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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2024-06-13 20:01:02 作者: 斑衣

  下雪了。

  蕪津的第一場雪降落在午後時分,拉開了漫長冬天的序幕。不知誰喊了一聲,學生們紛紛扭頭看向窗外,教室里響起一陣細微的騷動。魏恆也在看著這場來勢洶洶令人猝不及防的大雪,親眼看見了這種雪白的小東西的形態從細鹽到棉絮,再由棉絮到鵝毛所發生的變化。

  教室外是走廊,走廊外是中庭,中庭之上是銀白色的穹頂,天地間連成一片無法分割的渾濁白色使得穹頂從視覺上被無限拉低,低到似乎隨時將以鋪天蓋地之勢壓下來。直到抹除天與地的界限,整個世界,甚至宇宙都融為一片茫茫雪色。

  

  「老師?」

  一個女學生喊了他一聲,魏恆才把遠遊的意識拉回來,捏了捏因過長時間注視雪地而有些泛酸的眼角:「不好意思,我剛才講到哪裡了?」

  坐在第一排的女生說:「異常人格。」

  「對,異常人格。」魏恆合上書,走下台階,倚著講台,看起來不像在授課,只是在和學生們聊天。魏恆揉著沾滿粉筆末的指腹,看著面前幾十名身著警服的預備役警備力量:「講了這麼久異常人格,誰能告訴我,異常人格和正常人格的劃分標準是什麼?」

  還是坐在第一排的女生答道:「根據生理、心理、狀態來劃分。」

  魏恆看著她,微笑:「你來說說。」

  女生落落大方地站起來,脫離了書本,朗朗說道:「作案人都會在作案現場遺留痕跡和物證,這些痕跡可以得出作案人心理特徵的合理解釋,相互之間一定存在著因果關係,而'異常人格'的作案人在犯罪現場留下的痕跡和物證並不能反映出作案人犯罪的因果關係,無法給予合理的解釋,超出了正常心理的承受範圍。」

  「比如呢?」

  「嗯……比如醉漢、精神病人、變態人格和殘疾人。」

  魏恆漆黑明銳的眼睛溫柔地注視著她,點頭道:「你說得很好,課下研究過嗎?」

  一個坐在後排的男生笑道:「老師,黎晗是我們班的高材生。」

  叫黎晗的女生嗔怪了男生一眼,回過頭,用一雙神光奕奕透亮純淨的眼睛看著魏恆。

  魏恆對她笑了笑:「很好,坐吧。」他在教室內掃視一圈,「現在我們談一個你們應該很感興趣的話題:反社會人格障礙。」

  話音剛落,台下又響起一陣騷動。

  魏恆道:「你們應該都喜歡看美劇,反社會人格障礙在犯罪類影視劇中出現的概率很高,可以說是屢見不鮮了,既然你們已經被反社會人格障礙耳濡目染了那麼久,現在我想聽聽你們的看法。誰想談一談?」

  這次踴躍發言的是坐在第三四排的男生們。

  「畸形的家庭環境才能催生這種變態人格。」

  「後天的經歷吧?」

  「老師我知道,這種人一般有嚴重的生理缺陷,情感和意志方面都不受控,和瘋子差不多。」

  「你說的那是精神病吧?忘了殺人魔泰迪嗎?像他這種彬彬有禮事業有成的紳士殺手也不在少數。」

  每當一個學生發言,魏恆都專注地看著他,等他們自由辯論了一會兒,才拍了拍手,微微拔高聲音,道:「好了,保留你們的觀點,不要去試圖說服別人,剛才第一個說出變態人格的同學是誰?」

  坐在第三排的男生舉手:「是我。」

  魏恆沖他點點頭,又看了看望著他的數十雙眼睛,道:「犯罪心理分析是一門沒有標準答案的學科,因為人永遠不能把人研究通透。試想,人類現在連大猩猩都研究不通透,又怎麼能完全了解自然界的最高等生物。這門學科是不斷開創和開發的學科,所以我不會評判你們的言論是對還是錯,只能靠你們自己用實踐求證。」他又看了一眼剛才舉手的男生,「這位同學剛才提到了一個重點,變態人格中與犯罪行為相關的類型最主要的就是剛才我們談論的反社會型人格障礙,現在我按照我的一些理解給你們講一些我的看法。」

