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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看守所

2024-06-12 05:03:50 作者: 潮吧

  卸下銬子,走在去看守所的路上,唐向東摸著我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不要有什麼思想包袱,要相信政府,相信法律,通過一段時間的反省,你會變成一個好人的。所謂一沙一世界,一鳥一天堂,無論將來你是什麼身份,要記住這也是一種生活。不要自暴自棄,要振作起來,幾年以後回到社會,你照樣可以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關於你哥這方面你也不要擔心,洪武沒死,你哥不會判得很重,你們哥兒倆還會聚到一起的……去了看守所好好考慮你的問題,我還會提審你的。」

  跟看守所的管理員交接完畢,唐向東按了按我的肩膀,嘆口氣說:「不要在裡面惹事兒,這裡不同於外面,你要像水一樣,倒進杯子就是杯子的樣子,倒進瓶子就是瓶子的樣子,明白我的意思嗎?」我說不出話來,腦子亂得像一鍋粥。唐向東走了,看一眼他的背影,我才發覺,天黑了,天上有麻袋孔那麼密的星星。鼻孔里飄過一陣馬廄般的味道,感覺怪怪的。

  剛才給我登記的管理員掃我一眼,邁步出了值班室:「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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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踉踉蹌蹌地跟在他的後面,我忐忑著問:「管理員,我得在這裡呆上幾天?」

  管理員悶聲道:「八天以後不批捕,你就可以回家了,如果批捕,那就不一定了。」

  我搞不明白他說的意思,茫然道:「我這不是已經被逮捕了嗎?」

  管理員說:「這是刑事拘留,逮捕與否那得檢察院說了算。你家裡有人嗎?有的話我通知他們明天給你送鋪蓋來。」

  我實在是不想讓我爸爸和我媽傷心了,撒謊道:「我哥哥也進來了,聽說他押在『一看』,我家裡沒人了。看守所不能幫我解決鋪蓋問題嗎?」管理員回了一下頭:「哦,這樣啊。那好,今天晚上先這麼湊合著,明天我給你領一套被褥。記著啊,判決以後不能帶走,這是公共財務。」我連說「知道」,感覺看守所也不是那麼可怕,人道主義精神也存在於這裡。

  跟在管理員後面穿過一個幽深如隧道的走廊,我來到了一個看上去像是一排排巨大的鳥籠子似的過道。

  沒靠近這個過道的時候,裡面有嗡嗡嚶嚶的說話聲,一靠近,這些聲音一下子就沒了。

  我聽見旁邊一個「籠子」里有人在壓著嗓子喊:「所長來了所長來了,帶了一個『新犯兒』。」

  管理員用手裡拿的一盤巨大的鑰匙摔了一下門:「都給我老實點!」一轉身,走到對面的一個鐵灰色的大門前站下了。隨著兩下開鎖的嘩啦聲,大門敞開了。我的眼一暈,裡面是白花花的一片人。也許是燈光太暗的緣故,我分不清楚那些白光是他們的腦袋發出來的還是他們光著的身子發出來的。管理員把我往門裡一推,說聲「好好呆著」,轉身走了,鐵門發出一聲巨大的「晄」,讓我的腦子剎時一片空白。我挺起胸脯,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強壯一些,我知道,這裡面關著的是一幫野獸。

  「瞟子,賣什麼果木的?」一個奶里奶氣的聲音從我的旁邊響起。

  「搶劫。」我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好幾年前我就聽林志揚對我說過這裡面的行話,所以我不打怵。

  「搶誰了?」那個聲音靠近了我,我看清楚了,這是一個跟家冠年紀差不多的小瘦子。

  「搶洪武了。」本來我不想回答,感覺自己跟一個孩子談這么正式的話很掉價,可是我弄不清楚這裡面的「行情」,不敢隨便使性子,只得怏怏地回了一句。

  「洪武?」瘦子咧開嘴笑了,「媽的腦積水,皇上你也敢搶?不想留著腚眼兒攢糞了?」顛顛地湊到對面靠牆躺著的一個滿身都是刺青的大個子身邊,怪聲怪氣地說,「老大,咱們號兒來了個大內高手,搶皇上的。」

