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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千頭萬緒

2024-06-12 05:04:52 作者: 潮吧

  春、夏、秋……又一個寒冷的冬天來了。日子過得可真快啊,去年的冬天仿佛還在眼前呢。我經常產生錯覺,感覺上一個冬天就在昨天或者就在前天,等靜下心來回頭仔細想想這一年來的遭遇,我竟然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我經常做夢,夢中好幾次又回了監獄。有一次我夢見我在監獄裡跟蒯斌聊天,蒯斌問我,這次判了幾年?我說不多,兩年。蒯斌說,那也不少啊,兩年的時間你在外面該干多少事情啊。於是我就想越獄。半夜,我爬到了車間的房子頂上,外面什麼也看不見,夜幕竟然是紅色的。我好像是飛著出去的。路上我碰見了不少認識我的人,那些人一律地沖我呲牙,牙齒全都是狼那樣的犬齒,有幾個還蹲在我的前面,伸著長長的舌頭,讓我分不清他們是人還是狼抑或是狗。我驚出了一身冷汗,撒腿就往家跑,家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可是我無論如何也跑不過去,腳像是被蜘蛛網之類的東西纏住了,家也飄起來了,越飄越遠,我手足並用地跑,我覺得四條腿跑得一定比兩條腿快。開始我是在地上像狼那樣跑,後來就飄起來了,速度很快……

  有那麼一陣我感覺自己是得了抑鬱症,很小的一點聲響都會嚇我一大跳。走在路上,我老是感覺後面有人在跟著我,有時候覺得那個人是我以前得罪過的,他拿著槍,他想在一個僻靜的地方殺了我。於是我專挑人多的地方走。有時候覺得跟在我後面的那個人是警察,他要把我抓進監獄。我不敢回頭看,我害怕一回頭就發現這一切都是真的。擔心無處不在,我還擔心來順和我爸爸的安全,我讓大光帶著幾個兄弟接送來順上下學,大光說,不用咱們操心了,我看見來順他們學校的劉老師每天接送來順呢。我就讓他們在後面跟著。我對大光說,如果來順出了一點兒差錯,你就不用活了。

  聽說我這樣小心,蒯斌笑話我:「你這叫幹什麼?既然這樣,你還不如找個地方上班去呢。」

  我說:「你不懂,我是在刀口上走路,一不小心就割破腳了,那時候後悔就晚了。」

  蒯斌說:「誰不是在刀口上走路?大家都一樣,前幾天商場裡面亂了套,貨物全被人搶購空了,跟遇到通貨膨脹似的。」

  這我知道,我爸爸光毛毯就買了八條,堆在牆角讓老鼠爬著玩兒。

  我不擔心這些,我想,只要有錢,到什麼時候也餓不死,現在我只需要好好地活著。

  有一天魏三捏著嗓子給我打電話:「喂,你是張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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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是啊,你是哪位?」

  魏三用一種很嚴肅的口氣說:「我是警察。少廢話,你馬上到派出所來一下。」

  我的臉一下子麻了,手心出的汗幾乎讓我攥不住話筒了:「我犯了什麼事兒嗎?」

  魏三嘿嘿笑了:「寬哥,跟你開玩笑呢,我是你三哥啊。」

  我默默地放下電話,不聲不響地走到門口,從水溝里撈了—塊臭烘烘的磚頭,直接去了魏三的鋪子。』魏三正跟王嬌在那裡說笑,大嘴咧得像一把破扇子:「你看,我跟大寬的關係多鐵?開這樣的玩笑都沒問題。」我鐵青著臉,一磚頭就給他開了瓢。王嬌嚇懵了,站在那裡連話都說不出來。我用腳使勁地踩魏三的嗓子和嘴巴,我想讓他變成啞巴。後來,大光把我拉走了。大光說,寬哥你別這樣,滿市場的人都說你脾氣好呢,這不是自毀形象嘛。我說,別的玩笑都可以開,這種不行。