  說到這兒,魏恆微微一笑,指了指第一排女生桌上擺的筆記本:「你們可以記筆記了。」

  教室里瞬間變得極為安靜,靜得只有魏恆不高不低的說話聲和「沙沙沙」的寫字聲,倘若魏恆的聲音再低一些,就會被窗外「撲簌簌」的落雪聲遮蓋。上課的學生們都很專心,只有坐在最後一排的幾個男生被忽然從後門灌進來的冷風打斷了注意力。

  教室後門被無聲無息地推開,隨即走進來一個沒有穿警服,穿著私服的男人。男人肩上落了一層薄薄的雪花,雪花在溫室內很快融化,淺淺一層雪水順著他的皮衣往下淌。

  男人關上後門,下了幾層台階,儘量保持低調坐在倒數第二排鄰著過道的空位上。

  魏恆本沒有在意中途進入教室的那人,依舊在授課,目光在不經意間掃到那個男人臉上時,雙眼微微一睜,忽然噤了聲。正在做筆記的學生們見他忽然不講了,只看著教室後排。坐在前面的學生想一探究竟,還沒把頭轉過去,就被魏恆阻止。

  魏恆抬手叩了叩桌子,音量不高,但很有幾分威儀的氣度:「專心,看講台。」

  領頭分心的他神態自若地教訓了學生們一句,然後從教室後排收回目光,不再往那人身上看一眼。

  險些擾亂課堂秩序的不速之客遠遠坐在教室後排,翹著腿,撐著下巴,像一個求知若渴的好學生似的目不轉睛地看著講台前俊俏的男老師。

  他放在皮衣口袋裡的手機振動了一下,是沈青嵐發來的一條簡訊。

  沈青嵐問他下午還回不回局裡。

  邢朗迅速地回復了一個字:不。

  他正要把手機收起來,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又打開手機,調出拍照功能,把攝像頭對準了正在講話的魏恆,略微調整了一番角度,然後「咔嚓」一聲,按下拍照鍵。一道明亮的閃光燈外加清脆的快門聲霎時在課堂里響起,毫不意外地打斷了台上正在講話的魏恆,吸引了所有學生的注意力。

  前排所有人瞬間齊刷刷向後扭頭。

  魏恆似笑非笑地看著手忙腳亂擺弄手機的邢朗,心道他和他妹妹真是一家人,偷拍都不懂得關閃光燈和音效。

  邢朗抬起手掌遮著額頭和眼睛,也是覺得自己倍兒丟人。

  「總之,」像是為了解救邢朗的尷尬,魏恆刻意拔高了嗓音,「反社會人格的極端發展就是犯罪人格,這也正是這堂課的重點,患有此類人格障礙的人群,犯罪就是他們特有的行為模式。」

  學生們的注意力一個個被他拉回,「沙沙沙」的寫字聲再次響起,像是在下一場濛濛細雨。

  「美國的一些犯罪學家研究過,在成年人中反社會人格的發生率是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三,而監獄中的犯人中,反社會人格比率高達百分之二十。說明什麼?說明人格變態者也具有正常的智力,他們並沒有意識障礙和精神疾病,是擁有犯罪能力的正常人,和你我一樣,甚至比你我更加優秀。因此他們的犯罪行為模式十分複雜,特別是犯罪行為如果與人格的動力、興趣、信念、價值觀等方面的變態因素相聯繫時,他們的犯罪行為就非常隱秘,不一定通過殺人來體現,也很有可能出現系列性的作案,」說到這裡,魏恆笑了笑,「也就是你們最感興趣的連環殺手。」

  魏恆抬起左手看了看腕錶,對學生們說:「這堂課就講到這裡,明天我們接著聊連環殺手。」

  他回到講台後收拾書本,比他動作快的學生們陸陸續續從講台前走過,均很親熱地跟他說一聲「魏老師再見」,可見魏恆在學生里的人緣相當不錯。

  邢朗坐在原位等了一會兒,一直等到教室里的人差不多走光了,只有三個女生還站在講台邊,圍著魏恆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從邢朗的角度看過去,剛好能從兩個女生的肩膀中間看到站在講台後正專心聽她們說話的魏恆。

  魏恆的神情不煩不躁,無論誰說話,他都會微微轉動眼睛,安靜又柔和地看著說話的人。那專注又溫柔的神態,好像他眼裡只有正在講話的那個人。理解為看待情人的眼神也不為過。

  魏恆用這種眼神看過他嗎?

