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2024-06-13 20:02:25
作者: 斑衣
三江服裝批發行是蕪津市港口對外貿易以來發展最快,也是人員最混雜的地方,聚集了大量來自全國各地的走客行商。這個地方霸凌情況很嚴重,三江批發行有幾個地頭蛇,欺壓商販,排擠異鄉人,使三江批發行成為法治社會中半透明化的異己個案。
馮光就在批發行後門做保安,和同事倒過班後回到休息室沒一會兒,就被邢朗的電話叫了出來。
員工休息室對著一排飯館的後門,巷子裡異味叢生,污水橫流,和批發行二十多層的巍峨高樓相比,判若兩個世界。
「邢隊長。」
馮光站在一樓商鋪改造的宿舍前朝迎風冒雪,大步流星的男人招了招手。
邢朗朝他走過去,反客為主地摟住他肩膀推開他身後的宿舍門,進屋前回頭往空蕩蕩的巷子裡看了一眼。
他身上這件皮衣外翻著一個大毛領,毛色油光水滑,雪花落上去水乳不沾,既擋寒又拉風。邢朗脫掉衣服抖了抖雪花,然後重新穿好,坐在馮光收拾出來的一張椅子上。
兩人間的宿舍很逼仄,除了一扇門,再沒有通風透光的地方,大白天都需要開燈,內部環境很糟糕,站在裡面轉個身都很困難。
馮光想給他倒杯水,在簡易的電磁爐邊叮叮噹噹忙活了一會兒,發現水壺裡還是昨夜煮的方便麵,只好作罷,遞給邢朗一瓶啤酒:「喝這個吧。」
邢朗坐在屋子正中間的椅子上,翹著腿正在翻一本《男人裝》雜誌,接過啤酒,還真打開喝了一口,然後指了指對面的一張行軍床:「不用忙,如果你跟我聊舒坦了,我請你吃飯。」
馮光摸摸鼻子,貌似對他這句話並不抱有期待,雙手擱在膝蓋上,規規矩矩地坐在床邊。
邢朗合上雜誌扔到一邊,看了看手錶,道:「開始吧,挑乾的說。」
馮光低下頭,整理了一番語言,儘量如他所願,簡明扼要道:「我把你給我的那個女孩兒的照片散出去了,讓我那幫兄弟幫忙打聽了打聽,還真打聽到了。我有個朋友前不久因為聚眾鬥毆被抓到派出所,他在派出所見過那個女孩兒,還看見警察給她做筆錄,本來那個女孩兒挺配合的,警察問什麼她就說什麼,筆錄快做完的時候,她接了一個電話,我那朋友說她接完電話臉色兒就變了,然後就開始鬧,說那幫警察欺負她,逼她說自己是做雞的,還說把她領到派出所的那個警察也做過她生意,總之就是鬧得雞飛狗跳。後來派出所的所長,就長得乾乾淨淨的那個姓周的警察,他把這女孩兒放了。這女孩兒前腳剛走,我那朋友找到人保他,也被釋放了。」
說到這兒,馮光聞到一股煙味,抬頭一看,邢朗叼著一根煙,手裡轉著打火機,懶懶地靠在椅背上,像個色情雜誌上的男模。
邢朗見他看過來,就把煙盒扔給他:「繼續說,你那朋友怎麼了?」
「我朋友說,那個女孩兒長得挺漂亮,還顯小,而且他看得出來,她就是干那個的。他就跟著那個女孩兒,想做她生意。還沒跟兩步,就見女孩兒被一輛車接走了。」
「什麼車?」
「嗯……當時天太黑了,他也沒看清,好像是一輛黑色的大眾。」
「車牌號。」
「邢隊長,你這可為難人了,誰沒事兒記人家車牌號啊。不過我那朋友說了,他記得那輛車的後車門上用黃色的油漆噴了一個老虎頭。」
邢朗靜坐著想了想,抬眼看著他問:「你剛才說,那個女孩兒被接走了,她是自願上的車?」
「是啊,反正沒人強迫她。」
「接著說。」
「啊?說啥?」
邢朗皺眉,撣了撣菸灰:「如果你只打聽到那個女孩兒上了一輛噴著老虎頭的大眾牌轎車,不會專程把我叫過來,接著往下說。」
馮光低聲嘟囔了一句什麼,邢朗沒聽清,「嘖」了一聲:「大點聲兒。」
馮光撇了撇嘴,低著頭猶豫了一陣子,神色忌憚地瞄了邢朗一眼,道:「我告訴你也行,但是你要替我保密。」
「你他媽這不是廢話?」
馮光稍稍安心了一些,繼續說:「前幾天我在規劃七路小南園兒吃飯的時候,看到這輛車了,黑色大眾,七成新,右邊後車門噴了一個老虎頭。巧了,車就停在小南園兒門口,我在二樓吃飯,一低頭就能看到那輛車。不過我只看到那輛車從飯店門口開過去,沒看到開車的人。」
「看到車牌號了嗎?」