  王東終於回來了,為了動員他回來,我費盡了口舌,估計劉備動員諸葛亮出山都沒費那麼多的口舌。其實王東早就想回來了,他的性格永遠不會沉穩下來。王東他媽去世以後,家裡就剩他一個人了。那天我進門的時候,王東正歪躺在床上看電視,百無聊賴的樣子。電視裡好像是在播放一個動畫片,裡面有個打扮得妖里妖氣的動物在唱歌,小兔子乖乖,把門開開,快點開開,我要進來。王東咧著暴皮縱橫的嘴巴接口唱道:「不開不開就不開,媽媽沒回來,回來也不開。」

  我把給他帶來的東西放到茶几上,哈哈一笑:「裝純純這是?」

  王東擺擺手讓我坐下,繼續哼哼:「媽媽沒回來呀,回來也不開……」

  我一把給他關了電視:「拿起架子來了?沒看見來客人了嘛。」

  王東坐起來,讓我給他點上一根煙,費力地抽了幾口:「什麼客人?你這是想我了……難兄難弟啊,

  我說:「跟我回去吧,我聽說你在麻三兒那裡沒什麼意思,整天閒得蛋疼。」

  王東不說話,睡腫了的眼皮一掀一掀盼,看那意思就是,別羅嗦了,我不想回去。我知道他的脾氣,越是順著他越是拉倒。我乾脆激將他。我說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狗急了跳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遠的不說.就說你現在這個經濟狀況吧,一個月下來,能不能掙出下個月的飯錢來都成問題,活的什麼勁?王東蔫蔫地說,那我就拉著棍子要飯去。

  我笑道:「拉著棍子要飯去?你那叫吹牛人,我不相信你有這麼大的魄力,你是個什麼人我還不知道嗎?你他媽的這叫懶。不說話了吧,所以呀,你的小尾巴往哪裡撅,全在我的眼裡。你這幾年勞改是怎麼打的?完全沒有腦子啊。」王東大菸鬼似的打著哈欠,懶懶地嘟囔:「我他媽的要那麼多腦子幹什麼?我又不想當老大,我就是想讓自己活得舒坦點兒。」

  看來這小子目前是湯水不進了,乾脆給他來點兒別的吧。我摸著他的手,開始了回憶往事,從我倆光著屁股在下街泥濘的胡同里摸爬滾打的時候開始,一路回憶。我回憶得聲情並茂,比現在的倪萍和朱軍可厲害多了,字字血聲聲淚,連我自己都被感動了,雞皮疙瘩一層接一層地起,動情處甚至還把頭髮豎了起來。回憶到我倆在看守所孤單地望天,他媽來看他,因為人家不讓進,他媽在大牆外面一聲一聲地喊,東,東……王東忽地坐了起來:「別說了別說了,我對不起我媽。」

  「既然你知道你對不起你媽,你為什麼不多賺點兒錢讓她放心呢?」我趁熱打鐵。

  「你不知道,我媽臨死的時候說,讓我過安穩的日子,別整天打打殺殺的……」

  「這就對了嘛,現在咱們還需要打打殺殺嗎?剛才你說的那番話錯了,老人家要是知道了,該多麼傷心?」

  「你別跟我玩腦子了,」王東一咬牙,「從現在開始我聽你的,繼續咱們未完成的事業。」

  這時候我反倒拿捏起來了:「別聽我的呀,聽我的那還是這三個字,混江湖,沒意思啊。」

  王東咧咧嘴,笑了:「二哥,我算是服你了,這是說真的還是開玩笑?」

  既然這樣,我正色道:「不跟你繞了,一句話,跟我回去,咱哥兒倆生死與共。」

  王東沉默了一會兒,抬了抬冒著亮光的眼皮:「出去打點兒散啤,我要喝酒

  王東回來了,我肩上的擔子驀然輕快了許多。閒暇的時間一多,我就幵始想念起楊波來。我知道那天我對她不禮貌,她有些生氣,好長時間不來找我了。儘管那天我冷落她的原因很多,可畢竟她是一個女人,需要我時刻呵護著。我決定去她以前上班的地方打聽一下,找到她就好好跟她解釋解釋那天的事情,爭取得到她的諒解,我還要繼續跟她搞「江湖義氣"呢。雖說現在的「江湖義氣」跟幾年前的含義有所不同,可是我非常喜歡那種感覺,我無法離開她,我要將「江湖義氣」進行到底,直到她跟我一起走上那道紅色的地毯,直到她給我生上一大群孩子,直到我握著她的手慢慢消失在天國的那一端。