  大個子懶懶地坐了起來,歪著腦袋看我:「你搶了洪武?」

  我猜想這個人應該就是傳說中的號老大,哈一下腰回答:「是。」

  大個子沖我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勾了勾:「過來。」

  看他的態度,這個人好像認識洪武,他似乎要對我採取什麼行動,我遲遲沒敢動彈。

  「老大喊你過去你聽不見?耳朵是不是瞎?」瘦子箭一般扎過來,當胸給了我一拳,疼得直甩手,「哎喲,哎喲……我你媽的,練過鐵布衫是不是?」跳過來又要出拳。「別動他,」大個子按著旁邊一個胖子的肩膀站了起來,「臭蟲,不摸潮水的時候不要裝,我說過很多次了,」伸個懶腰,慢慢扭動了幾下脖子,脖子發出一陣嘎巴嗅巴的聲音,「朋友,你好像來過這裡?哦,哦哦,這話我不該問的。臭蟲,你不是懷疑他練過鐵布衫嗎?你過去摸摸他的頭,摸那裡,你的手不會疼。」

  被稱作臭蟲的瘦子應聲剛要上來摸我的腦袋,身子立刻橫著出去了,呱唧一聲砸在牆面上,隨即蜷成了刺蝟。

  大個子提膝,亮相,一下一下地撣著沒穿鞋的腳面子:「媽的,這兒有你『慌慌』的份兒嗎?」

  胖子有點兒趁火打劫地附和道:「就是就是,摸人腦袋得有實力,他這級別也就能摸摸人家小女孩的褲襠。」

  大個子一扭脖子,就勢起腳,胖子一趔趄,一個狗搶屎栽到了臭蟲的旁邊。

  隨著兩個人唱戲般的哎喲聲,旁邊的幾個人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

  大個子保持那個出腳的動作,腦袋慢悠悠地轉向了我:「你下街的?」

  我這才看清楚他的長相,大臉盤子泥板似的,還真平面幾何,跟元謀猿人有得一拼。

  「我下街的。」我木著腦子回答。

  「張毅認識嗎?」大個子的問話很模糊,我聽不出他的準確用意。

  「認識,他是我哥哥。」我豁出去了,管你什麼意思呢,大不了一拼,不信看守所還讓打死人的。

  「他剛走,上個月從這個號子走的,去了『一看』。」大個子看我一眼,口氣很舒緩。

  「大哥哪兒的?」這話剛出口,我就後悔了,感覺自己不應該問這麼傻的問題。

  果然,那個叫臭蟲的小孩兒忽地躥了過來,舉著綠豆似的拳頭頂著我的鼻子,連聲嚷:「瞟子你腦子連電了是不是?還敢問老大是哪裡的?也不看看自己夠不夠這個級別!說出來嚇死你!老大在外面的時候除了好事不會做,什麼壞事兒都幹過!打架、傷害、放火、爆炸,踢過寡婦門,挖過絕戶墳,奸過屍,殺過人,水簾洞裡還尿過尿……」我瞥一眼大個子,見他垂著眼皮不說話,用手隔了臭蟲已經蹭到我鼻子尖的拳頭一下,臭蟲猛地往後一跳,呼啦亮了個驢的姿勢,「怎麼,哥們兒不服是吧?不服給你刮刮鱗!」顛個步,一擰身子想要給我來個刮面腳,誰知鎬把似的一條乾巴腿剛撩起來,就被大個子一把抓在半空,甩抹布一般扔回了他剛才躺過的地方,腦袋撞在牆面上,身子呱唧一聲砸在胖子撅起來的大屁股上,哼的一聲盤了起來。胖子好像早有準備,翻起身,一個質量極高的眼炮跟上去,臭蟲的一隻眼立馬見紫,成了獨眼小熊貓。

  「媽的,這種人來瘋窩裡橫的主兒,不能給他一點兒陽光。」大個子甩一下手,一摸我的肩膀,「我跟一哥是『老鐵』,別笑話。我叫齊天順,南市的,叫我順子好了。這個小混蛋是剛從別的號兒轉過來的,不是看在蝴蝶的份兒上,我連腚眼兒都給他縫上。跟我裝親近人呢……也怪蝴蝶多事兒,就這麼個連自己的親爹是誰都弄不明白的主兒,愣讓我照顧他呢。」

  原來這個齊天順竟然跟我哥是哥們兒,我剛才還懸空著的心一下子放了下來:「順哥幸會。」

  齊天順搖了搖手:「別這麼稱呼,我聽你哥說了,咱倆同歲,以後喊我名字好了。」

  我說:「天順,我剛來,什麼也不知道,你多擔待著點兒。」

  天順笑了笑:「沒什麼,剛來都這樣。你的案子我多少知道點兒,你同案王東就在隔壁。」

  —聽王東的名字,我的心情一下子壞起來,剛剛舒展開的眉頭又皺緊了:「你跟他見過面兒?」天順嗯了一聲:「見過,放茅的時候在廁所那邊見過,很漂亮的一個兄弟,」天順翹一下大拇指,就勢一橫旁邊幾個支著腦袋往這邊看的禿腦殼。