  邢朗盯著他的臉,在腦子裡回想,很快,他想到了,魏恆的確用這種眼神看過他,不過只那一次。只是當時他沒有在意,現在想起來,當時魏恆看他的眼神也很溫柔,和他對待學生們的溫柔很不相同。

  幾分鐘後,三個女生向魏恆揮手道別,依次走出教室。魏恆向目送最後一個女生走出教室,然後轉動目光看向還坐在後排的邢朗,唇角笑意陡然加深:「下課了,這位同學。」

  邢朗雙手插在褲子口袋,晃晃悠悠從台階上走下來,站在講台前,笑道:「我來晚了,老師不準備給我補補課嗎?」

  魏恆把手裡的兩本書扔到他懷裡,拍著手掌的粉塵往門口走:「自己慢慢看。」

  邢朗拿著書追上他,和他並肩走在樓道里,問:「還有幾節課?」

  魏恆拿出手機翻看課表:「今天沒課了,明天下午有兩節大課。」

  邢朗翻著書本,不滿道:「還有明天?」

  魏恆瞥他一眼:「你抱怨什麼?我都沒有不滿。陳教授生病了,我幫他代兩天課是應該的。」

  邢朗摟住他肩膀:「應該是應該,但是你這兩天往學校跑得勤,警局跑得少了。咱倆明明在一個單位,我還一天到晚見不著你,你讓我找誰說理?」

  兩個學生迎面走來,向魏恆打招呼。

  魏恆對他們微笑點頭,然後把邢朗的胳膊從肩上抖下去:「別動手動腳的,這裡是學校。」

  邢朗很委屈:「摟一下也不行?」

  魏恆垂眼靜了片刻,然後把書從他手裡拿走,低聲道:「出去再說。」說完走進一間教師辦公室,幾分鐘後,兩手空空地走了出來。走出教學樓,站在廊檐下,魏恆看了一眼分秒不歇的鵝毛大雪,拉緊衣領正要鑽進雪幕,就被邢朗拉住胳膊。

  邢朗把他拉到身前,抬起右手遮在他頭頂,道:「走吧。」

  雪花鬆軟,被來回竄動的寒風驚得亂飛,像是迷失方向的飛蟲,在城市高樓間四處衝撞。魏恆抬眼看了看邢朗擋在他頭上為他遮擋雪花的手掌,就這麼短短几步路,邢朗的手背就落了厚厚一層積雪,冰冷的寒氣凍得他的皮膚透出一層鮮紅。

  「你這兩天怎麼不帶傘?」邢朗一手替魏恆遮雪,一手放在身前準備隨時扶魏恆一把。

  魏恆道:「我只是腳踝受過傷,走動和站立時間過長腳踝會疼,平日為了防止二次骨骼損傷才拄傘,並不是離開拐棍就不會走路的瘸子。」

  邢朗看他一眼,道:「我是說你怎麼不帶傘遮雪。」

  魏恆低低哼了一聲,冷冷清清道:「我看你是臨時想出這個理由。」

  邢朗默不作聲看了他片刻,忽然看了看他腳下,瞅準時機抬腳勾住他腳背。魏恆被他絆了一下,「啊」的一聲往前撲向大地。

  邢朗迅速移到他身前,把他緊緊抱住,笑道:「慢點,走這麼急幹什麼?」

  魏恆趴在他胸前緩了一口氣,抬起眼睛狠狠瞪著他:「你故意絆我!」

  魏恆的眼睛本來就又黑又亮,眼角深而細長,一挑眉一瞪眼就好看得不得了,此時他的眼睫毛上沾了一層冰雪,落在他面前的雪花被他的氣息驚得亂飛,更顯得這個人充滿了無與倫比的生氣。邢朗看過他每一種情緒狀態下的模樣,發現自己最喜歡魏恆薄怒微嗔的樣子,尤其被他瞪一眼,那感覺簡直魂外飛天。