  在劉大為家住的那幾天,我很疲憊,儘管更多的是甜蜜。有一次我帶她去蒯斌那裡玩兒,蒯斌的胖老婆開玩笑說,你們倆可真般配啊,就跟潘金蓮和西門慶似的。楊波說,我不是潘金蓮,張寬是西門慶,經常打野食呢。我說,我打什麼野食了?不就是那陣子找不著你,跟林妹妹姘了幾天嘛,那也是為你好,不然把我憋壞了,將來對不起你。楊波說,我也同樣,給你「潤滑」著,別讓你使起來不溜道。回來的路上,我倆不說話,陌路人一般。回到劉大為家,劉大為不在家,我們倆喘口氣以後就擺了戰場,她說我勾搭村姑,我說她是只破鞋,她得理不饒人,什麼難聽說什麼,我甚至動了想跟她比武的念頭。

  在一次爭吵之後,我說:「夫妻本是同林鳥,脾氣不和各自飛。咱哥兒倆還是散了吧。」

  楊波哭了,揪著枕頭哭得死去活來:「不散不散,就不散,我要累死你這個老混蛋……」

  我走了,沒處可去,蹲在一堵矮牆上像一隻正在大便的野貓。

  回去的時候,我看見楊波站在樓下的風口處,黑色的緊身褲使她看起來像個有病的精靈。

  我從後面抱緊了她,吻著她的耳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楊波沒有回頭,她說:「剛才你把我給氣壞了。」聲音恨恨的,仿佛是在撒嬌地嗔怪。

  我抱著她進了門,把她放在床上,按著她的兩條胳膊,噘著樹皮一般硬的嘴巴去找她的嘴唇。她躲閃,猛烈地掙扎。後來她不掙扎了,閉著眼睛說,強姦犯,我不。我說,怎麼了?她張開眼睛說,不怎麼,你繼續。我就又來掰她的腿,她不動了,雙手平攤,牙咬著下唇,一聲不響。完事兒我捏她的腮幫子,她又哭了。我記得那晚她的臉特別白,頭髮又黑又軟。

  莫非她永遠不想回來見我了?我算了算,她已經整整九個月沒有出現在我的面前了。孤獨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抬起頭來,看見飛花滿天,狂亂的雪片像無所憑依的撲火飛蛾,一片—片落在我的肩頭。她到底去了哪裡?我茫然……前幾天我去找過蒯斌,問他見沒見著楊波,蒯斌陰陽怪氣地說,那是你的馬子,連你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我說,她跟胖嫂挺合得來,她去了哪裡,胖嫂應該知道吧?蒯斌把他的胖老婆喊了過來「你問她吧,胖嫂說:「那麼好的姑娘你都不知道珍惜,你打譜怎麼辦?你以為你是周潤發?」她說話的時候,手指在我的鼻尖前面抖動,抖得我的鼻子一陣陣地發酸。我拿開她的手,她又伸過另一隻手來,依舊抖:「我可告訴你,人家一個小姑娘,不嫌你是個勞改犯就算不錯啦,你還想怎樣?」她還小啊,比我才小了兩歲,都二十六七了……我知道就算是胖嫂知道楊波的下落,她也不會告訴我,怏快地走了。

  在她原來的單位,我沒有打聽到她的消息。那些天,我逮空兒就撥她的傳呼,一遍又一遍,幾乎成了第二職業。

  有一次她終於回了電話,只說了一句話:「張寬,把我忘了吧。」

  我茫然……爛木頭的破錄音機里有一個近乎拉屎的嗓子在吼:

  曾經是對你說過這是個無言的結局,

  隨著那歲月淡淡而去,

  我曾經說過有一天我將會離開你,

  臉上不會有淚滴……

  我聽出了一身雞皮疙瘩,摔了電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堅硬的地面硌得我的屁股尖兒生疼,有一種拉屎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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