「沒有,當時車多,一輛擠一輛的,我剛發現那輛車,沒幾秒鐘就開走了。」
「時間。」
「好像是……二十六號。」
「好像?」
邢朗只要壓著嗓門說話,馮光就害怕,當即拿出手機翻日曆:「沒錯,就是二十六號,那天我發工資。」
邢朗打通小趙的電話,轉述馮光發現那輛車的時間和地點,讓小趙調當天的監控。掛了電話,邢朗把菸頭一碾,扔到腳邊的一隻盛雜物的空箱子裡:「發什麼愣,接著說。」
馮光怔怔地看他一眼,眼神飄忽:「沒,沒了。我真沒看到車牌號和開車的人。」
邢朗冷笑:「二十六號的消息,你拖到今天才告訴我。之前為什麼不說?現在怎麼又說了?」
馮光低下頭,雙手揉搓著膝蓋油光的布料,低聲道:「邢隊長,我想求你一件事兒。」
「說。」
「……有人想殺我,我想躲起來,求你不要再找我。」
邢朗眉心揚了揚,眼神幽暗:「說清楚。」
馮光低著頭,眼角不斷地抖動,還在為昨晚的遭遇心悸:「昨天晚上我值夜班,四點半才和同事交班。回宿舍的路上,我覺得後面有人跟著我,我們這裡治安差,經常冒出來一些小流氓攔路搶劫,如果真是小流氓,我倒不怕,他們不敢對我下手。一開始我就沒有當回事兒,直到那個人從後面追上我,把我按在牆上,用刀抵著我的脖子,我才發現他不是那些混混流氓。」說著,他抬眼看了看邢朗,又說,「他還知道你跟我有聯繫,問我都跟你說過什麼。」
「……那你怎麼說?」
「我能怎麼說?我說什麼他都不會信,所以什麼都沒說。既然他能找到我,還知道我跟你有聯繫,就肯定不會放了我。」
說著,馮光攤開右手,露出掌心纏繞的一圈紗布:「他差點用刀割了我脖子,要不是我同屋半夜出來撒尿,拿著手電筒往這邊晃了一下,我現在就躺在太平間給你託夢了。」
邢朗沒滋沒味地笑了笑:「死了還給我託夢,你還真惦記我。沒看到那個人的臉?」
「你看我住的這個破地方,門前巷子裡連個路燈都沒有。當時我就從巷子裡走,他站在我跟前兒我都沒看到他的鼻子眼。不過我同屋拿著手電筒晃那一下子,我倒看見了他的臉。」
馮光撓著下巴頦,回憶道:「是個男的,三十歲左右。高個子,戴著帽子和口罩,穿著一件立領皮夾克。」說著看了看邢朗,「和你身上這件有點像,沒那個大毛領子。」
這都是廢話,就算馮光連那個男人的眉毛都數清楚了,他們也沒辦法根據這點線索從蕪津市千萬人口裡把這個人找出來。
邢朗問:「沒了?」
馮光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邢朗皺眉:「我看起來和昨晚想殺你的人長得很像嗎?用不用我把這件衣服脫了跟你說話?你他媽到底分得清分不清陣營?我要想整你,你早就在牢里給人提鞋端尿盆了,留你蹦躂到現在?你自己做的一屁股爛事兒,你自己心裡清楚,現在被人追殺想起來躲了?還他媽裝模作樣地求我別再找你,你渾身上下幾根毛,敢跟我玩心眼兒?你今天跟我說這番話,不就是賣我一條線索,想讓我找到那個人,最好斬草除根嗎?直接說,昨晚想殺你的,到底是什麼人?」
馮光被他罵了一通,又臊又窘,漲紅著臉說:「我,我真的不知道他什麼人。」說著「咯噔」一聲咽了口唾沫,下定了決心似的道,「不過我還有一條線索告訴你。」
邢朗揉著額頭,臉色厭煩:「我再給你五分鐘,如果你還說不清楚。我出了這個門就不再搭理你,你他媽愛死不死。」
馮光連忙給他點了一根煙,然後正襟危坐,看著他一臉嚴肅地說:「邢隊長,你還記得我上次跟你說過,兩年前我在銀江混,跑過一段時間的碼頭嗎?」
邢朗不說話,看了看手錶。
馮光又說:「我們那幫兄弟乾的都是望風跑腿兒的小活兒,本來不知道給哪個大主顧幹活,但是有風聲傳出來,說東家是'羅馬',就是我跟你說過的羅旺年,我們就幫他裝船。船離港前幾天,我們輪班在港口守著,有天晚上我和一個兄弟離開港口去買酒,路過羅旺年住的獨棟別墅後門,看到兩個男人翻過後門跑出來。」
說到這裡,馮光停住,雖然明知道沒有第三個人在場,還是警惕地看了看周圍,看著邢朗著重補充道:「就是羅家被滅門那天晚上。」
