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罪有應得

2024-06-12 05:05:21 作者: 潮吧

  1995年10月18號,一個聽上去很吉利的日子。傍晚時分,我被押解到了市第二看守所,巧的是,我又回到了九年前呆過的那間號子。跟在管理員白所的身後,悶悶地在這個號子門口站下,白所回頭囑咐我道:「進去以後少跟裡邊的人攙和,尤其是應該收斂一下你的脾氣,現在不是你以前在這裡的時候了,監規紀律很嚴格的,不管是誰違反了,我照樣收拾他。」說著打開厚重的鐵門,把我往前一推,指著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漢子說,「王千里,掌握著點兒啊,不許欺負新收人員。」

  那個叫王千里的人站起來跟我握了一下手,沖白所做了個鬼臉:「哪能呢?我這個號子都是老實人。」

  白所一走,王千里的臉立馬搭拉下來,退回他躺的地方坐下,用一根手指沖我勾了勾:「過來。」

  這套把戲我很煩,我不想聽他的,也沒有心情跟他逗,就那麼站在門口盯著他看。

  王千里似乎是第一次遇到我這樣的人,嘴裡咦咦連聲:「好嘛,碰著個吃生米的了,喊你過來你沒聽見嗎?」

  旁邊幾個沒睡覺的光頭一齊坐了起來:「膘子,喊你呢,你他媽是個啞巴?趕緊給大哥下跪。」

  我站著沒動:「我從來不給別人下跪的,有事說事兒。」

  王千里又咦了一聲:「你很亡命是吧?那好,我過去,」說著,慢悠悠脫掉自己的上衣,露出白白胖胖的一個大肚子,肚子上歪歪扭扭地文了一隻比公雞還難看的老鷹。他好像覺得自己的文身很威猛,一下一下地鼓著肚子,就像一隻大蛤蟆,「知道老子是誰嗎?」我邊往門邊靠邊說:「你是誰?不認識,有什麼話你說就是了。」坐著的那幾個人全都站了起來,在我的旁邊圍成了一個扇形。我一搖頭,做了個舉手投降的動作,訕笑著坐到了靠馬桶的位置,得,還是少惹點兒麻煩吧。

  那幫人對視一下,怏怏地散開了。王千里目光沉鬱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搖搖頭躺下了,他似乎察覺到我不是一般的人物,他也不想在我的面前「伸動」,這多少有些狗咬「馬虎」(狼)兩下怕的意思。我躺下了,試著去回憶那些曾經發生在身邊的事情,可是我的腦子根本進不去,一考慮,腦子就有一種想要爆炸的感覺,索性不去想它了。我知道想也沒用,挨著吧先。旁邊一個黒大個兒靠過來問:「朋友,你是哪裡的?」看他有些面善,我微微一笑:「不遠,就住在附近,下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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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街?你……你是下街張毅的弟弟張寬吧?」黑大個兒一怔,不相信似的倒退了一步。