  「都給我趴回窩裡去!媽了個的,全他媽人來瘋。想看熱鬧是不?沒戲,這是一哥他親弟弟!」他似乎很健談,擰一把鼻子,拉我坐到他的鋪位,說得眉飛色舞,「大寬,一哥可真是條漢子!我還沒來的時候就聽金高對我提起過他,金高去過你們那兒,在你們家門口接觸過一哥……呵,這我就不說了。金髙儘管嘴硬,可是心裡還是拿一哥當好漢看。後來我們這幫人全進來了,大概你能聽說過我們的事兒,就是跟蝴蝶一起砍了一個混子那事兒。一開始我們都判了,蝴蝶兩年半,我和金高他們都判了一年。這不,開春的時候監獄裡搞了個檢舉揭發運動嗎?我們就都被人給檢舉了,又發了回來。蝴蝶本來留在這裡干『勞動號』(在看守所服刑),被自己的一個夥計給『造』了一把,鬧了個搶劫,就在隔壁呢,跟王東一個號兒。蝴蝶是我們的大哥,他跟我說過,王東是個不錯的兄弟,可能跟你有什麼誤會,等你來了,他要親自跟你解釋……哎,不對啊,剛才我說的是一哥,這怎麼又提起王東來了?坐牢把我的腦子給坐亂了。一哥可真牛啊,他在這裡的時候沒有不佩服的。」

  「我哥是因為什麼被發到『一看』的?聽說『一看』押的全是重案犯。」我接過話題說。

  「我也不清楚,」天順嘬了一下嘴唇,「因為你也要來了?不對……也許是因為他在這裡太『作』了。」

  「金高也回來了?在咱們這個看守所?」想起林志揚和金高的那場爭鬥,我心懷忐忑地問。

  「也在這裡,我沒見著他,不知道他在哪個號子,」天順翻一下眼皮,突然

  說,「林志揚走了,判了十五年。」

  「什麼罪名?」我估計林志揚應該判了,沒想到會判得這麼重,不就是殺了個強姦犯嘛。

  「聽說是倆罪名,一個過失殺人,一個傷害……傷害是因為他砍了金高,」天順的臉色有些難看,瞥我一眼道,「我知道你跟林志揚的關係不錯,你們還是親戚。媽的,這事兒跟你沒有關係,跟一哥也沒有關係。當初金高是跟著大有去跟一哥講和的,誰知道後來能出那檔子事兒?也怪金高太狂了,兔子惹急了還咬人呢。在這裡的時候我們沒碰上林志揚,蝴蝶也不讓我們管這事兒,他說這事兒有他。林志揚這是想『作死』了,他那級別,撐死就是一隻家雀落在鷹架子上,以為自己是只老鷹呢。等著吧,蝴蝶一旦在勞改隊碰上他,不死也得給他去層皮。大寬,我說這些沒別的意思,你別想多了。」

  我說:「我沒想多,說穿了,這次我進來,也是因為揚揚……」心一堵,後面的話說不下去了。

  天順皺一下眉頭,嘿嘿一笑:「這可就是你的不對了,合著你做了事情,還帶後悔的?」

  我沒有那個意思,只是心裡不痛快,搖搖頭笑道:「你想多了。」

  天順橫一下脖子,一臉便秘的表情:「我沒想多……到了這個地方我才知道,以前做過的事情太他媽欠抽。」

  臭蟲在那邊早就坐起來了,驢那樣硬著脖頸往我們這邊踅摸,一隻眼睛腫得像—千瓦的大燈泡。

  胖子見我在沖臭蟲笑,獻殷勤似的一擰臭蟲的耳朵:「你娘的,還不趕緊過去喊大哥?」

  臭蟲打個激靈,剛反應過來似的往這邊爬兩步,霉地停下了,他似乎還想保持—點尊嚴,艱難困苦地齜一下牙,在喉嚨里輕吭一聲,嘟嘟嚷嚷地說:「那邊兩個人呢,誰是大哥?你i±我過去喊哪個呀。」屎一般團坐在那裡,翻著亮閃閃的腫眼泡往我們這邊看,目光散淡,說不清他看的是誰,也說不清目光里的明確含義,我在這樣的目光里感到自己在模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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