不記得?」

  邢朗也有點愧疚,胡亂地點了兩下頭,想把這頁翻過去:「嗯嗯嗯。小趙給你什麼了?」

  王前程很無奈地搖了搖頭,又道:「一個坦克車模型,還有一張照片。坦克車模型那條線索被我放棄了,但是我前兩天找到了探望徐暢老娘的人。」

  邢朗瞬間振奮了許多:「你查到了?他是誰?」

  王前程抿著嘴唇,臉色一言難盡,頓了片刻才道:「劉威,武警大隊的。」

  警察?那個人竟然是警察?

  接下來不用王前程多說,他也能摸清楚劉威的準確身份。

  邢朗面無表情地問:「……是劉局的人?」

  王前程沒說話,點點頭。

  劉局派人探望徐暢的母親?為什麼?單純地探望嗎?還是監視徐暢的母親,守株待兔?

  邢朗幫他說出他瞞著劉局暗中徹查祝九江的動機:「你懷疑劉局,所以徹查祝九江?」

  王前程捂著臉長嘆了一口氣,用沉默代替回答。

  「那就說說吧,你查到什麼了?」

  邢朗看了看四周:「把我叫到這兒來,又是為了什麼?」

  王前程放下手臂,頹然道:「四年前,祝九江在這裡上班,是蜂巢迷宮的工作人員,幹了不到半年就辭職了。」

  「僅僅因為祝九江在這兒上過班,你就找過來了?」

  王前程瞪他一眼,沒好氣道:「我還查到兩年前七月十四號凌晨三點多,華陽區派出所接到三通報警電話,報警地點都是蜂巢迷宮。當時樂天娛樂城已經鬧出命案,關門了。不知道具體出於什麼原因,派出所並沒有出警。」

  邢朗站起身,用手電筒逐一掃過每一個黑暗的角落:「你是說,兩年前,有人在這裡報警,但是派出所卻沒有出警?」

  「嗯。」

  邢朗猛地回過頭,黢黑的眼睛融進黢黑的夜裡,看著他問:「為什麼?」

  王前程拍掉褲腳的土,撐著膝蓋慢悠悠站起來,道:「我不知道。」說著轉頭正視他,肅然道,「邢朗,我給你看樣東西,你敢不敢看?」

  邢朗不語,直視著他的眼睛,沒有絲毫躲避。

  王前程便點了點頭,道:「跟我過來。」

  他在前領路,邢朗跟在他身後,繞過一堵筆直的白牆,往前走了不到十米就停下了。

  王前程拿走他手裡的手電筒,光口對著地面,調出最強烈的光,目光深沉地看了邢朗一眼,然後緩緩抬起手電筒。一片光圈像湧向岸邊的潮水,所經之處驅散了凝固已久的黑暗。

  邢朗終於明白了王前程為什麼這麼憂慮不安,這麼猶豫不決,又為什麼冒著開罪劉局的風險,向他的陣營靠近。

  因為王前程發現了一個無比血腥罪惡的秘密,這個秘密足以讓他拋棄政治上的幻想,單純地履行職業賦予他的責任,撕開藏在迷宮深處的一塊濃瘡。

  當沉睡已久的黑暗被光碟機散的時候,邢朗似乎看到了擠在牆角、躺在地上、懸在空中的無數鮮艷的屍體和蹀躞而來的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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