  「是,我叫張寬。」我故意把聲音放的得低沉了一些,這樣很有效果,我以前曾經用這種聲音嚇跑過一群人。

  「真的?」黑大個兒往前走了兩步,「你認識王東嗎?你以前是不是跟王東同案?你們倆現在還在一起做生意?」

  「是的,我跟他的關係不錯。」從他的目光里我看出來了,這是王東多年沒見的一個朋友。

  「哈,還真的是你……」黑大個兒上前一步,一把攆住了我的手,「買賣不是做得挺好嗎,怎麼進來了?」

  我撒開他的手,沖正好奇地往這邊打量的人掃了一眼:「先慢說話,讓兄弟們都坐下,這種架勢不好看。」

  黑大個兒回頭對王千里說:「王哥,張寬是我一個兄弟的大哥,你看?」

  王千里看看黑大個兒再看看我,尷尬地一笑:「聽說過聽說過,緣分啊這是……」

  黑大個兒張開雙臂把大家擋回了各自的鋪位,拉我坐在他的旁邊,沖王千里笑道:「讓張寬靠著我睡吧?」王千里似乎是想紮起他號老大的架勢來,瞟了旁邊的人一眼:「大家說呢?」我發現旁邊全是十七八歲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他們好像有的聽說過我,有的什麼也不知道,一齊跟著嚷嚷,社會上的大哥當然不能慢待了,我們聽王哥的。這讓我很不舒服,就這種大白胖子還裝老大呀,一拳就把他砸回原形去了,可當時那種情況我不想跟他鬧彆扭,再說,一個破監號老大有什麼可爭的?拉倒吧,我已經不是幾年前那個毛頭小子了,我還有正事兒要辦呢……沒等王千里發話,我直接坐到了靠近馬桶的位置。

  王千里這下子慌了,一步搶過來拉起了我:「張寬兄弟你這是幹什麼?睡到前面來,排在我後面。」

  因為黑大個兒的床位在中間,我想跟他先聊聊,所以我笑了笑:「我還是靠著那邊這個夥計吧。」

  王千里尷尬地摸了一把臉:「也好,先這麼睡著,不習慣的話明天再換。」

  那幾個好像聽說過我的小孩一齊爬了過來:「大哥,你真的是張寬嗎?好傢夥,你在外面確實猛啊。」

  我不喜歡別人當著我的面奉承我,沖他們抱了抱拳:「弟兄們都睡吧,明天咱們再聊,我困了。」

  那幫小孩不想散去,唧唧喳喳地問這問那,王千里火了:「睡覺睡覺,賤種。」這話我聽出了嫉妒。

  等大家都躺下,我圍著黑大個兒的毯子問他跟王東是什麼關係?黑大個兒說,他叫張前進,是王東在食品廠干臨時工時候認識的同事,83年以前他們倆都在廠宿舍里住著,晚上想喝酒沒有酒肴,就經常騎著自行車跑到郊區去偷老鄉的雞回來燉著下酒。83年底王東進了監獄,他就沒知心的朋友玩兒了,自己在社會上瞎晃蕩。86年的時候開始在火車上「滾大個兒」(拎包),年底判了兩年,剛出去沒幾天又開始「跑車」,昨天剛進來的。我問他,從83年以後你就再也沒見著王東嗎?張前進說,去年在路上碰見過,王東發達了,拿著大哥大,小頭梳得倍兒亮,他就沒有信心跟著王東玩兒了,寒暄幾句就走了。

  「唉,可惜了。我當時正需要人手,你跟王東一說,去我那裡多好?」我送了個乾巴人情。

  「王東提過這事兒,我哪好意思的?」張前進嘆了一口氣,「沒有當年的那種感情了。」

  「也是,這事兒我理解,」我安慰他道,「其實幹什麼都不容易,你看我這不是又進來了嗎?」

  「王東呢?」張前進笑笑,問得有些沒趣。

  「說來話長啊……」心情不好,我說,「咱們還是說點兒別的吧。」

  沉默了一陣,張前進乜了王千里一眼:「看見那個傻逼了嗎?很扯淡啊……你不知道,昨天上午我來的時候被他好一頓『乍厲』呢。這要是在外面我能不能三拳打死他?這個人太壞了。」我笑了笑:「這種人到處都有,別跟他計較,咱們也不是一輩子都在一起,互相讓一讓就過去了。」張前進的眼睛開始充血,「張寬,我不知道咱倆誰大,以後我就叫你寬哥得了,你比我牛……你不知道,他『乍厲』人也就罷了,誰也不是沒進來過,剛進來大家都不認識,乍厲一把就乍厲一把,可是沒他這麼辦的,『滾』大家的飯吃,還嚷嚷著他的肚子大!誰的肚子小?在這個地方誰都吃不飽,憑什麼得讓他混得肚兒圓?」

  我開始有些生氣了,我最討厭的就是欺負別人,尤其是在這種場合搶別人「救命飯」的人,皺著眉頭問他:「你看見他『滾』飯了嗎?」張前進忿忿地咬了咬牙:「騙你幹什麼?不信你明天親自看。你的飯他是不敢『滾』的,別人的他照樣『滾』,沒看見他胖成什麼樣子了嗎?在這個破地方有幾個胖子?」我堅定了把他砸下去的決心,砸他簡直太簡單了,只要我出手,這個號子裡的大部分人是不會,也不敢管的,所長要是管,我就讓大家列一列他的「罪行」。就這麼辦了,明天就收拾他!