  邢朗厚顏無恥地扯謊:「沒有啊,我腳底打滑。」

  魏恆眼睛微微一眯,忽然伸出左腳繞到他右腳腳後,勾著他的腳後根用力往前一拽,頓時破了他穩固的下盤。邢朗沒料到他會來這一招,雖然他身手好,但他終究沒有把魏恆當賊防著,當即就仰面摔在了雪地里。

  還好他們走的是校園裡的一條小路,四周目光所及之處難見活人,不然邢朗會在一天之內第二次體驗到丟人丟大發了的感覺。邢朗撐著地面坐起來,捂著後腰無奈地看了魏恆一眼,嘆了口氣:「你還真對我下狠手。」

  魏恆揉掉沾在眉目上的雪花,挑著唇角微微一笑:「狠嗎?」

  「狠,比我對你下手狠多了。」

  邢朗朝他伸出手:「拉我一把。」

  魏恆剛想伸手,又警惕地把手收回,道:「自己起來。」

  邢朗當然看得懂他那點小心思,好笑道:「不拽你,地上這麼硬,你摔一跤就散架了。」

  魏恆這才握住他的手把他從地上拉起來。

  邢朗拍掉身上的碎雪,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張開雙臂,看著魏恆笑說:「寶貝兒,抱一下。」

  魏恆眨眨眼,抖摟了沾在眼角的一片雪花:「嗯?」

  邢朗笑道:「抱一下,剛才在教室里我就特別想抱抱你。」

  魏恆不說話,抿緊了嘴唇,眼睫輕顫。

  邢朗看著他,忽然就懂了他寫在眼神里的疑問和訝異,道:「那我叫你什麼?跟你的學生一樣叫你魏老師?如果你能接受師生戀,我沒問題。」

  邢朗聳聳肩,沖他笑得恬不知恥,還在等著他投懷送抱。

  魏恆靜靜看了他一會兒,唇角微乎其微地抿動一番似乎是想笑,低著頭往前走了兩步。就在邢朗準備把他撈到懷裡的時候,魏恆忽然在邢朗胸口用力推了一把,轉身走了:「出去再抱。」

  邢朗又差點被他推倒,往後跌了兩步的空當,魏恆已經丟下他先走了。

  出了校園,魏恆似乎已經忘了自己的承諾,坐在車裡就拉上安全帶,在邢朗盯著他不放的時候輕飄飄地問:「看什麼?」

  邢朗用力把一包紙巾扔到他懷裡:「我也就只能看看你了,擦擦你身上的水。」

  魏恆打開車裡的暖氣,扯掉綁頭髮的皮筋兒,一邊用暖氣吹乾衣服和頭髮,一邊用紙巾擦著潮濕的發尾。

  邢朗開著車問:「下午有事嗎?」

  「回警局,幫秦主任看幾個盆骨。」

  邢朗替他做決定:「不看盆骨,你沒時間。」

  魏恆看他一眼:「我下午沒課,有時間。」

  「不,你沒有。」

  「我有,剛才你也看到我課表了。」

  邢朗搖搖頭,執拗道:「你沒有。」

  魏恆沒有耐心了,皺著眉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邢朗踩了一腳剎車,停在紅燈路口前,看著魏恆說:「你沒有時間看盆骨,因為你要跟我去約會。」

  魏恆愣了一下,在邢朗的眼神里讀出了另外一句話:如果你敢說不去,我就把車開溝里,跟你同歸於盡!

  魏恆愣愣道:「哦,好。」

  邢朗盯著他,一直耗到他點頭答應了,才噓了一口氣,開車穿過路口。

  魏恆從前額往後撩了一下還有些潮濕的頭髮,輕聲問道:「去哪兒?」

  「我訂好餐廳了,去吃土耳其烤肉,到了晚上還能圍著篝火跳舞。」

  魏恆看他一眼,心說既然你想吃烤肉,又想圍著篝火跳舞,那為什麼還要花大價錢吃土耳其烤肉?內蒙古烤肉一樣可以做到邊吃肉邊圍著篝火跳舞不是嗎?

  魏恆由衷發問:「還有其他項目嗎?」

  邢朗沖他挑眉一笑,揚揚自得道:「新街口獅子樓,晚上十點的夜場票,咱倆聽相聲去。」

  魏恆默了一會兒,把頭一扭,看著窗外:「我想回警局看盆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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