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追蹤者
2024-05-01 20:00:01
作者: 煙火成城
那滴血順著他的眼角流下去。
他的眼睫毛動了動,茫然睜開眼。
外面是夜晚。
四周昏暗,寂靜。
一陣風悄然拂來,伴隨著低語聲:
「道友,你身上傷勢不輕,還請暫且忍耐一二,我這就去請大人來。」
本章節來源於𝑏𝑎𝑛𝑥𝑖𝑎𝑏𝑎.𝑐𝑜𝑚
那聲音說到最後,又再次遠去。
他靜靜聽著,面上毫無表情,眼睛望向四方。
這裡是一處臨時搭建的營房,一個個傷重的修士們躺在高高低低的擔架上,偶爾發出痛楚的呻吟。
我還活著?
不對。
卦象明明顯示,只要我去救師父,我就必死無疑。
師父人呢?
還有——
我怎麼會在這座臨時搭建的營房中?
滴答。
滴答。
滴答。
他眉頭微凝,循聲望向左側。
左側架著另一幅擔架,上面躺著一名魁梧的武道修士。
這名修士緊閉雙目,手臂無力的垂在擔架旁,鮮血順著手臂上的蛇形刺青不斷流淌,滲透了木板,滴落在地上。
從武道修士身上的傷來看,顯然是被妖獸的利爪傷了肺腑,由於妖氣散入四肢百骸的時間太長,已是無力回天。
滴答。
滴答。
滴答。
血水不斷滴落。
武道修士的呼吸聲漸漸消失。
——死了。
倏忽之間,生命逝去。
一切重歸寂靜。
他在黑暗中凝神微思。
戰爭結束了嗎?
誰贏了?
按說自己已被師父一掌拍死,怎麼還活著?
等等——
他猛然睜大雙眼,重新望向那名武道修士。
武道修士一動不動的躺在那裡。
他再望向四周。
傷兵滿營。
很多人都已經死了,還有些沒死的,也是出氣多進氣少,眼看也沒有多少時辰了。
他來回看著四周的一切。
——我能用眼睛看見東西了?
他似乎想起來什麼,趕緊低頭望去,卻見自己有著一雙完整無缺的手臂。
不可能。
眼盲與殘臂,都是因為天生的經脈殘缺,藥石不可醫治,諸多秘法也沒有效果。
難道……
忽然,一陣風拂來。
兩道身影悄然出現在他面前。
「大人,這位道友醒了。」
「恩,如此重的傷勢,能醒過來實屬奇蹟。」
一道神念落在他身上掃了掃,很快又收回去。
「——他算是有希望活下來了——快,給他用藥!」
「是!」
他感覺到自己被人扶起來,灌了幾口藥液。
藥液入口馥郁,透著一股冰涼與微微的麻感。
他立刻記起了這種療傷的藥液。
——回生散。
而且是年份很久的回生散,藥力充足。
在軍隊中,這藥酒專救危急重傷,效力很強,也很昂貴,輕易不拿出來用。
「走吧,我們接著幹活,接下來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那人叮囑了一聲。
另一人輕輕扶著他躺好,兩人一齊退了出去。
不多時。
藥液開始發揮效力。
他感覺自己身上各處傷口開始麻癢,有如數不清的小蟲啃噬。
四下寂靜,黑暗。
夜。
漫長。
他躺著無事,左手籠在袖子裡一陣摩挲,悄無聲息的牽住了一根繩子,連帶著拽出繩子上綁的一塊小巧木牌。
將牌子取來細細一看,只見上面寫著:
「姓名:柳平。」
「修為:鍊氣巔峰境。」
「年齡:十九。」
「所屬宗門:百生。」
「註:百生門已覆滅。」
鍊氣,是修行的啟蒙階段。
自己的修為從神照境一下子跌落至鍊氣境——
相當神奇。
他將牌子輕輕放回去,心中暗暗思忖。
十九歲——
自從被師父從俗世接入宗門,自己明明已經修行數十年,怎麼可能變成了十九歲?
但……
修行聯盟對於每一名修行者的身份絕不會弄錯。
所以自己為什麼是十九歲?
而且還屬於一個已經覆滅的小門派?
突然,一道電光從他心間閃過。
是了。
唯有一種情況能解釋得通。
九轉還魂造化丹!
這枚丹藥是天外天所賜下的神丹,可以讓人脫胎換骨,再造靈根,甚至重塑神魂。
師尊最後把丹塞進了自己嘴裡。
以此丹為契機,消耗壽元,動用卦術,便可逆亂天機,幫自己逆天改命……
他放出微弱的神念,輕輕掃過全身。
從四肢到五官,
從五臟、經脈到骨骼,
乃至丹田與識海——
這是一具沒有任何殘缺的年輕身軀,大約十九歲左右。
那些曾經束縛著自己的枷鎖,那些猶如天塹一般的命數,全都蕩然無存。
「師父……」
他靜靜的躺在那裡,低聲念道。
此刻,自己的命數已改。
也就是說……
師父死了。
少年緊緊攥住拳,緩緩鬆開。
——什麼都算到了,也成功的救出了師父,但卻沒算到師父會有這樣的抉擇。
好一會兒。
他嘆了口氣,將那塊木牌舉在眼前。
柳平。
名字倒是沒變。
難道不怕被人識破?