  我微笑著倚到了牆上:「前進,這事兒你就不要管了,我來收拾他,你只負責把他的嫡系控制住就可以了。」「用你幹什麼?」張前進哼了一聲,「到時候我來,你偏向我,別人敢反對,你咋呼一聲就可以了。我能看出來你的威力,只要你一咋呼,誰也沒有膽量跟你對著來。」我想了想,笑了: 「前進,你果然是

  王東的好朋友,你們倆一個德行。好,就這麼定了。」

  「寬哥,上次你是在哪裡打的勞改?」張前進的話很多,跟王東有些類似。「開始是在濰北,後來回了當地,你呢?」

  「我在北墅。」

  「這是哪一年的事情?」

  「85年年底到87年10月份。」

  「哦,我還以為是嚴打以前呢,嚴打以前我有幾個朋友也在那邊勞改,你去的時候他們已經走了。」

  「你的朋友肯定都是猛將,說不定我還認識……不,我還聽說過他們呢。」這也有可能,我問:「你聽說過濟南的宗哥嗎,他當時在你們那裡。」

  張前進猛地轉過了頭:「宗哥?我不但聽說過他,還親眼見過他呢,是不是三十來歲?長得挺凶的?」

  我點了點頭:「是啊,你在哪裡見過他?」

  張前進張口就來:「我們組有個濟南夥計叫馬金剛,我是跟他一天出獄的,宗哥帶著三十幾個兄弟去接的他。」

  馬金剛?那不是馬六嘛,我忍不住笑了:「哈哈,是馬六子啊……你跟馬金剛在一個組呆過?」

  張前進曝了一下牙花子:「對,馬金剛外號叫六子,人不錯,就是有些油嘴滑舌。」

  閒聊了一陣關於馬六的趣事,我換個話題問他,聽沒聽說過孫朝陽和鳳三在北墅勞改的故事?張前進想了想,搖搖頭說,聽是聽說過有幾個挺猛的老鄉在那兒勞改過,還聽說他們都跟宗哥關係不錯,不過還真沒聽說他們辦過什麼有趣和威猛的事情呢。我讓他隨便說,張前進就開始講他自己在濰北的一些有趣的故事,講著講著我就睡著了,睡得很沉。

  半夜,我被一陣尖利的磨牙聲吵醒了,循聲望去,王千里把一條腿搭在一個夥計的腰上,雙手在空中沒有目的地抓撓著,臉上大汗淋漓。我的心裡忽然升起一絲憐憫,這個人做噩夢了……他夢見了什麼呢?他是不是也跟我剛才一樣,夢見了自己的親人?我清楚地記得,剛才我回了家,我爸爸和來順靜靜地坐在燈下下象棋。旁邊的凳子上坐著一個女人,這個女人的影子很模糊,一會兒是楊波,一會兒是劉梅,穿的衣服是一樣的,可是臉在不斷地切換,共同的一點是她們都在衝著我笑,好像覺得我半夜回家她們很高興……我爸爸不抬頭看我,他就那麼低著頭跟我說話,他說,你總是這樣可不好啊,大家都在等著你吃飯呢,全家人都為了你一個人餓著肚子。我大汗淋漓,站在他們的旁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孤單地坐了一會兒,我突然就想把這個夢繼續做下去,我想看清楚坐在我旁邊的那個女人到底是誰。

  躺下,閉眼……我徹底失眠了,王千里的磨牙聲變成了大炮的轟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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