邢朗慢悠悠地斂正了神色,道:「你是說,羅家被滅門那天晚上,你看到兩個男人從羅旺年家裡翻牆跑出來?」
馮光點點頭,在自己手肘處比畫了一下:「其中一個人半截袖子都被血泡紅了,他們沿著那條街一直往前跑,然後開著停在街口的車跑了。」
「沒看到臉?」
馮光遲疑道:「沒有,但是我記得……」
邢朗目光沉沉地看著他,臉上靜得沒有一絲表情:「記得什麼?說。」
馮光皺起眉,努力地回憶,一手亂七八糟地比畫:「一個男人個子很高,還有一個男人的腿好像受傷了,跑起來的姿勢有點奇怪,一瘸一拐的。」
似乎有一陣冷風從門縫裡鑽進來,繞著他打轉。邢朗眼褶微顫,為了抵擋那股來歷不明的寒意,攏緊了外套。
他垂頭沉思片刻,正要再細問馮光,手機忽然響了。
小趙告訴他:「老大,我找到那輛車了,車牌號是764X,車主叫謝世南,住在——」
邢朗忽然打斷她:「謝世南?」
「是的,我剛才把他的身份資料和截取到的圖片發到你手機上了。」
「先別掛。」
邢朗叮囑她一句,迅速返回手機主頁面,找到小趙發過來的資料和圖片。
大眾車主謝世南,的確就是大和酒館的謝世南。
看著謝世南印在身份證上的臉,邢朗眼中躥出暗火。他把那個女孩兒從大和酒館救出來,沒想到謝世南又把女孩兒帶走了!
除身份信息外,小趙還給他發了一張圖片,圖片像素還算清晰,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個身材魁梧高大,圍著圍巾戴著帽子的男人站在一輛黑色轎車旁邊正在開車門。
邢朗猛然皺了皺眉,像是看到了什麼細節般拿近了手機看了一會兒,然後問小趙:「上次讓你調出來的報亭監控錄像,你還留著嗎?」
「報亭?哦,你是說祝九江逃跑那天給咱們通風報信的那人的位置是嗎?找是找到了,但是只有一個側影,看不出——」說著,小趙忽然驚呼出聲,「天哪,我馬上對比!」
隨即掛斷了電話。
邢朗又看著手機里謝世南開車門的一幕,緊皺雙眉,目光極其複雜。
二十六號、八點二十三分、規劃七路小南園……這些線索讓他不得不想起祝九江企圖逃出蕪津的那天,他在八點零三分接到的從規劃七路報亭打來的那通電話。
打電話的人向他泄露消息,祝九江有預謀地在當天計劃逃離蕪津,他們才能及時將祝九江截回在地鐵站。
小趙曾經找到了能把報亭攝取在內的監控,但是影像中只有一個男人的側影,只能看到大概的身形和衣著,難以分辨身份。
但是當邢朗看到出現在距離報亭不遠處的小南園兒門口的謝世南時,幾乎是立刻想起了報亭里和謝世南的身材和衣著相似度極高的男人。
很快,小趙撥回電話:「老大,經過對比,他們的確是同一個人!」
看來他想得沒錯,謝世南就是給他打電話通風報信的人。邢朗掛斷電話,眼中疑色越來越深。
謝世南究竟是什麼人?他為什麼帶走冒充曲蘭蘭的女孩兒?又為什麼幫助警方阻止祝九江逃跑?
謝世南是敵是友,此時邢朗無從分辨,他只知道這個人就像一雙藏在黑夜中的眼睛,默默地監視著警方的一舉一動。他的立場絕對不是中立,而是眾多謎團中的一員,甚至是一名至關重要的核心人物。
他太過專注地在心裡剖析謝世南,以至於遲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手機又響了。
這次給他打電話的是魏恆,魏恆說徐新蕾回來了,他正帶著徐新蕾在醫院做檢查,讓他趕快去醫院。
可能是他有些分心的緣故。此時邢朗聽著魏恆的聲音,忽然有些恍惚,像是分不清和他通話的人究竟是誰。
一旁若有所思的馮光忽然拍了一下大腿,道:「我想起來了,那個男人沒有受傷,他渾身上下整整齊齊,但他跑步的樣子怪,應該是因為……他的腿腳有點毛病。」
邢朗猛地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你說什麼?」
馮光篤定地說:「那兩個從羅旺年家跑出來的男人,一個是高個子,還有一個是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