——師父身為天下卦術第一人,能算眾生的生前身後,更能算時勢興亡,氣數成敗,就算在戰爭中也可擔任主將之位。
以師父之能,想要瞞過其他人,在籍籍無名的小門派里安置一個不起眼的身份,並不是什麼難事。
師父應該考慮到這件事了。
唯一的問題是——
柳平緩緩將木牌放回原位,目光投往虛空。
在他的視線中,一個不斷跳動的字符悄然浮現在虛空之中。
就算是師父全力出手,再加上神丹的效力,依然沒有把這個虛幻的字符從自己眼前清除掉。
柳平嘆了口氣,注意力集中在那個字符上。
仿佛是感受到了他的關注,那個字符很快展開,化成一個短句:
「由於經費不足,本序列無法開啟。」
短句顯示完畢,立刻縮回去,重新化作那個變幻不停的字符。
——跟從前一模一樣。
柳平有些無語。
算了。
這玩意兒很懶,一般沒什麼動靜。
如今自己已獲新生,只要不像以前那樣犯傻氣,這個字符就影響不了自己。
他望向虛空,只見虛空的角落處,另一行小字忽閃忽閃的顯示著:
「當前狀態:(已隱藏)。」
從剛才開始,這行字就出現了。
隱藏——
是什麼意思?
他在心中默問了一聲,可惜序列沒有作出回答。
算了。
它不給我惹什麼事,就謝天謝地了。
柳平默默的自我安慰著。
這時身上的麻癢感漸漸消失,內視一番,只見那些看似深重的傷勢已恢復了七七八八。
藥液的效果很好。
柳平慢慢起身,望向窗外。
深沉的夜幕籠罩著一切。
看不見半點光。
——這樣的夜色,時間應當已是寅時。
等到卯時,天該亮了,自己便起身去打探消息。
柳平正想著,忽見那個閃爍的字符再次展開,化作幾行小字:
「注意。」
「本序列必須做如下提醒:」
「你的甦醒引起了某種未知情況。」
「針對你的處理機制正在激活。」
「追蹤者將至。」
「再重複一遍,追蹤者將至。」
「剩餘時間:三分鐘。」
「開始倒數。」
「03:00」
「02:59」
「02:58」
「……」
所有小字展現完畢,迅速一收,從柳平面前消失。
唯有那個不斷倒數的時間還留在虛空中,提示著即將出現的狀況。
外面傳來一陣聲響。
只見那修行者掀開帘子走進來,和柳平的目光對上。
「你醒了?」
那修行者露出喜色道。
「多虧道友照料,我已經好些了。」柳平露出感激之色道。
那修行者朝營地里來回望了一遍。
其他重傷的人差不多都已經斷了呼吸,道消身隕。
「——總算有活下來的人,這算是頂好的消息了。」修行者嘆息道。
柳平感受了一下對方身上的靈力波動。
跟自己差不多。
也是鍊氣期。
這就是追蹤者?
……似乎不太對,這人之前還救治了自己。
再說還有兩分鐘左右,追蹤者才會來。
柳平心思一轉,抱拳道:「多謝道友照拂,在下柳平,百生門弟子。」
「別客氣,既然你活了過來,那就不要再呆在這裡,來,我帶你出去透透氣。」
那修行者沖他點點頭,伸手捏了個訣。
擔架輕輕飄起來。
修行者轉身朝外走去,口中自言自語道:
「現在已是卯時,再有一刻鐘,你身上的藥效就會消失,到時候我再給你用一次藥,鞏固一下。」
柳平眉頭一挑。
卯時?
不對啊,天色尚暗,為何已至卯時?
——卯時天都該亮了。
擔架跟在那修行者身後,漂浮著朝外飛去。
門關上。
兩人離開了營房。
這時外面依然是黑夜,靜謐的黑暗中,唯有黯淡的營火照出了一片極其有限的光亮。
柳平躺在擔架上朝四周望去。
只見營地的一側擺著一口一口的棺木,另一側擺放著死去修士們的遺體,各自碼放的整整齊齊。
那名修行者回頭笑道:「柳道友,我也不瞞你,送到這裡來的人都是治療無效的重傷垂死者,而我和我師叔則專職負責墓葬工作。」
師叔?
是剛才命令他用藥的那個聲音吧。
柳平心中想著,便點了點頭,示意自己已經了解情況。
「希望你不要往心裡去,」那修士頓了頓,繼續道:「最近前線傷亡慘重,那些專擅治癒之道的修士們忙得不可開交,偶爾也會看走眼,將一些明明還有救的人放至這裡來。」
「——就像你。」
柳平認真聽著,接話道:「原來如此。」
師父的安排也是絕了。
前線戰事吃緊,每時每刻都有無數修行者受傷乃至身死。
自己被治療修士驗看過傷勢,又有此地的修行者親自救治,從頭到尾一切行止痕跡都被記錄著,等於是證據,日後就算有人追查,自己這些經歷都是實打實的,不易引人懷疑。
而且自己身受重傷,接下來必定需要時間休養,短期內無法上前線廝殺。
一切都很完美。
但——
柳平看了一眼虛空。
「01:22」
「01:21」
「01:19」
「……」
快了。
追蹤者就要來了。
可是,為什麼要追蹤自己?
柳平默默思索著。
那名修行者在一旁揮手握訣,控制著一具具屍體落在棺木之中,然後蓋上棺,送入泥土之中緩緩沉沒。
「這裡葬了多少道友?」柳平隨口問道。
「你目光所及之處,都是我們人族的墓葬之地。」那修行者道。
柳平放眼望去。
黑夜中,他只看見大地上密密麻麻的排列著墓碑,一直延伸到無盡的黑暗深處,無有盡頭。
一個荒謬的念頭從心底生出來:
——整個世界都被用來埋葬屍體,除了這件事外,世界已經沒有其他作用。
一陣腳步聲傳來。
「師叔!」那修行者喊道。
來的人做道士打扮,年紀約莫四十多歲,身上的靈力波動看不透。
——以自己的經驗估摸,此人至少是金丹境。
這是追蹤者嗎?
柳平望向虛空。
「00:59」
「00:58」
「00:57」
——還沒來。
應該不是這人。
「見過大人。」
柳平勉強抱拳道。
「不必多禮,快躺下,你雖然撿回一條命,但傷勢還未全好。」中年道士說道。
他又問:「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柳平想了想,說:「在下想先了解一下情況,再看該怎麼辦。」
中年道士忽然目光一凝。
柳平注意到了對方的神情,問道:「大人,你可有什麼建議?」
道士很快做出了決斷,朝那修行者招手道:
「上官有事吩咐你我,我們即刻動身前去拜見。」
「是。」那修行者道。
道士又望向柳平,溫聲道:「我會把你的事情稟報上去,估計很快就有相應的安排,你且在此耐心等待,多多注意安全。」
「是,大人。」柳平道。
兩人沖他點了點頭,朝數百丈之外的營地角落掠去。
——那個角落上,有一個不起眼的小型傳送法陣。
兩人站上去,傳送陣頓時開始運轉。
很快,伴隨著幾道靈光閃過,兩人從柳平眼中消失。
他們走了。
柳平重新躺回擔架上。
四下寂靜。
從此刻開始,這一處負責墓葬的營地之中,只剩下了柳平一個活人。
他望向虛空。
「00:04」
「00:03」
「00:02」
「00:01」
「追蹤者已至。」
小字閃了閃,迅速沒入虛無之中。
柳平心頭猛的浮現出一股不安的情緒。
這是靈覺。
靈覺在提醒著他,似乎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沙……沙……沙……
一陣腳步聲響起。
柳平寒毛皆豎,驀然轉頭望去。
只見一名魁梧的修行者掀開帘子,從營房之中走了出來。
是那名武道修行者。
他一面打量四周,一面罵罵咧咧道:
「竟然是這種地方?那些負責治療的傢伙真是不負責,我明明是昏迷了過去,怎麼就被丟到亂葬之地來了?」
兩人目光對上。
「道友,你也是被丟到這裡來的?」武道修行者問。
「正是如此,我明明還活著,居然被帶到了這種地方,真是晦氣!」柳平攤手說道。
武道修行者聽了,臉上反倒多了些許笑意,問道:
「怎麼沒有其他人?這裡負責墓葬的道友呢?」
柳平仰躺在擔架上,哼哼道:「拜見上峰去了,好像有什麼急事。」
武道修行者望向那一具具棺材,又看了看那些遺體,鬱郁的道:「看來我們只好在這裡乾等。」
趁這時,柳平很自然的掃了對方一眼。
對方渾身上下呈現出比自己強上數籌的靈力波動。
這是築基期。
築基期的修行者戰鬥起來,已經可以連貫施法和出招,而鍊氣期修行者靈力匱乏,往往只能施放出一兩招術法,便後續乏力。
自己不是他的對手。
——但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武道修行者胳膊上的鮮血已經擦乾淨,顯露出一片猙獰的蛇形刺青。
刺青……
柳平默默收回目光。
剛才在營帳之中,自己親眼看到這個人已經斷了氣。
這個人死了。
他明明已經死了啊!
柳平露出笑容道:「別急,那位負責墓葬的大人約莫是金丹境,來去很快,估計很快就會回來。」
武道修行者神情微頓,仰頭望向天空。
深黑的夜幕籠罩天空,一片蒙昧。
四周幽靜無聲。
營房附近的平地上,整整齊齊的擺著屍體和棺木,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金丹修士很快會回來……
武道修行者猶豫片刻,嘆氣道:「也只能如此了。」
他在柳平身邊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